二十、山外人看山里人
色达,这座高原小县城,它最高的民用建筑是去年建成的县邮电局,楼高三层,底层对外营业,二三层为办公室和电话总机房、电报房。在此之前,除了三十年前造的二层楼的县委、县政府办公楼,以及前两年临街新造的一幢二层楼房,县里再没有一座二层以上的房子了。
以一匹向上腾飞的骏马雕塑为中心,两条铺了没几年的水泥路成十字交叉,分布在水泥路两侧的总共几十家百货商店、食品商店、民族用品商店、杂货店、饮食店、新华书店、电影院、邮电局、集贸市场、长途汽车站等等,以及同十字路口保持或近或远距离的政府机构和稀稀疏疏散见于各处的民宅,便构成了这座高原小县城的主旋律。
全县人口不过三万几千,住在县城里的,大概不会超过二三千吧。
从早到晚,喏大的百货商店里冷冷清清,没几个顾客来买东西,而这儿的东西大部分比内地贵得多。
白天来往的卡车倒还有一些。色达出产木材,虽说老祖宗留下的原始森林已砍伐得所剩无多了,但总还能用砍下的大树换回一点当地所缺乏的日用品。
总有几条身强力壮的狗在街上溜达,它们的身材都比“托巴”高大得多,站起来恐怕比人还高,但在人前都很温和,不用害怕会不会趁你不注意时窜上来咬你一口。
色达电影院每晚放一场电影。我曾在这儿看过一部片子,那晚放的是《大汉恩仇》,票价二元,比规定时间拖了二十分钟开场,全部观众仅八个人,只怕连付电费的钱都没收回。
法王在洛若山里办起五明佛学院后,一开始尚不为外界所知,就连四川人也很少有谁知道。近几年,五明佛学院的名气一点点大起来,知道有色达这个地方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这为长期来相当落后闭塞的色达带来了一定的活力。县邮电局近几年收转的信件、汇款,几十倍几百倍地增加,于是才新盖了全县最高的邮电大楼。
近年法王几乎每年都要举行一两次大法会,届时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的信众多达数万乃至数十万。听说在色达也举行过大法会,那才是当地最盛大的节日呢,法会开始前和法会间隙都有涛涛人流涌进这座小县城,平日空空荡荡的街上人潮澎湃,商店里所有食品一售而空……我很想知道,住在色达县上的人们,尤其是县里的头儿脑儿们,是如何看待法王在洛若山中创办的这座为色达带来一定声誉的佛学院的。
我跟香根活佛说了,我想采访县里的几个头面人物,不知他能否陪我一起去?香根活佛曾当过多年县佛教协会主任,跟方方面面都很熟悉。在一个全民信佛的社会里,他这个“头衔”在民众中享有的声望,是汉地的任何“主任”、“主席”、“书记”之类都无法与之相比的。活佛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先去拜访了县人大。人大主任不在,人大副主任益都接待了我俩。
这位县人大副主任四十几岁,黑脸膛,中等个,会说汉语,人颇直爽。他十年前开始在这儿当副县长,分管计划工作,前几年从县政府调到县人大。谈起法王创办的五明佛学院,他的态度是比较积极的。
益都说,佛学院以学习为主,由浅入深地学习藏汉文化和佛教知识,不同于一般的寺庙。八0年刚成立时,还不叫佛学院,叫“学经殿”,没几个人,八七年,班禅大师题词后,有了较快的发展,近几年学院规模扩大尤快。按国家规定,不宜再扩大。对五明佛学院,各方面的看法不完全一致。他个人认为,佛学与藏族民族文化紧密交织在一起,学佛学,对继承和发展藏族民族文化是有益的,这个学院也已培养了不少佛学高级人才,通过考试和答辩,发给了证书。这个学院办起来,不要国家一分钱,也是很不容易的。
益都说,法王的威信非常高,不仅藏民,从汉地来的佛教徒,对法王都极崇敬、极虔诚。藏地全民信教,几千年来,对佛教已习已为常,家里有人出家是光荣的事,而从汉地来的人,大都原来有固定的工作,有不少还是大学毕业生,他们到这儿来放弃了很多东西,十分令人感动。
每年搞法会,参加的人很多。法会规模事先要经宗教部门批准,不宜过大,尽管这样,来的人几万、十几万还是有的,商店里的食品全部脱销,连粉丝都卖完了。应该说,这对搞活当地经济也有一定的好处。他个人认为,在符合国家政策的前提下,五明佛学院办得是比较好的。
我问益都,他常去佛学院吗。他说他每年都要去一次。
他又指着香根活佛说,香根·拉马交活佛想建一所“吉祥经院”,他很支持,认为这个项目很好,可将宗教、文化和经济结合起来,可以让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色达,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才来帮助开发色达,建成后,也能成为一个很有特色的旅游景点。
走出人大副主任的办公室,香根活佛又带我在同一幢楼里找到了县政协主席赤理。我刚对赤理说了来意,这位五十来岁的政协主席就站起身连连摆手说:宗教上的事归统战部管,你去找统战部吧。
我说,政协不是包罗万象的么?听说晋美彭措法王还是县政协副主席呐,请你随便谈谈吧。
他见我丝毫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意思,只好又坐下来。
赤理说,晋美彭措是自九0年三月起担任县政协副主席的,每次政协开会,只要能参加,他都来参加,若正在学院讲经走不开,事先也能请假。过去他并不出名,这几年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他出名,色达也跟着出了名,来这儿的人越来越多,过去,甚至不少四川人也不知道色达。至于宏扬佛教与发展经济的关系,这很难讲,佛教的“五戒”中有一条是不杀生,你不杀生,怎么发展畜牧业呢?但是,佛教对促进安定团结、社会稳定,还是起了积极的作用。
赤理又话中有话地说,霍尔西乡有个名叫秋恰的大喇嘛,是晋美彭措的金刚兄弟,不过他跟晋美彭措的生活方式不一样,冬天连皮毛也不穿。对晋美彭措,他个人认为他是热爱国家、热爱宗教、热爱自己家乡的,他对整个中华民族文化和藏族文化都是热爱的。
我问赤理,法王在政协工作上跟你合作得怎样啊?
喔,在政协工作上,我与晋美彭措配合还是不错的。赤理回答。
跟政协主席告别后,我想接着去拜访县委和县政府的领导,香根活佛就领我去了另一幢办公楼。很好找,每间办公室的门框上方都钉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某某书记某某副书记或某某县长某某副县长的大名。不过,县委书记、几位副书记的门都紧紧关着,一个都不在。县长和几位副县长的门也都关着,同样一个人影见不着。县委办公室主任的门半掩着,我就推门进去问问,只见一个衣装毕挺、头发梳得锃亮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高背转椅上批阅公文,他面前的那张新型办公桌十分宽大,很有现代气派。这位正在办公者停下手中的笔对我说,书记和县长都去下面检查工作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县委、县府的头儿一个都没见着,未免是个缺憾。香根活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带我去见见色达的老书记怎么样?
那当然好啊。我说。
香根活佛告诉我,老书记名叫阿白,是个很好的人,曾在色达当过多年县委书记、县长,还当过两届县政协主席,前两年刚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
进了一个宽敞的大院,走过一片草地,眼前是一幢漆成紫红色的木头房子,门框和窗框上都涂绘着色彩美丽的图案,屋顶上铺着黑色瓦片,尖顶上是一长溜压顶的黄瓦。一只狗趴在屋前晒太阳,几只鸡在院子里啄食。
门帘正掀开着。
老书记出去了,夫人在家。她为香根活佛和我沏上奶茶,还拿出重庆冠生园出品的月饼招待我们。
“他出去走走,就要回来的。”夫人一口汉语说得挺熟练。她用小刀把月饼切成小块,一定要我尝尝味道。“噢,你是从上海来的,那很远啊。”
夫人看上去年岁还不太大,她的脸色也不像一般的藏人那么黑,若非她那身道地的藏族服装,粗看之下,再听她说一口汉语,跟汉人似乎没什么两样。她因为患糖尿病,提前退休,在家闲赋已十多年了。老书记果然没多久就回来了。
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年轻时干草原上的力气活肯定是把好手。他的服装跟夫人正好相反,完全汉化,白衬衫外套一件机织羊毛开衫,下穿西式长裤,脚上一双黑皮鞋。他的头发已半花白,脸膛红黑,说起话来嗓音低沉宏亮,当年在台上作报告时,这声音一定是很有感染力的。他一口汉语也说得很好。
“喝茶,喝茶。”他爽朗地说。“这奶茶喝得惯吗?上海可没奶茶的吧?”
我说我很喜欢喝这儿的奶茶,别有一番滋味。
他今年六十二岁,退下来已有三年了,刚离开工作岗位时,还不大习惯,现在已经适应目前这种悠闲的生活了。他的“资历”挺老,三十多年前就已担任甘孜州一个县的县委副书记,“文革”中遭造反派残酷殴打,两根肋骨被打断,两只耳朵几乎被打聋。他来色达工作有二十多年了,刚来时,县城里除了县委办公楼稍像样点,街上只有几间小房子,再没其它称得上“建筑”的东西。县里有个40千瓦的柴油小发电,冬天没电,晚上也没电,只有下午可供一点电。公路也没有,下乡全靠骑马。当他说起这些往事时,他是有点感慨的,他觉得执政党长期来搞运动太多,为当地百姓做的好事太少了,今日色达虽然比过去有了不少变化,但还是比较落后的。他认为色达要发展,就一定要发挥自己的优势,搞一些效益好而又切实可行的项目,过去县里曾搞过几个小的畜牧深加工项目,但没坚持到底,夭折了,要总结这方面的经验教训。
我问他是否到五明佛学院去过。
“我到五明佛学院去过,很好嘛。”阿白说。“佛学院的课程很全面,不仅学修佛学理论,还学习史地、医药、语文、算术等等,要学六年才毕业,培养了不少高级人才。藏地是人人信佛的,可汉地不同。佛学院吸引了全国很多人来这儿,可见它确是办得不错的嘛。”
我问夫人,您信佛吗?
她点点头,指了指戴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
我又问,老书记也信佛吗?
夫人代他丈夫点了点头,并以手指指他丈夫的胸口,我这才发现,阿白的脖子上也戴了一串佛珠,因为塞在羊毛开衫的里面,不仔细看,还看不出呢。
我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老书记又对我说,他认为佛教中有很多合理的因素,象佛教的不杀生、不说假话、不偷盗、不奸淫妇女、不喝酒等戒律,推而广之,对保持良好的社会风气很有好处,别的不说,这儿的犯罪率就比汉地低得多……
在色达县城,我还采访了县国土城建局的黄英女士。我刚到色达时,曾跟她在香根活佛家打过照面,当时聊了几句,意犹未尽,这回我特意去她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她。
秋天的色达,天气已带了几分凉意,在黄英女士的办公室里,火炉已生起来,一则,可烧点开水,二则,房间里暖和些。
她是五十年代援藏干部的后代,三十几年了,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也工作在这儿,以后,很可能也像她们的父辈一样,一直干到退休,最后按国家政策规定回原籍定居养老。
她的父亲是五三年作为头一批援藏干部来这儿的,那时才二十一岁,生龙活虎,血气方刚。他们头一批一共来了十几个,住在帐篷里,条件及其艰苦。好在那时的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咬咬牙也就坚持下来了。
“不过,现在再也不必谈什么‘理想’不‘理想’之类的大话了。”黄英女士不无感叹地对我说。“什么主义理想,统统是骗人的,我作为援藏干部的后代,留到现在,说穿了,是为了生存,有口饭吃。而实际上,这儿的当地人始终把我们看作是汉人,而内地人却早已把我们看作是藏民了。即使我们想回去,人到中年了,回到那个似乎属于我们却又不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能干点什么呢?算了,这儿退休早,还有十来年就可退休了,等到退休再回去吧……”
说到这里,黄英往火炉里加了块木头。“不过,毕竟在这儿生活工作了几十年,对这儿的一草一木还是有感情的。不可否认,五十年代的援藏干部及其子女,对当地经济的发展也确实作出了一点贡献。现在我们这里的业务骨干,真正搞专业的,不过两个人,除了我,还有一个女的,也是援藏干部子女。”
“你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对这儿的气候已经适应了吧?”
“怎么说呢,这儿到了冬天,最冷时零下三十几度,那是真正的滴水成冰。你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适应这么冷的天气。有时,这里照顾我们,让我们回内地过冬。过了冬,回到这里,一上高原,人又会觉得难受,甚至鼻子出血……可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能不咬咬牙在这儿继续生活工作下去……”
她承认,最近十来年,她们生活上得到比较显著的改善,有线电视家家都接通了,可看的频道也不少;过去从来吃不到水果蔬菜,这几年副食品供应好多了;自来水也用上了,供电也比过去正常了;县城的马路,由泥地变成了水泥路,新房子也盖起了不少……
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无意中流露出对色达近年来发展变化的自豪和喜悦。不管怎么说,她生于斯,长于斯,谁也不能说她不是一个色达人。她像当地藏民一样心直口快、能歌善舞,她的饮食习惯和生活方式在不少方面亦已藏化。她的丈夫是康定人,现在色达的粮食部门工作。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康定读初中,一个刚刚考取了康定农校。援藏干部的第三代正沿着祖辈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
我请她谈谈对佛教和五明佛学院的看法。
“这儿的冬天那么冷,居然有那么多大学生跑到这儿来,太不可思议了。对佛教,我是相信的,这儿人人信佛,没人不信佛。比起来,从内地来佛学院修学的人好象更虔诚。但我觉得‘前世’、‘后世’、‘六道轮回’有点玄,有的人说是可以看得出的,也许是吧。反正,我想一个人只要多行善,总是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