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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迦转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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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迦转经路

  普陀山旁边有一座小山,名洛迦,相传观音菩萨在那儿修道,修道成功后从那里一步跨到了普陀山,然后在普陀山大弘佛法。转经的本意是转经轮,为西藏佛教的一个仪式,修行者或信徒转动刻着经文的*轮,颂咒,祈愿,这里用来喻示寻找生命的真谛。

  一一直不敢去普陀山。因为那里有海。

  从小到大,经历过三次溺水。当身体沉入水底时,声音失去了效力。大睁着双眼,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是下沉,下沉。无声的告别一再被演练,关于水的难以名状的体验被恐惧无限放大。被人打捞上来后,不敢告诉家里人自己的失足,不敢向人描述彼时的绝望和无助。那记忆不可以分享,不可以转嫁,更不可以言说。

  所以,四处佛教圣地,我把普陀山放在最后来朝礼。

  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的基地就在峨眉山和乐山之间,所以每一年的春游都和这两个地方有关。峨眉很秀丽,曲径通幽,翠竹掩映,总是在不经意的一转身间,就能看到最宏伟、最威严的庙宇殿堂。在我童年的印象里,那儿的寺庙大多是黑色、棕色、铜色与木色的结合,显现出普贤菩萨最为深沉、古朴的胸怀。

  后来回到了故乡,以一个少年游客的身份去五台山玩耍。对比了峨嵋之秀,第一次见到五台,说实话,是深深的失望——五台是个盆地,以台怀镇为中心,五座山峰环绕而立,因其山顶均呈平台形状,而得名五台。其对外开放的庙宇很集中,但塑像与四川的大不同,在我幼稚的心里,分别着佛像的样貌、质地、气势和色彩。但是,没有想到,我会一去再去这个地方。在我迅猛成长、如饥似渴地追寻着生命真相的少年时代,我目睹了身边亲人的披剃和离开,亲历了在自己的困顿中呼喊与细语的过程。而随后三年一次的如约朝拜,我从狭隘的眼界里跳将出来,才知道抛却游客走马观花般的行走,才能遇到最为朴素的修道者。在五台,只要你愿意,你发心,你笃定地寻访,便一定可以顺着溪流,跟随云朵,来到游客们永远不会谋面的深山。在那里,有古寺茅篷的悠远钟声,有不动尊者的灵魂舞蹈……

  大学二年级,给韩国人书写地藏,写完之后,感染了耳疾。觉出自己的业障深重,不敢与菩萨攀缘。我的妄想是如此之多,怎能以有漏之身去见悲愿地藏啊?唯有默默地侍立,远远地观瞻,便已经心满意足了。如是经年,在退转的初心重新遇到法缘时,我来到九华。这道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竟然兼具雄浑柔美于一身,阴阳调和,形神兼备。远观九朵莲花次第开放,近看却笔锋锐利,面貌清峻。朝礼九华最大的收获,就是力量的传递和增长,那悲愿的力量,使锡杖震开了解救之门。

  这之后,师父就嘱咐我们几个同修的佛子,开始共修《地藏菩萨本愿经》。我是因为这个因缘,亦是因为这个功课,才敢、才能够鼓起勇气,发心完成朝山之旅的。是因为诸佛菩萨的一再眷顾和不舍慈悲,才有缘分踏上去往洛迦山转经的路途的。

  当我满含着眼泪,回想着这忘失和痛觉的漫长路途,我终于能够深刻地了解,“南阎浮提众生,其性刚强,难调难伏,是大菩萨,于百千劫,头头救拔如是众生……自是阎浮众生,结恶习重,旋出旋入,劳斯菩萨,久经劫数,而作度脱”。

  也终于听见了本师释迦牟尼佛在入涅槃前,殷殷付嘱地藏菩萨的句句真言:

  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众,付嘱于汝,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渧,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它化作了甘泉,它告诉我,洛迦山,观世音菩萨修道的地方。彼处,海天相连,梵音曼妙,而那路途中,32应身像遍布。只要我们放下所有的固执,把这路途的经行当作洗涤身心、手刃我执的修道良机,我们一定可以见到那最为珍贵的摩尼宝珠!二启程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就是去北海放生。这是我们和猜猜师兄、小王子师兄自共修以来的约定。这两位师兄都是我生活中的朋友,小王子比我低一届,是表演系的,十年间一直都来往不断。猜猜师兄是她的老师,在表演系教形体课,我与他,一直以来是点头之交,很亲切,却也没有什么更深的交往。

  两个月前,小王子告诉我,猜猜师兄开始学佛了,希望能来茶坊一起喝茶。我以为是玩笑话,就笑着拒绝了。我不能给任何人做榜样。不敢,也没有力量让任何人因为我的劝说来坚定他们自己的信仰。然而,小王子还是打来电话,言辞恳切郑重,我于是不能怠慢。

  猜猜师兄以习武之身,在非典时期接触瑜伽,这个时候,生活工作在他身边的众多佛子开始从盲区显现出来,他才发现被他忽视了多年的宝藏原来就在身旁。

  与猜猜师兄的相见,对我的影响很大。他充满激情的诉说,不容置疑的感染力,闪耀着睿智光芒的正见正知,都让我非常汗颜。一年的初学者,却对佛法的认识有这么深入、到位的阐述,他的出现让我惶恐,也映照出我那痛心的漫长徘徊。猜猜不经意间告诉我们他每天做的功课,他的精进让我望尘莫及,我做不到,并且从来也没想过那样去做。这之后,他只身去了五台,法缘殊胜,不可言状。

  而这期间,小王子师兄亦发生了巨变。她笃定地行愿,慎独地用功,打开了她多年来甚少开放的心灵,她的言谈乃至气质都有了明显的变化。我十年的好朋友,生活中有许多解不开的忧愁,她悄悄地自己扛着,蜷缩在自己脆弱而微小的壳里,慢慢地等待着答案。我从来没有帮助过她,为她分担,为她解答,甚至,我都没有真正地关心过她的眼泪和痛苦,我竟然不了解自己的朋友,对朋友的苦恼毫无知觉。然而,她慷慨无心机地出现,以她的勇敢和决绝,给我示现了行动的力量!这是怎样的布施啊!

  他们两个人的适时造访,撞击了我长期昏昧茫然的心。我总是说的多,做的少。我骨子里的投机取巧和贡高我慢,让我迟迟提不起行动的信心。我躲闪着行动,期盼有更简便直接的办法,故而踯躅掉了那么多那么好的时光。

  我终于翻开了旋读旋忘的经文,开始做功课了。

  北海放生,是我们这次行程的起始。看到鱼儿欢快地入水,小乌龟也扭扭搭搭地下岸,有人走过来问,你们在这边放,那边就有人往上钓啊。猜猜师兄告诉他,不能因为有人在造恶,我们就停止行善。

  北海,是北京市区内不允许钓鱼的地方之一,相对来说,放生是比较稳妥的。但确实有人悄悄地置禁令于不顾。我们能让每一个人,每一个众生,现在、马上、立即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们的力量不够,所以才要学佛啊。

  小王子师兄听到我们第二天就要启程,她着急了,问道,我现在决定跟你们走,可不可以?于是,我们又去买票,结果非常如愿,同在一个车厢,相距不远。

  其实,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生病。先是头痛,继而感冒,两边的牙龈也肿痛起来,礼佛忏悔时右边的手腕竟然也扭伤了。呵呵。就是这样的。我是如此地了解这具业障重重的皮囊,它总是在冷冷地打量着我。青石师兄问我,你还走吗?我笑,是的。他又问,那你这些病……我说给皮囊听:让它们病去吧,我却一定要走了。

  身体啊,我借助修道的资粮,我不和你作对,但也不愿意上你的当,我不以你的假象迷惑我的道心,你先病着,我要走啦!三苏州,灵岩山寺。

  若没有一位师兄的提醒,这个目前全国最大的十方净土共修道场差点要被我们错过。灵岩山不甚高,寺院也不大,不是旅游的地方,但香火还很旺。放生池里的乌龟多得几乎站不住。

  僧人们往来穿梭着,非常安静自守。初夏的味道在简朴的寺院里弥漫着,这是我所喜欢的味道。

  从灵岩山寺出来,向天王殿的老居士打听灵岩山寺是否供奉着通愿老法师的舍利,老居士说,这个他不清楚,但就在我们来寺庙的山路上,倒是供奉着印光大师的舍利塔。我们听了,颇有些意外之喜,来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若非指点,终不能至。

  走到印公塔院,门虚掩着,亦未挂匾,青色的砖房隐在绿色藤蔓之下,深居简出,毫不张扬,完全再现了大师当年的风范。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印公留下的许多墨宝——佛既丈夫,我亦尔,敢不自勉力修持!

  死,学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则道业自成。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印光大师,他有很多非常浅白、直入人心的话,记得最牢的就是那句“只看好样子,不看坏样子”。在法莲师那里,更是因为有吃饭剩饭的毛病,师父以印公一生惜福、连涮碗的汤都要喝掉的修持来敲打我。所以,当我于今跋涉了千里,亲见到大师的德相照片,五彩舍利照片,以及遗留给我们后人的这些凝练字句时,那穿越了时空的垂范和警示,刹那直扑心田。

  纪念物陈列馆的对面,就是印公的灵塔了。我们四个同修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步入。一位法师正坐在塔院的门口,笑意盈盈地望向我们。

  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师父问我们。

  我们点头。

  拜塔绕塔之后,我们坐下来。这位来自灵岩山寺佛学院的年轻法师刚刚从苏州城里办事归来,在塔院歇脚,也是刚坐下,就遇到了我们。相逢从来都是不经意的。他结缘给我们两张光碟,没有寒暄,并不认识,但交流的发生就是如此自然。

  就在印公的塔前,他告诉我们,灵岩山寺,目前延循的正是大师当年所立下的丛林规矩:专心念佛,不行法事,不务繁华,不攀外缘。寺庙不妄拟建筑,除非不得已才小有添造,但只要够用就可以了,不能以多建来图个宽敞。正是这种把物质欲望的需求压缩到最低,外尘的干扰摒弃到接近于零,清净坚固的道心才得以反复锤炼。淳朴扎实的师道传承,使得这千年的古寺,面积不大的庭院,竟然拥有常住僧众200多人。师父说,寺庙能留住人,不是因为香火和供养,却是因为这严谨如法的道风。这一点,我们都感受到了。

  记得以前,看过印光大师的文钞精华,其中有几点颇为难忘。一是大师当初在普陀山闭关,曾经与众赶斋,发现斋会空泛劳神,竟然浪费将近两个小时,深为厌恶,从此以后都是独自打饭,独自进食,饭食不足,粒粒珍惜,节余下来的时间都用来念佛,不愿意流失偏废一点宝贵的时光。二是印公平生从不妄加赞誉他人,更是厌恶别人妄誉己身。他生前告诫门人,自己死后,唯一期望就是大家认真以净土法门自利利他,如果要是为他作赞作传,使他远近闻名的话,就是他的大怨家。大师不愿担受虚誉,以死而无知却虚誉之,认作欺心。

  凡此种种,都是印公自律甚严,终成一代师尊的事迹。我们在塔前,听闻着、感受着印公门人的言传身教,恭敬效仿之心油然而生。

  法师非常博学诚恳,他引经据典,比较释儒,佳句警语脱口而出,背诵譬喻拈指即来,令人感佩不已。他告诉我们修道的过程有如蜕皮般的煎熬,那是一场降伏己心的战斗,其中的痛苦如果拿给常人来受,十分之一就可以压跨一个壮汉;而修道者却要承受十倍之苦,这是一个漫长的,甚至让人感觉了无天日的过程。但是,一旦战胜了自己,凡心被置换成了道心,那种超凡入圣的禅悦法喜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净宗甚深非深,平常非常。师父问我们,你们真的理解吗?

  他是我们此行遇到的第一个僧人,他的每一句话在当时不觉得有什么深意,但是回想起来,却和这一路上我们碰见的师父的开示遥相呼应。他的话,是洛迦路上我们所转的第一段经文,是开宗明义的序篇,是险些遗漏的珠玑良言。我们要下山了,师父也甩甩衣袖,微笑道别。第二站,寒山寺。喧嚣的声浪,川流不息的游客。我在拜佛的时候,不断地被形形色色的人推搡,我们四个人不多时就被冲散。导游的大喇叭,随处攀缘佛手的合影,都让我心浮气躁。我是如此地喜好清净,厌倦热闹,有了灵岩山寺的比照,这个沾染了太多商业气息、充斥着旅游味道的名山古寺让我无比失望。站在簇新的塔下,我皱着眉头,擦着一脑门子的汗,在自己的分别心中打转。

  这个时候,青石师兄满脸笑容地跑来:兰若!这个寺院真好啊!

  我吓一跳,不能认同:什么?!这么乱,这么多人,你还觉得好啊?

  青石说,是啊,这么多人都来寺院是个好事情啊,刚才我拜佛的时候,已经在佛前观想过了,我拜下去,那么今天来这寺院的人也就一起拜下去了。我把我拜佛的功德都回向给他们啦。我愣住。

  这就是我的这点儿心量。不学佛不足以照见其分别和狭隘。师兄的一席欢喜之言,如同清凉甘露,使我的恼乱心神顿时安静下来,对境不为境转,正可观心,我又输一筹。就在安静下来的须臾片刻,我看见了寒山寺往来不绝的门庭下,一朵红色的睡莲正悠悠绽放……四去西园的时候已近黄昏。如果不是海风的坚持,我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早去瞻礼八关斋戒的时候再好好拜谒的。但事实证明,这个时候去,正是西园最美的时分。

  我给叶子师兄打了电话,她是我倾慕已久,却一直不曾谋面的同修。师兄来,素朴而亲和,与西园静谧的气氛非常契合。她领着我们一个殿一个殿地礼佛,告诉我这里的前任当家明开老法师为了保护西园,“文革”的时候耳朵都被红卫兵打聋的经历;又给我讲起济群法师的故事,师父少小出家,全家五人落发;还有西园湖中的两只百年老鼋——圆圆和方方的趣闻逸事。凡此种种,师兄都在不经意的叙述中,娓娓道来,她那平静的语气,只有在细心的捕捉下,才能看到微澜起伏。

  我不敢问师兄的经历,她的隐逸让我的草莽没了踪影。海风却开口相问了。师兄非常慈悲,没有刻意隐瞒。兄学画出身,曾经在西藏的寺庙里,修补斑驳的壁画;来到西园的时候,放下一切,甘心埋名,做了一个在湖面上捞树叶的人;冬天的下午,燃香净手,在《菩提道次第广论》的讲经磁带声中展开画卷,感受彼时心意的触动和微醺……

  在那间空而简约的茶室中,师兄说道,也许,我应该离开西园了,我太喜欢这里的气氛了,以致沉迷。这么长的时间,我看不到自己的进步。远离尘嚣很好,远离安宁却难以做到啊。我深有同感。我看师兄礼佛,那身形如同虚空中的一粒尘沙,在阳光的碎影中,以美轮美奂的匍匐姿态照见所有的来路。安宁,是经历了艰苦的跋涉和挣扎才生发出来的。然而,就连这个,都是需要放下的啊。

  在是非放下之前,要明辨是非,而明辨是非之后,连是非都不该再计较。这是我们一步步的功课,非一蹴而能成就。我们弃绝了浅薄和鄙陋,筛留了深远和高洁,如今还要将这倚重的欣赏的恋慕的,统统弃绝。这个停顿的过程,徘徊的时间将是更加漫长的。记得憨山大师曾经写下“荆棘丛中下足易,月明帘下转身难”的诗句,这诗句告诉我们,在妄想不断的动尘当中抽身,相对来说是容易些的,而在似乎清明的静尘里面觉醒,道路却绵长不尽。

  我们的关口循序而来。当坐在溪流之上参禅,外境中的流水声、风声、人群往来声都被空掉以后,那静默的声尘会不为人知地显现,那个时候,再往前觉照,就需要更大的力量了。住在闹市,住在阿兰若,住在茅篷,而最终无所居处,这是怎样的关山重重。

  在后来的行程中,我看到了一句贴在普陀山紫竹林墙壁上的开示,录在这里,与叶子同修共勉——三十年闻水声不转意根,当证观音圆通。

  第二天,就是八关斋戒了。这次启程之初,给客堂的师父打过电话,因为看到通知说,受戒后需要一天一夜住在西园里面,所以问询师父是否可以开许。师父告诉我们,这样做,其实是为了让我们在受戒之后保持一个清净的戒体,能够使受戒持戒在这一日一夜当中圆满。而且受戒之后,会有法师引领戒子专精念佛,与法相应。而我们因为此行时间有限,还有些旅游的计划,并且由于有旅游的成分,住在寺里恐犯盗戒,所以商量之后,大家决定观礼参加,而不受戒。

  整个受戒的过程非常顺利,慧明法师很慈悲,也很活泼,在迎请常佑法师来给大家传戒之前,还教我们演练如何与常佑法师对答。

  告别西园以后,我们来到了距离西园不远的留园。苏州园林在全国都是闻名的,听叶子说,留园和西园原本都是一家,后来宅主把西边的园子舍宅为寺,才因此有了西园寺。

  而一进留园,我们就都后悔了。旅游的随意完全不符合我们寻道的心态,而在留园的亭台楼阁旁,我们在被昆曲表演、琵琶芦笙的演奏吸引的同时,惊觉“保持清净戒体”的慈悲含义——不往视歌舞表演,八戒之一。我们自以为我们应该不会主动犯戒,但一出山门,仿佛唐僧离开了悟空金箍棒画的那个圆圈,种种违戒之事会在我们不设防的时候突如其来。

  从虎丘归来后,我们都兴味索然,于是在天光尚早的时候,去了钱塘茶人。这是一间颇具禅意的茶馆。苏州是总店,无锡有分店。刚刚落座,苏州评弹的表演又开始了。我们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洪水猛兽竟然来得如此汹涌,让人躲避不及。

  “新戒不得出山门”,后来我在宁波阿育王寺的院墙上看到这样的警示时,终于有所体悟。

  五离开苏州,直奔普陀。本来觉着星罗棋布的江南城镇非常密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应该不是很远,但没想到一大早出发,途径杭州、绍兴、上虞等地,在高速路上堵了半天车,才抵达了宁波,而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了。买了最后一班轮渡的票后,我们才发现从早上到此刻,大家还粒米未进。在那间车站旁边仅有的小吃店里,我们吃到了最美味的西红柿面。从轮渡车站出发,车上只有我们三个乘客。而车开到大榭码头竟然花了一个小时。东海之滨的明珠城市——宁波,大而繁华,令人刮目。

  我们来到码头,最后那班轮渡已经开了,青石师兄在堤岸上飞快地奔跑,他挥舞着双臂呼喊着。我却微笑。船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不会被拉下。我确知着。并因此而安心。

  轮渡果然真的回转,我们上船,最后三个座位在等我们。从普陀起始,之后的行程基本上都是在赶最后一趟车(船),而车上船上不是只剩下三个座位,就是只有我们三个乘客。

  洛迦山。普陀山。东海。山海相连。有舟摆渡。滔天的白浪自身后飞驰而去。

  船很稳。如履平地。身旁的人小声地交谈。潮湿,湿润,温润,温暖。我想到了这些词汇,而一直怀揣的不实恐惧也渐行渐远。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终于上岸。其时的普陀已近黄昏。在网上预定好的潮音阁旅店店主小邬姑娘推了辆自行车来接我们。我们的行李不多,惟独小王子的登山背包巨大。小邬姑娘接过背包,放在自己的后座上。我们跟随她,向普陀的深处行进。

  这是一个孤岛。岛的四周是漫天的海浪,绿化很好,水泥路也非常平整,不断从身边经过的班车也多。普陀山到底身处富庶江南,交通便利,开发的痕迹非常明显。小邬姑娘告诉我们,其实,就在80年代初,这里还没有现在这么兴旺的香火。那时,“文革”刚刚结束,岛上的寺庙被毁坏得很厉害,渔民们很少有人信佛,很多人家就住在被红卫兵洗劫后的大殿里。她给我们讲起,最初他们家也住在庙里,后来逐渐地有来自海外、闽南、港台的信众朝山,香都上到了他们家的大门口,他们由最初的排斥到后来的感动,到如今的笃信,与那些虔诚而坚定的三宝弟子的膜拜不无关系。现在,这个岛上90%的居民都信奉观音。她说,观世音菩萨给他们带来了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笑说,小邬,你们福报好啊,日日夜夜守护着观世音菩萨的道场,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那女孩子却摇头说,也有苦恼啊,即便在菩萨身边,心里还是在想怎么能多挣些钱,怎么不被别人家的生意排挤掉,淡季的时候怎么维持。凡是城里人们想的那些烦心事,我们也一样想啊。

  我愣住了。她说得真好啊。即便脚下就是西天,心里的娑婆世界却不能摒弃。苦,在心里,所以,即便极乐就在眼前,也知觉不到啊。

  我来普陀,还一直暗藏着一个心愿,我想找回被我丢失了的师父。十年前,我在北京,因为自己的习气和分别心,与我心里最为钦敬的一位老和尚断袂。十年间,我在停顿和追问中过活。我写了很多的字,那些字不能给我的追寻以答案,更不能给他人以裨益。那些是我强打精神强颜欢笑的见证。直到我再次把放浪的心皈投三宝。我不敢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见到恩师,是否还可以亲自在他面前忏悔,是否能够从此停止孤单的漂泊和对本心的思念。

  我听说,老和尚1996年来了普陀,其后经历两次大病,脑血栓,脑溢血。现在,他会在哪一座庙里?身体状况如何了?师父还记得我吗?即便记得我,他会原谅我吗?

  我试探着问小邬姑娘,女孩子却好心提醒我,不要指望普陀山上的僧人,不要因为看到他们的一些过错就影响自己拜佛的诚心,她说了句“在我们普陀,一向都是佛灵僧不灵的”,我有些哑然失笑。我不会的。我经历了自己的错失,已经知道,我长了眼睛,不是只看他人的,更是要看自己的。

  僧宝,是我们至心归依的善知识。对僧宝坚定的持续的尊重,很多人都做不到,常常反复、退转,怀疑。我们希望遇到的明师们不仅有摄受我们的威德,还期望他们根除一切习气,最好是个完人,或者干脆就是尊佛的化身。这样,我们才会老老实实地倾听、学习和接受。然而,这里面有着怎样的误区啊!我们如果把自己的进步完全寄托在对他人的评判上,那么,何时才能深味“自皈依佛,自皈依法,自皈依僧”当中的“自”的含义呢?

  若稍有不如法的现象,我们心中便烦恼丛生,伤感辗转:是你伤害了我的信任啊,师父!然而我们却很少去想想,是不是我们自身离道尚远,分别心重,计较甄除,把这落发披剃的师父放在了佛位上,去比较了呢?

  不是他人非,只有自己过。你能做到这一点吗?我站在普陀山的海潮面前,深深地扪心自问。如瑞师父曾经告诉我,怎样去判断选择和跟随你的善知识。第一,要了解他的学法传承和师尊是否得到教界认同,要观察他的言行是否按照了三法印来落实;第二,要知道,善知识是具有正见,同时也是具有烦恼的善知识,他并不是佛,不要拿佛的标准来要求和拣择他。一旦确定他是你的善知识,就勿再要挑剔其过失。而十年前,我没有听到这话,甚至,我还不是因为看到师父有什么不如法,而是因为师父如法,我却任性,在清清亮亮的相处中带着很个人知见的情绪,所以远离。现在看来,愚痴是当时言行的唯一解释。

  我们坐在深夜里的海边。普陀山上那尊48米高的南海观世音依稀可见。沙滩上人不多。海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我给在北京的妈妈和师父都打通了电话。我把手机靠近那连绵不绝的观音海潮音,我想让我们生命中的亲人听到这声音,听到菩萨的心跳,听到来自恒河的歌唱。

  妈妈说,你在,妈妈就在。你拜菩萨,妈妈也在心里拜。

  师父说,兰若,把眼睛擦得亮亮的,注意一路上以众生相来示现的菩萨们!

  好的。我记下了。我拜菩萨,忏悔无始以来身口意造作的所有恶业;我拜菩萨,回向所有法界众生,愿大家都能放下固执,听闻正法,得以解脱;我拜菩萨,我与众生不二,众生与菩萨不二。但愿凡诸有情,明心见性,早返本真!六一大早起来,打开窗户,海风吹来,看见临海而立的观世音菩萨。小邬姑娘和她的母亲已经在催促我们了,说你们朝山,要早一点才好啊。我有些惭愧,平时昼夜颠倒的生活,只有回归山水当中,才能体会到早晚的变迁。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可小邬的提醒让我知道,还有更精勤的朝山者啊。

  在南海观世音像前,我看见一个虔诚的女子,在地上磕大头。很多游人经过她的身边,有人驻足感叹:她一定是遇上什么事儿了,要不不至于啊。有人则受到感染,也向菩萨合十鞠躬。我却微笑,若有人见闻诚心,肯合十问讯,即是与菩萨结缘,而这个女孩子的行动又何尝不是点化呢。

  我们三人拜了下去,非常整齐,也非常专注。记得师父也曾和其他师兄说过,我们自觉、正信、诚恳的言行会给别人留下好的影响,哪怕这个影响非常微小,也是尽了一份心。误解在他,尽心在我啊。

  南海观世音像的两侧是壁画,左边是玄奘西行,右边是鉴真东渡。一个是把佛法带回祖国的使者,一个是将佛法传播海外的圣僧,两个人都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难,承担了凡夫不能承担的使命,在发心弘法的历程中,成就了佛陀事业,也成就了自己。壁画非常美,朴素而逼真。我默默地绕着回廊瞻仰,来到观音像的背后。那是诸佛菩萨的莲池海会,文殊华美,普贤庄严,很多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面墙壁前。墙下没有蒲团。小王子师兄拜了下去,有人看她。青石师兄拜了下去,有人跟着拜。我加入他们,更多的人开始礼拜。

  这是四月初三的清晨。阳光遍洒。游客和香客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们彼此不认识,将在礼拜之后各奔天涯。然而那一刻安静的此起彼伏,让我感恩。

  紫竹林,“不肯去”观音院。这是我们在普陀拜的第一座寺院。紫竹林位于双峰山下,潮音洞上,过去曾紫竹成林,相传是观音菩萨居住的地方。吴承恩的《西游记》中就多处提到紫竹林中的观世音菩萨。如今这个寺庙并没有紫竹,常住的僧人大概有十几位,剩下的就都是职工了。在普陀发现一个现象,寺院里既有僧人又有职工,僧人属于佛协管理,而职工却属于旅游局。这和北方的很多寺庙都不一样。北方的大庙,要么归佛协,成为道场;要么归旅游局,成为旅游景点。在这里,两者却和平共处着。职工们负责收费,打扫,维修,同时也负责出墙报。很多墙报都非常好。

  我在紫竹林的墙报上摘抄到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莲池大师的几首诗,都特别好,现录其中一首在这里,和大家分享:“病来呻吟苦,病去不思量。一生多病累,终究是迷茫。”看见了这些诗文都出自大师的文集,唤作《竹窗随笔》,很是心仪。问了流通处,却没有这本书。从此之后的路途,但凡看到寺院里的墙报,心有所感的句子,竟然多是《竹窗随笔》里的文字,便留了心,要寻访到此书。为了引起大家对这些诗句的重视,我拉着小王子跟她说,这首诗是莲池大师嘱咐咱们别老是好了疮疤忘了痛,累斯地藏菩萨头头救拔,而我等却于娑婆泥淖旋出旋入。大家看我恳切,都笑着认真地来看。他们的认真让我欢喜,对我那时常克制不住的婆婆妈妈是很好的慈悲。

  紫竹林的旁边是“不肯去”观音院,这个寺庙的名字颇有些奇怪。究竟是有人不肯去观音院呢,还是观音菩萨不肯去的寺院?看了介绍,才明白我的两种臆测都不对——相传唐咸通年间,日本慧锷和尚从五台山请得一尊观音像,回国途中在莲花洋遇风,他便认为观世音菩萨不肯去日本,所以就留此像在普陀山,为当地一居士所供奉,“不肯去”观音院就因此而建。在这里,我看到了令我难忘的两位僧人。一个是“不肯去”观音院里的看殿和尚,他负责记录香客们的随喜功德。无论有人无人,他都垂目观鼻,桌前放着一本《妙法莲华经》,他一直在默默持诵。即便看殿,也是用功时分。我看见他,想起小邬姑娘说的“佛灵僧不灵”,不禁叹息。眼睛能看到的,乃至六根能够感知到的,永远是有局限的。就好像思想,如果是有角度的,也永远是局部啊。

  另一位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僧。他带着足有20多个老居士一起来朝山。那些老居士都是女众。她们在紫竹院里留影,都是这个老和尚在拍摄。很简陋的傻瓜机子。老太太们排着队和大香炉合影。老和尚不厌其烦地在那儿拍。我们进殿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在拍了,等我们礼佛出来后,师父还在咔嚓咔嚓。真有耐心啊!后来在我们住的地方,又遇到了他们,在上很高的台阶,老和尚走在最后面,一个一个叮嘱,走稳些走稳些!仿佛他照应的不是年已半百的成人,而是需要呵护引领的孩童。我们侧身让路,给师父合十,他微笑,健步离开。

  在“不肯去”观音院的院墙外,就是潮音洞了。观世音菩萨的海潮音撞击着岩石,发出了轰鸣。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单位里一位相熟的领导打来的。他问我,在哪里啊?我实话实说,在普陀山拜佛。他愣住,在普陀山?拜佛?我看着大海答道,是啊。有事吗?领导犹疑了一下,笑说,没有了,帮我在观音菩萨面前上柱香吧。好。电话挂断,惊涛拍岸,鸥鹭纷飞。每一个人都有心香。这令我感动。七普济禅寺。普陀山三大寺庙之一。我们在前往普济的路上,看到了百步沙的海滩,看到了观自在菩萨的影壁,看到了普陀岛上遍地的参天樟树。这里真的非常美。光影和青苔交相辉映,潮湿的泥土和沁人的空气,都令我们安适。就在普济禅寺的对面,青石师兄突然发现了一个院落。那是一个非常破败的塔院,围墙也倒了许多。塔砖之间蒿草丛生。我们绕到正门,看见院子里堆放着木材和砖石,有两个工人出出进进地在搬东西。没有游人。很荒凉。与不远处普济禅寺的如织游人比起来,这里仿佛像个不被人们发现的盲点。

  这是什么塔呀?我们问青石。

  他手里有本从小邬姑娘那里借来的导游书,上面有对普陀名胜的介绍。

  这是多宝佛塔。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我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发现在塔院门口,坐着一个红衣僧人。刚才我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的头发很长,胡子拉碴,僧袍的边角油腻不堪,他坐在一个破凳子上,正朝我们微笑。青石冲僧人合十:师父知道这个塔的来历吗?那僧人似是而非地说,也知道些吧,但并不是很确切。

  青石这时已经找到了对多宝佛塔的介绍:普济寺东南,海印池旁立有普陀山三宝之一的多宝塔。元朝元统年间(1333~1334年),普陀山僧孚中托钵江南,见姑苏盛产美石,便立志建塔。他住持普济禅寺14年,以勤俭简朴著称。为兴建名山道场,他多次外出云游募化,得到江南诸藩王隆重接待,太子宣让王等出资建造多宝塔,故又名太子塔。塔全用太湖石砌成,呈方派,共五层,高32米,塔取《法华经》多宝佛塔之义定名。桃台石栏柱端刻有护天神狮及莲花。第二层蟠龙柱,体态雄健,纹饰线条流畅。余上三层,塔身每面镌有佛像一尊,全伽趺坐式,形象生动。塔刹为仰莲宝瓶。整座建筑造型别致,雕工精巧,像这样的元塔,全国已罕见。昔日,每当清晨,人们在太子塔院中闻听由普济寺传来的悠扬钟声,颇能启人遐想,发人幽思,这就是普陀十二景之一的“宝塔闻钟”。

  青石给我们念了一遍,那僧人笑嘻嘻地说,我给你重复一遍,你听听对不对?僧人开始重复,青石耐心地一字一句对照,一字不差。僧人说,他要记下来,如果再有路过的人问,他就把这个最准确的讲给别人听。在僧人与青石说话的当间,我一直皱着眉头,因为我闻到了非常难闻的味道,我看满院的残垣断壁,心想也许是那些工人……但当我远离这僧人一点的时候,怪味就没有了。我讶异地得出结论,原来那冲鼻怪味是他身上发出来的!青石还在和他说话,两个人谈笑风生。我心中触扰,拍拍同样皱着眉头的小王子说,走,我们绕塔去。

  我们两个人离开。右绕三匝之后,我们在杂草中礼拜佛塔。那僧人点头,似在赞许。青石也离开他,开始绕塔。我走过来,忍不住问,师父,你是从哪儿来的啊?其实我的言下之意,颇想问,僧宝啊,你怎么如此不讲卫生啊!师父抬起头,露出非常明亮的笑容,五台山。说实话,他的笑容非常洁净,令我有些惶惑。师父问我,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我一愣。不知道啊。那僧人看着我,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圣诞啊。

  在交流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僧人一直在一个本上写字,实际上,从我们最初看见他,他就在写。因为听到他对我说的话,看见他明亮的笑容,我突然把心里的不以为然放下了,转过来问,师父,你在写什么?他把本子放过来,你自己看。

  “无垢文殊”。

  满篇的“无垢文殊”。

  我当下被震住。我疑惑地看他,他却不理我,继续写下去。小王子走了过来,我轻声对她说,你去看这僧人写的字。小王子看了看,满脸困惑地看我。

  青石师兄拜完了塔,我们向来自五台的僧人告辞。我向师父深揖作别。在去往普济禅寺的路上,我沉着脸,不说话。青石师兄探问缘由,小王子说,那个师父满纸写的不知道是什么,我只认得是无什么文殊,中间那个字太潦草了,不认识。青石笑笑,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一个字都没看见?我抬起头道:你不需要看见,因为你心里没有对这个境的分别;小王子看见三个字,是因为她有些分别触扰,但不像我这么严重;我全都看见了,因为我的问题最大,所以文殊菩萨要来专门教导我。

  大家听我这样讲,非常好奇,问我看见的那个字到底是什么啊。我说,是“垢”。师父写的是“无垢文殊”。我比小王子多看到的那个字是“垢”。

  我的老问题还在的。我知道。我带着老问题上路,不是为了碰到更新鲜的知见。问题在重复,我们只需要对治内心的诟病。这就好比我换了华袍去往他乡,却不知道我的伤口在身上。即便我换衣服,换环境,那病在身上,还是没有得到根除。因为拣择,就会当面不识,擦肩而过。师父提醒过我,不要忽略在你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众生,他们都是诸佛菩萨。我终于看到,有所听闻。

  这是洛迦转经路上我遭遇的第二段经文。它以与我的习气完全相反的面目出现,它让我在飞身远离的片刻回头,终于不致错过。

  八普济禅寺是普陀山全山中最大的寺院,它座落在天鹫峰南麓,为普陀山供奉观音菩萨的主刹,与其后锦屏山下的法雨禅寺、法顶山上的慧济禅寺构成了普陀山的主要观音道场,成为普陀山最主要的人文景观。

  进得山门,碧波荡漾的荷花池,曲径幽深的禅院,豁然开朗的门庭,都让人心生敬意。主殿称大圆通殿,观世音菩萨以平日少见的金刚威猛之态端坐莲台。这是一尊高8.8米的毗卢观音,金色的帷幔自菩萨身边垂下,庄严而慈悲的法身像矗立眼前。佛像前是印有《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的幢幡,上方则是华盖。这使我不由想起了那句赞偈:南无前幢幡后宝盖,观音如来接引西方愿。殿内两侧是观世音菩萨的32应身像。佛、辟支佛、声闻、梵王、帝释、自在天、大自在天、天大将军乃至天、龙、夜叉……每一身都是菩萨的应现身,是救度众生的种种方便之门。

  我看到对圆通的介绍,表示“不偏倚,无阻碍”,圆满通达。而观世音菩萨修证的是耳根圆通法门,他听闻苦声,即以眼观,因此称作观音。毗卢观音结大悲,施无畏手印,向有挂碍、有颠倒,故而有恐惧的众生,施以14种无畏功德。佛像很美,让人流连。

  出得圆通宝殿,一群群旅游团队开始涌入。这时我看见了偏殿旁的图书馆,风扇吹着,有个僧人手捻念珠,在馆内默坐,还有两位在安静地读经。门外虽熙攘,门内却安宁。我坐在台阶上,大樟树的荫凉和山间的微风让我沉醉。这里的一切,都不陌生。所有的来径,都曾千万次地经行。每一次地再回来,都是为了认出本来面目,为了形与神的合二为一。认出自己,我曾经做到过吗?我痴想着,时空已流转了无数光年。

  小王子师兄还在拜佛。她是无论殿中有多少尊佛像,每一尊都拜三个头,一个不落地拜。虔诚让她焕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淡定。那种光辉让人看了感动。其实在来普陀后,很多剧组都在约她,我听见她一个一个拒绝,万缘放下,专心朝山。我知道她必将有改变人生的选择,她在这个垭口上,用这样一种至诚的方式来问询自己的未来。我默默地旁观,希望菩萨能给她破除晦暗的力量与智慧,能够让她远离产生苦痛与泪水的根源。

  大家都走了出来,青石师兄提醒我,你不问问老和尚在哪里吗?我有些犹豫。这时走来一位客堂师父,我向他请教,客堂师父很干脆地回答我,老和尚在普陀山佛学院啊!

  这么轻易地就打听到了?我真有些意外。在去往佛学院的路上,大家步履轻快,而我,却心怀忐忑。前尘旧事,如同记忆的碎片被整合一般,在我的心头盘旋。

  那是1995年,大雪天,我和另一位大学同学去看望师父,师父看见我衣单衫薄,把佛学院刚刚给他做好的棉衣赠送给我。棉衣很暖,在雪地里,我快乐得像能够落发出家的沙弥一般,满心都是欢喜。北京法源寺,我的两位师父宏义、白光,呵护我如同呵护一个幼子。而我后来却以自己分别比较的心,远离了他们。

  宏义师父从小是个孤儿,三岁就被邻人送去庙里,修持一生,“文革”时被遣返乡里,仍独身茹素,念经不辍。我和师父是老乡,在法源寺的天王殿里相识。

  师父待我很好,因我在大学时代要拍佛教题材的片子,就帮我找到时任教务长的老和尚。我与老和尚接触后,非常信服老和尚的博学与睿智,便想皈依白师座下。几次相请,老和尚都告诉我去看望他之前,一定要看望宏义师父。

  我心里不服。尽管宏义师父待我很好,但我却觉得师父并不能教化我,那时候的我只想着去遭遇高人名僧,而不需要亲情般的呵护。我就是这样偏执而又任性。加上其他的违缘,我退转了。我几乎是在跟师父赌气。

  将近十年的时间,我不去亲近,不去探望,甚至老和尚送给我的墨宝也随着几次搬家不知所终。我的道友雷梵后来多次去看过师父,给我打来电话说,你是不是很多年没去看过老和尚了?我漠然以对,直至最后彻底失散。

  直到今年年初,听闻宏义师父早已西去,白光师父1996年来了普陀。

  我想找到恩师,告诉他我错了。在我开始念诵地藏经的那一天起,我就发露忏悔无始以来的所有的罪业过错,但愿我对我所做错的一切事都能有挽回的余地,但愿我对我所伤害过的所有人都能有说抱歉的机会,我愿意以至诚的忏悔来清净我的心灵,愿这发露能让诸佛菩萨慈悲垂顾!九我第一眼看到师父的时候,是他的背影。当他颤颤巍巍转身过来的时候,我拜下去,泪不能禁。师兄们也拜下去。偌大的五观堂中只有我们和师父。师父连连挥手:一拜一拜。并俯身问道:你们都是谁啊?

  我跟随老和尚穿过佛学院寂静的殿堂,来到二楼,看见师父的腿不好,拄着拐杖,想起当年在法源寺,他给我和同学们泡最好的毛峰,那时候师父步履矫健,谈笑风生。

  师父的侍者打开房门,我们来到师父待客的禅室。我看见了师父的花和毛笔,看见他打坐的床铺,看见观世音菩萨像。他忙活着,要给我们泡茶,那殷切的情景一如当年。小王子抢过水壶,青石扶师父坐下。这时,我看见师父的书架上,药和经书一样多,那些药全部是治心脑血管病的。我站在那书架面前,背对着师父,眼泪又流下来。

  都是无常,有甚伤心啊。老和尚笑着说。

  我擦干眼泪,拿出以前和师父的合影,蹲在师父身边,给师父看。师父不记得我了。1996年大病之后,很多的人和事都忘了。我唠唠叨叨地向师父说起我的心事,说起我的退转,说起我的愧悔。师父一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慈悲,他安静地倾听,便是对我最大的恩德。师父说,退转了没关系啊,总还是没忘了学佛,这就够啦。他那样微笑着,举重若轻着,化解了我内心的重担。

  我们感慨普陀的美丽,师父笑说,待两天当然美丽,待两年恐怕会有厌倦。师父还是那样,总是轻描淡写地去伪存真,他不说一句虚话,也打掉我们的许多附会之说。他问我们,可曾看到普陀岛上的青天浊浪?可曾看到信众吃全素,而渔民日日夜夜杀生?我们点头。看到的。老和尚站起来,走,我有个花园,去看看!

  那时候是黄昏。花开得正艳。芭蕉叶随风摇摆。师父如数家珍地给我们介绍。夕阳落在老和尚的衣袖上,勾勒出安详的图画。“晚上风一起,我在二楼都能闻见花香啊。”师父的神情里甚至有一丝天真。小王子开玩笑说,师父好福气啊,自己种个自留地,还这么美。师父摇头叹道,我现在就是光吃饭拿钱,什么心都不操。我却知道,师父之所以来普陀,是因为太累了,他在中国佛学院执教16年,开讲唯识、中观等四门大课,同时还代书法课,最后累倒在讲台上。而普陀山佛学院的院长和教务长们都是师父教过的学生,希望能接老和尚来休养,在赵朴老的关心下,老和尚才放下教案,离开北京。

  我们向老和尚道别,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明天,恩师,明天我们又要启程。老和尚说,走之前你们来,我送你们礼物。是什么啊?我写字给你们,好不好?我们都高兴极了。师父说,来,写下你们的名字。我向老和尚多请了一幅,想带给我们现在的师父。老和尚点头,看我们的职业:编剧、演员、学者、出家人。老和尚笑了,好啊,这么多人都学佛。

  夜深了。我们明天拜完洛迦山和普陀的另外两大寺庙后,就要离开了。十从普陀山朝东眺望,洛迦山孤伫海中,犹如一尊仰卧于莲花洋里的海中卧佛。相传,洛迦山是观音菩萨修身得道的地方,而普陀山是她传法的道场。在紫竹林旁的一块大岩石上,还有菩萨的一个脚印,唤作“观音跳”,就是菩萨得道后,从洛迦山一脚跳到普陀山时留下的。

  我看到普陀的由来,是这样讲述的——普陀山,全称普陀洛迦山,旧名梅岭山。普陀,原是梵语的译音,意为小白花,亦解释为观音的圣地。据《华严经》和玄奘著《大唐西域记》所载,是指观世音菩萨说法布道的地方,名叫“补怛洛迦”(又称普陀洛迦)。如果译成汉语,其意应该是“美丽的小白花”或“观音净土”。佛经记载普陀山观音道场的有《大悲心陀罗尼经》:“一时佛在普陀洛迦山,观世音宫殿庄严道场中。”《华严经》云:“南方有山,名补怛洛迦,彼有菩萨,名观自在……”这是普陀山成为观世音圣地的根据。

  从普陀山到洛迦山,每天上、下午都有专船往返。两座岛屿虽然相距不远,但莲花洋中波涛汹涌,有“须经24个莲花浪,方能得渡彼岸”之说。在山上嶙峋的礁石上,筑有南、西、北三个不同方向的埠头,船只可视风向来择埠停靠。

  我们乘坐的是早上七点钟的船。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街上吃早饭了。我们三个拜山的同修,起得早,吃得多,像三只傻傻的小兽,脸还肿着,缺觉和多食让我们昏沉着,就踏上了洛迦之行。

  这一天已经是星期五,周末来临,亦是四月初四,文殊圣诞,朝山的人很多,上下三层船舱座无虚席。15分钟后,船就抵岸了。船长用大喇叭喊道,两个小时以后,必须回来!人们蜂拥上山。我不禁失笑。这简直像赛跑了。

  洛迦山不大,共有五处庙宇。印象深一些的是新建起来的妙湛塔,那浮雕之精美绝伦,与普陀岛上的南海观世音浮雕群如出一辙。其他的寺庙,我们都跟随着人群接力一般地拜谒。直到我们看到四十八愿塔。

  那里并非景点,在石阶路的拐弯处,要走到下面去才能看到,很多人为了赶路,就错过了。也许是觉得此行稀有难来吧,我们三个还是走了下去。四十八愿塔,供奉的是在普陀山圆寂的高僧和管姓居士的灵塔。当我们接近灵塔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雨。雨打在叶子上,又落在我们的发梢和肩头,彼时有鸟鸣啾而过。

  我们乘船来普陀的时候,在船上的电视里才看到普陀山的全山方丈上妙下善老法师当年给南海观世音雕像开光的圣景,在这里却看到老和尚已然离开。塔正中的那一格安放着法师的灵骨,另外的格中,有圆照法师的,竟还有很年轻的比丘师父像。

  我们看到塔的两侧有这样两行字:从此不理凡间事,鸟语花香别有天。说实话,当时我心里很有些伤感。我们凡夫总是祈愿大德们倒驾慈航,乘愿再来,有否珍惜和抓紧师父们还健在的一切时光请益修学了呢?再看塔边,安放着一个石头木鱼,那上面刻着一行字:佛知人不知。

  由是我想起《地藏菩萨本愿经》中分身集会品第二,地藏菩萨对释迦如来许愿说,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乐。但于佛法中,所为善事,一毛一渧,一沙一尘,或毫发许,我渐度脱,使获大利。唯愿世尊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如是三白佛言,唯愿世尊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

  最初读诵到此处时,曾悲不能抑,放声大哭。如来咐嘱地藏,地藏承担重托,诸佛菩萨对六道众生的要求实在是不高啊。但凡做一点点好事,哪怕是毫发一般细小的好事,菩萨都会来赞叹你,加持你,娑婆负累,菩萨们一趟一趟地来,能不理凡间事吗?八万四千种方便,条条大路,皆是觉悟之路,解脱之路,再若不觉,不发猛利之心,真的是愧对诸佛啊。十一从洛迦山归来,第二站就是法雨禅寺。

  法雨禅寺是普陀第二大庙,其华美壮观可与普济禅寺媲美。观世音菩萨像在威严之中流露出柔和之光,更具备一些母性的慈悲。大殿两侧有两幅卷轴挂图,一幅是准提佛母,一幅是文殊菩萨,在橙黄色光线的辉映下,笔触委婉,色彩瑰丽,用心与之凝视,仿佛能够看到华严世界,香花曼妙,天雨遍洒。而菩萨们完具32相好,相相庄严,令人生信。

  出得法雨禅寺,在通往香云路的回廊上,我又看到了来自莲池大师《竹窗随笔》中的开示,文章名为《佛经不可不读》。因为对机,所以震动,因为震动,所以驻足。现将全文录于此处,与同修们共参:

  我少时见有前辈妄议佛教,以先人之见为主,自己还不知错,后来偶然在某戒坛佛经流通处请数卷佛经阅读,始大吃一惊,心中暗想,假如不读这些佛经,几乎将虚度此生。可叹现在有许多人从年少到老死,从来未曾看过佛经,如面对宝山而不想取宝;又有一类人,虽也读过佛经,但只是为了采摘佛经中的优美词句,来充实自己的谈资,或用于作文以助笔势,此类人自少到死,从未去探究佛经义理,可以说是入宝山而不知宝;又有一类人,虽也对佛经义理进行讨论进行讲演,只凭肤浅的认识,释文销字,妄自标新立异,以显高明,自少至死不曾依教去真修实践,可以说把取到的宝物当玩品鉴赏,时抱怀中,时拿手里,再后把宝物丢弃了,这些人读过佛经虽没有得到实益,可是只要一入阿赖耶识田中,终能成为得道的金刚种子,故所以说,佛经不可不读。大师文中提到了三种人,如果说对号入座的话,第二种人,我尤其需要时时自省。记得仅仅是在四年前,我在另外一个文学网站“文湖诗海”中流连。那时的我,甚少持诵佛经,更不必说真修实践。长期以来,处于闻闻佛味,讲讲经历的阶段。我文章中的那些所谓佛教术语,那些美丽的词句,要么是从师父的身边耳濡目染熏修而来的,要么是从同修的口中道听途说得到的。也有翻阅佛经的时候,但都是为了摘录而深入。不是我不愿意读经,而是我拿起经文,旋读旋忘,更多的时候是一拿起来就昏沉,就打瞌睡。这昏沉的状况,是经历了很长时间,才日渐淡薄的。所以,当我的脑袋上感觉到莲池大师的第二个棒子时,我深深地反省。若如我一样的写字之人,陷于皮毛,不能以文字为舟楫,深入般若法海,反倒执取文字,夸夸其谈,误认为文中有道,那么这样的文字不过就是一堆华丽的垃圾,即便浪得虚名,也不过是误人误己。

  回想在网上开写心路历程之时,曾有好心的过客发来短信,告诫我因果难测,不要妄言。当时的自己完全听不进一点违言,兵来将挡,振振有辞。现在看来,真真觉今是而昨非。

  我的好友天慈师兄学佛比我晚些,心很虔敬,但也是不能读经。她告诉我说,师父给她布置的作业是日诵《金刚经》一遍,但她很难一直保持清醒,一直保持觉知地去读。我看到她的苦恼,如同我的昨日。同样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地神护法品第十一里面,有这样一段重要的经文:佛对观世音菩萨说,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于大乘经典,深生珍重,发不思议心,欲读欲诵。纵遇明师教视令熟,旋得旋忘,动经年月,不能读诵。是善男子等,有宿业障,未得消除。故于大乘经典,无读诵性。

  此段之后,佛讲了很直接的对治办法,告诉这些善男女们要在地藏菩萨面前供净水发虔心,祈请菩萨,亲见菩萨,梦觉之后即当永记。

  我因为师父的鞭策激励,有幸在读《地藏》时把所有的昏沉都得以克服转化,由是才能看到方法,看到途径,看到雾散之后,曲径通幽。而读到地藏经,才能进一步地领受到莲池大师的这一棒子;同样因为读到地藏经,才能上了通往洛迦的渡船,才能懂得什么叫知耻而后勇,勇猛而不盲目,这就是智慧生发出来的力量。十二下午三点,有回宁波的最后一趟船。离开慧济禅寺,我们脚力神速,去往佛学院向白光师父辞行。其实,我们不是不可以多留一天,可虽是周末,普陀附近的善信们仍鱼贯而来,我们住的小旅馆也人满为患,小邬姑娘说如果要继续住,价钱就要翻倍了。师父说过,我们还可以在佛学院住下。但尽管如此,离开,还是在心里被提上了日程。普陀山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拜到,我心仪的那幅杨枝观音碑刻也没有瞻仰到,但万事不能强求圆满,该走就得走了。

  我们刚刚走进佛学院后门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两位师兄都轻呼起来:师父在那里!

  在院落的大樟树下,我们的恩师,正独自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拄着拐杖静候。

  我的眼泪都被激了出来。师父,你干吗要在这里等着啊!

  师父笑,等你们,还可以晒太阳,一举两得,很好啊。

  我们扶着老和尚上楼。书桌上是叠放整齐的四幅字。师父给我们四个人写了四首诗。原以为师父只要写几个大字,比如:“即心是佛”啦,或者“禅”啦,简洁而不费力,又是师父的真迹墨宝,就很好了。但老和尚竟然写了这许多!

  我展开字幅,第一幅是给小王子师兄的,那上面是画家王冕的诗句: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小王子看后,给师父顶礼,泪如雨下。那话是对她说的,师父知道她的心思,给她欠缺的信心以最直接的勉励。

  第二幅,是给我的。是于谦的诗: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唉唉。胸次全无一点尘。这所有的文字都可以放下了啊。

  师父您写这些字花了多长时间啊?青石问道。

  恩师笑笑,老喽,本来要不了多久,现在腿不好了,站不住,写了两个钟头。

  我们都含泪。感恩莫名。

  你们还背得动宝贝吗?师父拿出来几个极美丽的珊瑚和海螺,喜欢这个吗?背得回去吗?背到北方去。可以供佛的。

  我们坐在师父的禅房中,时光悄悄地溜走。窗台上的爬藤植物在微风中晃耀。没有人讲话。也没有人离开。师父还塞给了我们很多芒果、李子,吃的东西装满了我们的口袋。我说,师父啊,我们不是小孩了,都30岁的人了!师父笑,你们30岁,我80岁,在我眼里,你们可不就是孩子啊。

  老和尚领着我们去大殿礼佛。我起身之后,拍下了恩师站在院子里远远观望我们的身影。今天的这一幕,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佛法东来之后,薪火相传的重任。我知道那关切之情背后的殷殷嘱托。我们因为遭遇,终不能忘失。我们因为领受,终不能辜负。

  师父,我们要走了,恳请您为众生多多保重,恳请您长久住世,眷顾大家。

  我给老和尚顶礼,大家也顶礼。

  他安慰着我们,不要哭啊,不许哭了。走吧。走吧。

  我们分别。普陀渐远。我不回头。

  南无造法船游苦海,观音如来度尽众生愿;南无望南岩勤礼拜,观音如来枷锁解脱愿。普陀山,南海观世音,在黄昏的波光中,目送赤子远去。

  我们到了沈家门。回宁波的最后一趟车已经走了。我们三个在街边徘徊,看见就在普陀岛的对岸,遍地的鱼虾在被烹煮。

  一辆团队包车停在车场中,车上的乘客怨声载道,他们在等一个掉队的团员,赶往宁波后,就要赶火车。我们盲打误撞地跑来,向司机说了一箩筐好话,结果得以上车。我们刚一上车,掉队的人也赶来了,他坐下以后,车上不多不少就剩三个座位,于是启程。

  十三在宁波,有青石的大学同学钟山,他不信佛,守着家乡的大庙,却从来没有去过。我们来了,钟山要尽地主之谊,愿意陪我们去。他帮我们联系了住处,又约了青石彻夜长谈。他把自己背负的尘世中不能解决的诸多苦痛,向好友托盘而出。

  我一直坚信,在苦和乐之间往返奔赴的人们,都有大机缘亲佛向道。生而为人,不至于像天人那样夜夜笙歌,乐不思蜀,直至堕落时才悔不当初;也不至于像三恶道的众生,只有受苦和沉沦的份儿,提不起觉心来向道。人既能尝到刀尖上蜂蜜的美味,又能亲历这刀尖滑破唇舌的苦痛。在鲜血滴下来的时候,只要你思考,就会在迷途中寻找航灯,这几乎是人的本能。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我因为自己的找寻,进而对闻道稍后的人们充满了信心。钟山,亦是如此。我们不必多说,只要他能目睹,只要他能经历,金刚种子,就会生根发芽。阿育王寺。以供奉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头骨舍利而闻名。庙宇很大。僧众们来自四面八方。我们在拜谒佛骨舍利之前,大家各自拜佛。钟山背着手,沉默地看着我们。

  在舍利殿的背后,是释迦牟尼佛的涅槃像。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老头儿。他依门而坐。面前摆着一个竹筐。阳光的暗影里看不清他的面目。他向我招手,撩开竹筐的罩布,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绿色的像馒头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我很好奇。

  是发糕。老头儿的方言需要我耐心辨别才能明白其意。

  能吃吗?

  能的能的。还能供佛的。他殷切地看着我,突然站了起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我被吓了一跳。他应该是个白化病人吧。脸上有三分之二是不正常的白色。

  那多少钱呢?

  十元钱六个。他笑嘻嘻地答。我稍稍放了心,忙着找钱,但身上没有散钱。我告诉他,你等我,我去拿钱,好吗?他看着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再说什么,返身找寻自己的同道。等到我拿着钱再来的时候,老头儿在打瞌睡,我唤醒他,他甚至有点惊讶,旋即高兴地给我挑了六个绿色的发糕。我问,这个真的能供佛吗?他仿佛急于证明似的拼命点头,然后拉着我打开了卧佛前的栅栏,把发糕放在供桌上,孩子气地看着我。我笑了,在佛前顶礼,然后离开。

  当我和大家会合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客堂的师父不见踪影,我们想去瞻礼佛骨舍利的机缘还未显露。大家都饿了,钟山提议大家出去觅点食再来看舍利,青石却担心我们刚离开,师父就回来,岂不耽误?两难之中,我突然想起了供在卧佛前的发糕,我跟他们说,青石在客堂里等师父,我们去跟佛菩萨请回那些发糕,大家分着吃,不就行了吗?(后来有善知识告诉我,这个想法是错的,大凡供养,已经归十方所有,不再是属于自己的私物,不可任意擅取。)

  于是,小王子和钟山跟着我,来到大殿上。转到背面,那个老头儿已经不见了。再看供桌上,空无一物。整个殿里没有人。钟山笑问,兰若,你那发糕呢?我马上懊恼地说,哎呀,肯定是老头儿又拿走了呗!这个人啊!

  就在我以一己之心妄测他人之心的此刻,善知识小王子师兄轻叱道:兰若!为什么你要这样去想别人呢?!为什么你不把别人往好处想,要这样责怪别人呢?!

  我的脸顿时通红。钟山也一愣。他可能不知道我该如何应对吧。

  我非常感谢小王子直言。她让我在妄念刚起的时候就能得以检点自心。这是我的习气。脱口而出,已成习惯。即便我努力地想给那个可怜的老头些微帮助,并且为了实践这个承诺,我借了钱跑来表达我的慈悲,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对他依然傲慢,依然怀疑。那些负面的情绪隐藏着,一旦碰到喷发的契口,就暴露无遗。自欺欺人和掩耳盗铃已经成为习惯。所以即便知道觉悟的妙处,却仍被自己的习气耽搁。而习气有八万四千之多,它们排着队,一个一个来到我的面前,让我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直至我终于意识到,它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唤作我执。我只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一个习气,就是我执;我只需要对付的一个人,就是“我”。除此之外,人生无事。

  惭愧心生起之时,觉心也就抬头,我马上发露忏悔:是我错了!谢谢小王子!我用有染污的眼睛看世界,什么都是脏的。我去忏悔!我转头去拜佛。钟山惊讶地看我们。是的。我意识到了,马上去做。毫不犹豫。绝不吝惜。十四青石师兄在客堂遇到了一群来自江西的老居士,她们也是刚刚朝礼完普陀来到这里的。老居士们等了整整一天,就为能看到佛骨舍利。她们找到了客堂师父,而青石去的时候,客堂师父正要带她们上楼。于是,我们有缘同行。试想,如果真的出去觅食了,可能就错过了瞻礼的时机。

  我们上楼的时候,小王子师兄正在五百罗汉堂,当她往这里赶的时候,众人已经开始礼佛。我不知道方向感极差的她是否能穿越回廊,辨认岔路,找到这里。在如此威严安静的二楼殿堂中,我不敢喧哗。

  钟山开始拜佛,非常虔诚,非常专心。

  当江西的老居士们开始排队瞻礼时,小王子终于赶到了,她满头大汗地来到佛前,开始拜忏。我们都在往前走,只有她一人在拜。我都不知道她拜了多少次,我看见她的汗珠落下来,看见她的眼泪落下来。

  我们每个人都想见到佛啊。我闭上眼睛。观想诸佛菩萨都在我们身边,尽虚空,遍法界,慈悲而光辉,感觉到诸佛都在默默地听闻垂顾。不必担心啊。认准了方向上路,终将见佛的啊。青石起身,我来至佛前。看到褐色的佛骨舍利,椭圆形,悬挂在铃铛下面。

  我顶礼佛足,转身离开。

  有老居士悄悄问我,你看到的是什么颜色啊?我如实回答。她们都在嘀咕,说有人看到的是橙黄色。为什么自己看的不是那个颜色呢?

  在阿育王寺的板报上,我看到这样的介绍:塔中舍利,灵异非常。于华格孔中睹之,其多其少,均无一定。平常人睹,多见是一粒。亦有见舍利在钟底不动者,有见一针下垂至寸许者,有见青者赤者黄者白者,及一色浓淡不同,并二色相兼之种种异色者。有见色气暗然者,有见色气明朗者。不独人各异见,即一人亦多转变不一。又有见莲花及佛菩萨像者。亦有业力深重,完全见不到者。种种情况,不一而足。

  为什么我们见到的不同?是因为我们的习气和修行的深浅不同。当我们在佛力佛性没有显露出来的时候,各具不同业力,幻化不同境界。只有当我们自己发生了根本蜕变时,境界才能随之而变。我由此想起《地藏经》中对万千地狱的略说,地藏菩萨告诉普贤菩萨说,“这地狱各各不同,皆是南阎浮提行恶众生,业感如是啊!”又有婆罗门女问无毒鬼王,“我今云何得到狱所?”无毒回答说,“若非威神,即须业力,非此二事终不能到。”

  不要再为自己现前的程度懊悔不迭吧。即便是懊悔,也是五盖之一,负面情绪,于事无补。我们要是能够从这个表面的相中知觉,生起大惭愧心和大勇猛心,由此起步,奋起直追,命运马上就会逆转。改变自己,改变业力的牵引,就从听闻的此刻开始做起。应该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这个主观能动性,只有改变自己,世界才会改变。那时候,就不用千里迢迢来看佛骨舍利了,那佛性就在身边,就在心内,就在无尽虚空法界之中。偶一回眸,便可遭遇。十五接下来,是天童寺。

  天童寺实际上与阿育王寺非常近。几乎是并列的两条路。我们由于不熟悉路线,绕了远跑来。不过正因为绕远,才得以饱览江南山色。绵延不绝的山峦,郁郁葱葱的植被,还有我最喜欢的毛竹,让人恍若走在去往九华的路途之中。不同的是,安徽贫困,江南富庶。同样的山色,却有着完全两样的经济状况。

  还看到很多散落在山间的墓园,有的已经悄悄地占据了半座山,密密麻麻,让人惊觉这世上幸存者总是少数。而存在的大多数,就是这些沉默的山峦。

  天童寺比阿育王寺的规模还要大,进深不绝,气势恢弘,像极了山中的狮子王。两座寺庙都坐落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放生池如同湖泊,幽深而广阔,山门之外,都有七佛塔矗立。而在天童寺的大殿前,我看到状如莲花般的白玉兰,硕大如篷,摇摇欲坠,离得尚远,便有暗香浮动。

  一路拜过去,我们四个人在最后一个殿外歇脚,那墙角边有个水池,绿色的爬藤植物绕着水管,水珠溅到叶子上,晶莹剔透。倦游的赤子在台阶上一字排开,任由那山风拂面,直到看殿师父出来说要关山门了,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在天童寺和阿育王寺,都有五百罗汉堂。在罗汉堂中,我分别遇到了两位看殿的和尚,问了他们相同的问题。在他们回答我的时候,我的同伴都不知所终,游客更是不见踪影。

  五月以来,我有一些困扰,当然这困扰并非来源于我自己,只是觉得不能释怀。我遇到的两位师父一个来自北京,一个来自西安,都师从高僧修学多年,而如今分别在两个寺院里看殿。我问他们,纵有满腹经纶,却无以宣说,岂不可惜?又问,既已披剃,以荷担如来家业为己任,却在天下的丛林中漂流,岂不耽搁?再问,身为僧宝,以度尽天下为己任,现在只能看殿,岂不冤枉?

  呵呵。这是我的非常有局限的知见,我知道。但它确实产生了。我如实地提出。不回避。西安的师父看着我,眼镜片后面闪烁着柔和而智慧的光。他伸手一指,问我,你看到院子里的那朵花了吗?

  我点头。是的。

  那是粉色的芙蓉,正在如火的骄阳下绽放。

  你看花有几朵?叶子有几片?

  花自然只有一朵,而叶子,一、二、三……

  师父打断我,笑着说,这个世上历来花少叶多,如果不能认识这个情况,妄想就成了烦恼。首先要老老实实地做好叶子,才能够扶持好花的艳丽。如果都想做引人注目的花,那么谁来做叶子?六和僧团何从谈起?僧宝不是树立个人的神话,而是凝聚集体的智慧。那是非常威严的集体亮相,那是花与叶的互相扶持。这些,你想过吗?

  我默然而思。

  北京的师父对我说,如果你能把你自己一直认为的所谓优点——曾经师从名门,也曾深入经藏,已经有了许多对佛法的修行实践上的见解——都能放下,客居大庙,游学天下,能够把这些负累都放下,当家师让你看殿你就看殿,让你打扫庭院你就打扫,让你去帮厨你就帮厨,怀着欢喜心,一心一意地去做,这些难道不是修行?度人很重要,但要自问,自己度了没有?我肃然起敬。

  五百罗汉静默看我,安静的下午时分,有穿堂风自我心胸掠过。在大雁塔落发出家的这位师父对我说,出来参访非常好,不要忘了回到闹市时保持这份心境,不要在寺庙里清静,在红尘中烦忧,不要脱离现实去学佛,否则离题太远,要用佛法指导自己的生活,在喧嚣和安宁里都不要遗失自己的人生底版。

  我因为他缘相问,却解决了自己的困扰。现在想来,我见到的并非两个云游僧人,分明是宁波城里的罗汉。

  记住了。于是再上路。再历练。十六天台山,是个用语言无法概括的地方,它距离宁波和杭州都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它是佛教天台宗的祖庭,是寒山、拾得、丰干禅师修行的道场,是智者大师、一行禅师彪炳青史的所在,也是济公和尚的家乡。很多人从这里起步云游,也有很多人在这里开坛终老。然而,与其盛名不符的,是它能够如此安宁,又能如此素朴。这里的山,很高,很多,延绵万里,却又无碍视野。庙宇不集中,也少,埋藏在幽深山路的尽头。天台,真的像一位隐者。

  出来已经八天了,师兄们都比我精进,每天一遍《地藏经》不辍。而我,还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在车上,我开始发奋读经。

  来到隋梅宾馆的时候,两位师兄舟车劳顿,都想略事休息。许是念经功德吧,我却精神抖擞,于是向他们道别,独自前往国清寺。

  无人结伴,实际上是我最为心仪的出游方式。所有的外缘都被摒弃掉,一个人似被人群忽略的隐身人一样,可以至诚至纯地与诸佛膜拜对话。这一点,当我意外地来到未建成的智者大师殿的时候,完全被验证了。

  那是一个地上还散落着木工锯条的殿宇,因其黑色檀木的梁柱,木色的窗棂,铜制的大师像,让我驻足。大门是关着的,有两个游人好奇地在殿外转来转去,我在门外的台阶下跪拜。游人走了。中午的暧昧阳光漂移在院墙上,我看到蒿草在摇曳,心中被一种力量所牵引。是的。那一刻,我几乎是被牵引着,发现了大殿旁边的小门。这个门不易被发觉,却安在。我走进大殿,除了智者大师的像外,这殿里只有一个蒲团。那像是如此地逼真,让人屏息。我不敢近前,我看到高处天窗上的光线变幻。那像微笑着。完全了解,一切包容。

  我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又是怎样跋山涉水地回来的?我那么多年,那么多世,那么多劫,都去了哪里?我的面目需要怎样辨认?是谁告诉我漂流在海里的那个使命?我该怎样去完成?

  我拜下去。他栩栩如生,伸手可及。多么致命的熟悉。带走我吧!我几乎要喊了出来!

  国清寺,非常令人难忘的大庙道场。一千多年的隋梅灵性逼人,“文革”初来,日渐枯萎。周总理一纸批示:天台道场的保存完好与否,直接影响到中日、中韩的睦邻友好,所以不允许有任何破坏。由此,浩劫虽重,天台犹存,而隋梅第二天便抽出了新芽。在隋梅树下,我还遇到了一位90多岁的老教授,他系着围裙,告诉我他现在在国清寺里做大厨。他爽朗的笑声和通达的品性深深地感染着我。斑驳的隋塔,一行禅师的灵塔,丰干命名的桥,倒流的溪水……仿佛昨日影像,一一在目。

  在流通处,我一直找寻的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终于有了下落。而我引为憾事的普陀观音碑刻在这里也得遇朱砂印版本。当师兄们找到我,把他们帮我请的《竹窗随笔》递过来的时候,我充满感恩。圆满的含义,于此深味。十七我们住的隋梅宾馆就在天台山的脚下,距离国清寺步行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这一天是星期一,几乎没有游客入住。宾馆的池塘里盛开着三朵红色的睡莲。每到黄昏的时候,她们便合上莲瓣,悄悄睡去。

  记得来时,苏州西园的叶子师兄嘱咐我们,若往天台,有两位师父应该寻访,一位是他的皈依师——多宝讲寺的智敏上师,一位是中方广寺人称“小济公”的定荣师父。智敏上师是清定上师的弟子,师父以近八十的高龄,持戒精严,教化一方,他所发心建成的多宝讲寺是在汉地为数不多的金刚道场之一,而多宝讲寺所在的三门县高枧村正是清定上师的家乡。

  师兄告诉我们,他曾经的我慢之心是见到上师才轰然粉碎的。我因为非常赞叹叶子师兄的性情和经历,所以他口中的上师,亦是我非常信服和向往的;而师兄言及定荣师父,称其行踪不定,若有缘者,会在中方广寺旁的石梁瀑布边得以遭遇,那师父常用瀑布的山泉来泡茶喝,禅茶三味,只给有心人分享。我一听,更是记挂于心。

  入夜,宾馆里只有我们三人用餐。青石兄向服务员打听多宝讲寺的路线,她竟然不知。但女孩子很热心,说她会帮我们问人。我们也未在意。过了一会儿,她拿着手机走过来,让青石师兄接,青石与那边对答半天,放下电话后告诉我们,接电话的人是这个女孩子的哥哥,是国清寺客堂的小师父,而智敏上师竟然是他的剃度师。由于再过一天,就是四月初八了,恰逢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圣诞日,多宝讲寺会举行放生活动,他正要去送一些善款过去,师父很热情,说那边不是很好找,要倒两次车,他可以带我们过去。

  大家都很高兴。觉得很顺利。竟然随口一问,就能有人引领。

  于是我们就计划第二天,用一整天的时间,前往石梁景区,可以参访四处寺庙——中方广寺,下方广寺,塔头寺和高明讲寺。

  昼夜更替,黎明很快来临。我们是被小师父的电话叫醒的。他告诉我们,因为客堂很忙,圣诞日国清寺有法会,所以他提前一天就要去多宝讲寺了,问我们是否随行?我们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跟师父去了,因为国清寺距离石梁景区较远,而塔头寺和高明讲寺又不通车,我们必须在这两处步行前往,时间上太仓促了。我们想用圣诞日中半天的时间去参访多宝讲寺,随喜放生,然后就该启程离开了。

  我们如实言明,但小师父却一直劝我们跟他去,还说他十点钟就会赶回来,那么我们即使是十点钟才去石梁,也完全来得及。盛情难却,我们便与师同行。

  但是,一去多宝讲寺,就被客堂告知,上师一大早就去上虞那里的另一处多宝讲寺了,不过晚上肯定能回来,因为第二天的放生法会,师父会亲自主持。

  而小师父来时,并未打过问询的电话。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这次是肯定遇不到上师了。不用说,我的习气立即抬头,我那颗随境而转的心立即生起大烦恼。一路上,我都在发愿忏悔,也都在祈请诸佛。我愿意让这嗔怪的习气抬头,放大,怒不可遏,我愿意直接与它见面,对峙,亲手交锋。

  我发了愿,轻而易举地与自己的问题再次谋面。烦恼如此炽烈,掉悔如此往复,我开始沉默念佛。这一路上,我有见过万佛吗?没有啊。我见到的只是观世音菩萨的万千面孔。我来拜她的道场,我忆念她的名号,凡我见到的所有相,都是菩萨亲手指点。我忆念她,如同孩子忆念母亲一般。

  我诚恳地忏悔,亲眼目睹这烦恼的抬头。我愿意观照它,如实地看,冷静地打量,像个外人一样默默地旁观;这一路上,我只念了一部经吗?不是啊。我诵《地藏》,为消业而诵,为明心而诵,为手刃我执而诵。那佛佛不二,经经相通。我至诚地祈请,亲身遭遇改变的发生。

  我遇到了“我”,一场鏖战,就此拉开序幕。十八离开多宝讲寺的路上,我眼观鼻,鼻观心,收摄恼乱,平息纷扰。我看到那被习气冲得七零八落的妄念,在虚空中横行。而那个在嗔毒里挣扎不甘的肉身,正面临长久以来的蒙昧与片刻抬头的觉心之间的交战。我开始持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号,至诚地祈请菩萨来为我作证,即便我曾经因为不觉而堕落,但在明了观照的此刻,我愿自救,出离这习气的深渊泥潭!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我愿亲手剖开这颗纯洁的、透明的、饱满的真心,请诸佛菩萨来听闻见证;我愿锻炼出觉察无明,转化无明的般若智慧;我愿摒除一切我习以为常、乐于栖身的障道之行,就从发心忏悔的此刻起步……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告别小师父,我们前往石梁景区。车上除了我们三人,还有五位当地的妇女,她们是信众,提了供品进山。有一位女居士声音的分贝很高,在幽静的山路中,一直在大声聒噪。我知道我对聒噪的关注实际上是我对它有很深的障碍。精神洁癖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让我远离不端恶行,但那并非真正了知分明的放下,那是有着另一张脸孔的疾病。我在过往的日子里,曾无数次地制止和打断外境的喧哗,却甚少锻炼一副忍耐、慈悲的心肠,更不用说认知内心环境对喧哗的放大和投射。心中不乱的人,即便外境纷杂,也处之泰然,而内心分别颠倒如我,与不喜之境却易招感相应。

  我继续持念南无观世音菩萨,直到我的心神慢慢地被菩萨之名充满,念念分明,净念相继。她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眼界到不了,心灵却可通达的无尽虚空。

  渐渐地,我开始得到轻安。我听见了石梁飞瀑的潺潺流水声,我闻到了天台深处空气湿润的味道,我感受到有山风拂面,那指法轻柔怜悯,令我那凡胎的六根转出清凉的六尘。我深知境界已被心念所转化,彼时,我安宁,明亮而光辉。

  这是中午。中方广寺空无一人。瀑布旁边的寺庙古朴无华,充满了静谧午后所带来的恍惚之意。

  一直沉默的小王子师兄突然开口说,这儿真好啊,本来上午没能碰到智敏上师,我还有点不高兴呢。不过,我想,不高兴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笑了,原来我们一路上都做了功课,沉默和反省让我们内心得到洗涤和平静。

  走出中方广寺,没有遇到叶子师兄说的小济公,但我依然知足感恩。我努力地、切实地面对了我执,第一次成功地转化了它,而不是压抑了它。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力量的生发和作用。我的信心得以从来未有地坚固。或许,以后习气还会抬头,但有过对峙和交锋的经验,我坚信逐渐地去除指日可待。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和遭遇。即便寻隐者不遇,又有何妨呢?十九石梁飞瀑的下面,中方广寺的不远处,就是下方广寺,又称古方广寺。就在这里,旅途的劳累、赤诚的求法之心得到了最好的安顿。

  我们悄悄走进寺庙,门窦大开,木材和水泥堆放在台阶旁。寺院不大,空无一人。来时一起乘车的香客们也不见了踪影。我们三个人,屏住呼吸,进得殿内。中午的日头晒着,风都不动。

  那殿里端坐着我佛如来,左有阿难,右有大迦叶,彼时殿内有奇香,时光凝滞得让人有些心慌。佛前有三个拜垫,我站在左边,小王子站中间,青石立于右侧。我和小王子同时拜下去。那莲花一般的蒲团让我无法起身,我长久地匍匐,以亲近的姿态与泥土、与佛母、与内心净圣谋面。我起身,小王子也起身,我们一起拜第二拜——这一路我这样拜过了多少菩萨,忏悔清净了多少业障,收获了什么,觉知了什么?我在那一刻,真的体会到化入红尘、人我俱忘的感受。拜佛竟然可以拜得如此心安自在啊。这让我欢欣鼓舞。

  就在我们翻掌莲花的时候,一阵风自身后吹来,它无影无形,却沁入心骨。我们拜佛的两人,默立的一人,几乎是在同时,听见了这世间最美好的声音——风吹幢幡,幡的响片轻轻地撞击在一处,发出了几乎是复调和声般的丁当声,那声音清脆安宁,如同午后的湖水泛起的轻柔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随后又相继远去。我心中空空,无悲无喜,在那一瞬间,我被强烈地暗示:佛来了,有人要来了。青石之所以没有和我们一起拜,是因为在他的那个角度,幢幡挡住了观佛的视线,而他深感本师之美,想目行合一。在我们起身时,他拜了下去。那至诚的礼拜,让我的相机黯然失色。有些时候,纪录也会成为累赘,干扰我们的体验。我罢手,沉默绕佛。

  大殿右侧有个桌子,放着一些香烛,那上面有个字条,上书:自拿自取,自留钱财。香烛2元一对。小王子跑来向我借钱,我看见她把钱老老实实地放在桌上,用她后来的话讲就是,在这个地方,起心动念,她都如对诸佛,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美德都留下了。

  这时,我倚门望向殿外,看见一个比丘正快步无声地走进来,我讶异地看着他,心中只觉得蹊跷。师父法相庄严华美,留着大胡子,像个印度人。他走路很快,却没有声音,手里拿着根拐杖,脚下蹬着一双运动鞋。我慌乱地合十,问他,寺院里的师父是不是都在午休啊?他笑笑,并不答言。师父走进殿来,另两位师兄也看见了他,聚拢过来,也都是一副懵懂的神色。这时师父说,你们喝茶吗?我心里一惊。仿佛张不开嘴,不会回答。我们三人都傻在那里,没人说话。师父又说,这里有三个蒲团,就是给你们准备的,坐吧。我们低下头去,看见桌旁竟真的有三个蒲团,此时心中更是奇怪。

  我们坐下来,青石师兄开始和师父寒暄。我心中杂念纷飞,觉得这个比丘来得神奇,不知道和上午寻访金刚上师不遇是否有瓜葛关联。正自思忖,那师父竟然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想修习密宗啊?我头皮发麻地看着他。从此之后,没有我们提问和回答的契口,只要我们三人心里的念头一动,那比丘便开始发话。我们三人屏息静气地听着他不徐不缓的言说。他逻辑严密,涉及生物、物理和政治经济学,没有一句废话,深入浅出,点到即止。就在我思想溜号到此人为何步履矫健,却手拄拐杖之时,他看向我们说道:汉人学禅,在最后关键时若有善知识给你印证,告诉你推开此门,即是大光明处,那便得成就。而今人学禅,苦于善知识稀少,邪知识遍布,若不能辨清,一念疑情,便得退转。而此刻,阿弥陀佛就是这根拐杖,若渡险滩,有这根拐杖,便能健步如飞。

  第三次开小差,我是在想,我这个长久以来在佛门前徘徊的孩子,丢了N多个皈依证,背离过太多的法缘,辜负过太多的恩人,今天遇到这个佛使比丘,看来是佛菩萨对我忏悔的奖励。正想得高兴时,那师父又开口,说,你们看见这佛像了吗,懂得皈依的意思吗?皈依是皈依这有形的三宝和外在的形相吗?不是啊。记得那三句话吗?“自皈依佛,自皈依法,自皈依僧”,这个“自”是什么意思呢?是“皈依自性三宝”啊。自性三宝在哪里?在这儿。师父指了指心,在自己的心里啊。  

  我的汗流下来。

  我深知这一切的发生不可逆转。就像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所有的一切,时间、地点、人物、主要内容,都带着恰如其分的使命,汇成生命的洪流,在这样一个峡谷之间,激荡出最令人难忘的混响!

  这时,殿里出现了旁人,那些香客依旧嘈杂着。比丘师父那双闪烁着智慧的眼睛看定我们,笑笑地问,你们说我说的对吗?我轻微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那二人还在发呆。师父笑着说,好,那就这样。言罢,他竟然起身,以大步流星之态迅疾离开,走向了后殿,一如来时无声而迅忽地消失了。我们三人完全愣住,我最先醒悟,然后看见青石和小王子的满头大汗。我们几乎像做梦一样地经历了这一切。夸张一点地说,是互相搀扶着走出了殿堂。我不愿意,并且一直不想说这些跟感应有关的事情,别人传说,我也只是一听而已,但这一日的经历,让我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加持力。我清楚地看见,至诚地发露忏悔、至纯地观想本尊所带来的殊胜法缘。我看到那古方广寺的影壁上,有弘一大师的题字:棲真圣境。我们三人默立壁前,不由深以为然!

  我们来到瀑布下,久久地回味,三个人把各自记忆中的师父的开示汇总下来,再次受到震撼。青石说,其实师父的很多话,也都似曾相识,本来没有特别地触动,但是他的讲法方便让人留意,而最后的决然离去令人震惊,如同一记棒喝,唯有亲身领受,才会感到痛彻心肺;那原本觉得像杯白开水似的开示,经由这一走,这凛凛然的绝尘而去,变成了甘露,变成了醍醐,从头到脚,清凉浇身,我们无言。深深认同。

  这一路,脚,越走越沉,头,越拜越轻。我们听到了洛迦路上第三段最曼妙的经文。无比感恩。不敢怠慢。而洛迦之路,虽然还要继续,但真正的行程已经在此结束了。二十杭州。是我们这次行程的最后一站。这个城市,我曾经出差来过,也曾一个人拜谒济公和尚的道场净慈禅寺和著名的灵隐寺;在龙井山,我寻访到善良的茶农,多年以来一直在她那里邮购明前的茶叶;在陶瓷市场,我如获至宝地淘出了两个丑丑的碗……

  这一次再来,说是随喜另两位没来拜庙的师兄,实则想再探望灵隐的大佛。当年,在他面前,我悄悄地流泪,委屈如迷路的孩子,看见业已灭度的本师,却以前倾垂顾的姿态来听闻我的心声。那是喧哗的秋天,信众熙攘,庙有高香,我在柱后深藏,那寂静喑哑的黄昏时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于是,再来。

  这一天,是四月初八,本师释迦牟尼的圣诞。我们几乎用了多半天的时间赶路,买归程的票,订旅店,终于可以去拜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我提议去净慈禅寺。在天台,有两处济公和尚的道场,因为时间有限,我们都没去。在杭州,正好补上。大家都同意了。

  净慈禅寺,与西湖雷峰塔相对。这里有个小师父,我与他在去年灵山法会上结识,他当时因为看见我有相机,便跑来相问是否能给他拍张照片,以后给他寄去。我遵嘱依言,后来给师父寄照片时没有留下我的地址和姓名,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本分中能做的事情来感谢。进山门时,青石提起他,说自己已经忘了这个和尚的模样,只记得有这么个事儿。我笑说,但凡师父出现,我一定能认出他来。

  大殿里,很多人在拜,能看得出上午一定有过大法会。供果非常多,新鲜美好,花也开得正艳。听见一个老居士正和一个西安来的小和尚争论,陕西的果林老和尚到底有没有一百多岁,我笑着经过他们,心里觉得亲切。有一个小孩子在蒲团上玩耍,看殿的老僧身着百衲,逗他开心。

  我们三个人完成了拜谒,走出山门,无所适从,大家都觉得疲惫,腿像灌了铅一样。杭州很热,蒸笼似的,大家汗不停地流,而思维似乎停滞了。小王子和我对视后,都觉得对方比自己傻。就在我们于南屏晚钟前发呆时,我看见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僧人骑着辆自行车飞快地掠过,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当街喊了一声:师父!

  要知道那是山门外,街上的师父很多,而只有这个小师父回头,他看着我们,我竟然坚定不移地对他说,去年,灵山……他推车过来,笑起来,是你们啊!我一直在找你们,为什么不留地址?刚才你们在寺里拜佛,我就看见你们了,但不敢认,你一喊我,我就在想,应该是你了……

  同来的那两个都呆了。我却万般感慨,仅仅一念之善,终究山水相逢。

  小师父突然一拍脑袋说,哎呀,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会被你叫住了!你们知道,我急急忙忙地去干什么啊?看这个。他一指车筐,那里面有一兜苹果。我是要给杭州的一个居士家里送供果。你看,从初一到今天,一共八天,供在释迦佛前的大苹果。结果就被你喊住了。我现在才明白,佛是派我给你们送好吃的来了。

  而后来师父热情地引领,在杭州一路顺风的经历,以及我们想供养小师父时,他严肃地笑着告诉我们他持金钱戒律的种种,让我深觉释迦深恩,不敢辜负。

  我们三个人,坐在净慈禅寺的影壁前,西湖上的夕阳正残。我们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着清冽的苹果,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清楚地了知,即便是师父拣择了善言鼓励我们这些游子,我亦该深切地感恩。

  黄昏来临,我们不想回家,在西湖边无目的地逡巡,由是看见了红墙。两位师兄问我,杭州通,那是什么庙子?我摇头,说不知。就在净慈禅寺的旁边不远,有一个围墙围起来的院子,铁门虚掩,而里面有一座庙宇。我们好奇地不邀自来。那院子里安静无人,殿门紧闭,闻得见佛香。

  青石居士提议说,佛子们,我们绕佛,念佛号吧?

  好。优婆夷们点头。

  开始绕佛。心里觉得安宁。看见殿后有很多居士们的背包,还有一些课桌板凳。可能是个共修之所。不知道绕了多少圈,我们来至殿前,开始在青砖上拜殿。这时,先起身的青石兄惊叹道,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我们起身,诧异地四处张望。青石指着牌匾说,永明禅院,这应该是永明禅师的道场,永明禅师是禅宗法眼宗的三祖,净土宗的六祖,我们竟然盲打误撞地跑到这儿来了!他有一首著名的偈子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俩茫然地摇头,心里惭愧得紧。“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做佛祖”。这个,倒是知道的。

  正在我们思忖、青石激动的片刻,铁门开了,一位清雅飘逸的老人推门进来。我们呆呆地看他。他笑笑地问道,你们是谁啊?

  我们来拜佛的,老居士,请问这里是不是永明禅师的道场啊?他点头,是永明禅师的塔院。言罢,老者说,既然是来拜佛的,就进殿来拜吧。你们早一点来,晚一点来,我都不在,就这个时候,我每天来殿里上香的。

  越来越巧了。我们跟着护殿的老居士进得殿内,礼塔三拜。从他的口中,我们才了解到,这里不是旅游点,不对外开放,却是杭州信众们的共修道场。因为永明禅师也是净宗的祖师,所以,居士们在这里也有助念的功课。

  真好。多年前一再经过的路径,竟是浑然不觉的盲点。而今因缘的具足,终于可以叩开门扉,礼拜再三。而师兄们发愿寻求的对机法门,从苏州灵岩山寺的初遇,到天台古方广寺的点化,直至今日落笔永明塔院的昭然,已经得到了答案。

  找到了药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吃药。

  洛迦,改变生命的旅程,用所有的词汇来感谢都显苍白的心灵之路,但愿她是我们前行的一个见证,留存在成长的记忆当中。但愿有朝一日,金蝉脱壳之时,体解大道,成就愿心,放下一切,无悲无喜。

  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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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垭口
 让父母流浪的心得到安顿
 等到水落石出
 乔达摩的弟子们心常醒觉
 时间是恒河的沙
 时光流逝了,我将不再在这里
 我师傅花草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
 不知归期
 恰如其分,恰如其量,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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