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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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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天女

(1)

那个夏天的傍晚,南山的小木屋沐浴在最后的红色余晖里。这惨淡的景象瞬间就会消失,褪尽它生命的活力。

多吉拉姆(金刚天女)刚盛了一小碗饭,放到央金面前。她从敞着的窗口望了一眼被夕阳聚焦的绚烂的小木屋,喇荣沟其他的小屋已经沉入黑暗中。

这时,外面响起嘈杂的叫喊。她俩冲出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那个傍晚,她们离开了学院,一走就是一年。

她们没有关门,没有多披一件衣,没有带上任何一样东西。多吉拉姆的披单还叠放在被褥上,她的所有的钱——一共130元——在她身上的红色小包里。央金兜里有三十多元。

她们的房子、衣物用具和那碗等了很久才端上来的米饭如同南山山头上红得不真实的小木屋,随同那个渐黑的傍晚永远消失了。

她们和一些觉姆从西山下到尸陀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借着一丝夜光,她们在难以辨认的山谷中惊呼,互相呼喊、搀扶,从布满尸衣、尸骨的尸陀林的山沟缓缓下到公路上,沿着公路向色达方向走。这时,已经是凌晨十二点。

队伍越拉越长,越来越稀疏。黑暗中,星光下,她们无声地行走,两手空空。午饭以后,她们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从傍晚八点到第二天天亮,她们没有喝过一口水。拂晓时,她们看见了对方的面容:

只有一个晚上,她们就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黢黑,颧骨高耸,皮肤发青,嘴唇冻成深紫。只有一个晚上,她们就一无所有,失去了挡风遮雨的屋顶,保暖的衣帽,也失去了前一天的饱满和红润。

进入色达之前,她们从公路穿入金马草原,在已经衰败的野草花丛中卷缩成一团,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睡去。她们曾撑起身,眺望公路上出现的红色身影,她们呼喊,没有人听见。她们没有力气奔过草地,问询她们的同伴。她们又倒了下去,醒来时,背上的衣服已经透湿了。在重上公路之前,多吉拉姆把央金的披单用牙咬破一端,撕成两半,她们每人披一块,一端搭在左肩,另一端刚刚盖过左背。

睡了一觉,身体中最后的一丝气力似乎被抽走了,她们浑身疲软,在最后的一段路途中艰难地行走。她们拦每一辆过路的车,没有一辆车停下。在许久许久之后,她们终于进入了色达。

色达的大街上,她们只看见红色的身影,其他的色彩都被忽略。那是她们的同类,有同样思想和情感、同样的目标和戒律、同样的心灵旅程。

那天晚上,一个觉姆把她们带到她的亲戚家,亲戚招待她们糌粑、酥油、油炸面食、炖土豆和大茶。她们十几个人在床上和地上挤了一宿。央金只穿了一件橘红色人造丝的衬衣,僧裙里只有一条薄内裙,赤一双腿;多吉拉姆比她多穿了一件单外套。一觉醒来,她们中一半的人嗓音发生了变化。

央金虽然发烧,还是和大家一起起来了,呆滞地坐在床边。吃早饭时,她吃不下,多吉拉姆用手肘捅捅她。想到下一顿不知在哪里,她勉强吃了一点糌粑。她两颊潮红,呆呆地望着茶碗。后来她终于躺倒,卷缩在觉姆们的身后。

吃了早饭,觉姆们不敢再麻烦那位亲戚,分道扬镳。因为暂时的违缘,她们决定先不回学院,去拉萨朝圣。多吉拉姆渴望绕转圣湖,她们将从色达到青海班玛,从共和到青海湖,再从格尔木到西藏拉萨。

央金吃了多吉拉姆给她买的止痛片,坐在路边,在高烧中极力支撑。她唯一渴望的是一张床,可以躺在上面。

多吉拉姆找到一家旅馆,和老板商量,花十元钱,两人睡一张床。央金睡下去后,就没有再动弹。她在高热的梦魇中挣扎时,多吉拉姆又来到大街上。

她26岁,出家已经9年,比同伴高出一头。她沉着冷静,对周边的人和事物有着不动声色的敏锐的觉察,对色达的每一个店铺了若指掌。她逐家逐户研究各种用品,比较价格,权衡思维,最后,为她们的青海湖——拉萨之旅买了两只木碗、二十斤糌粑、一口平底铝锅、火柴、背包、一条毛巾(她把它撕成两半)、两顶单帽和一串五元钱的六道木念珠。她的象牙念珠——她母亲的遗物——遗失在尸陀林的山谷中。

(2)

每天早上,青海湖边,两个卷缩成一团的人醒来,望见脸颊边的薄冰和远处盯着她们的狼。有时,清晨的一场白雪掩盖了瓦砾和枯草,在她们的身体周围,留下了一个弯曲的身体形状,在她们的身体上覆盖了一层积雪。

当太阳升起,她们冻僵的身体渐渐舒展,开始恢复知觉。

已经很多天了,她们沿着湖岸行走,绕转圣湖。她们变成了另外两个人——瘦骨嶙峋、远离尘嚣的人。她们的头发长而蓬乱,在风中呼呼作响,鼻子和脸晒成斑斑驳驳的黑红色。她们还穿着跑出来时穿的薄衣,在荒无人烟的湖边彳亍而行。

不时,她们望向一望无际的圣湖,它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她们愕然停下脚步,圣湖宽阔无垠,澄清碧透,白云在它的心中缱绻。她们一前一后,默默诵持着观世音菩萨的心咒。

水声击岸,缓缓舒卷,她们的心之声,重复着同一旋律。她们不时抬头,眺望神秘莫测的巨湖,在一天的任何时刻,无论是白雾笼罩,还是烈日高照,它一如既往,凛然神圣,冰清玉洁。清晨绚烂的朝霞、夜晚壮阔的晚霞,白云迁徙,因缘幻变组合,它无有迁变。

她们沿着青海湖绕转了一周,行程九十多天。在那一段时光中,她们忘记了其他的日子——没有圣湖的日子,仿佛已经和它相伴了一生。

她们到远处拾取牛粪,用湖水冲刷的鹅卵石搭建炉灶,架上平底铝锅,在岸边烧茶,休息。吃完糌粑,她们熄了火,继续前行。她们不会再回来,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刹那。她们沾染了圣湖的习气,一切都变得和透明的湖泊一样单纯,所有其他的生活形态和喜怒哀乐已然无踪。只有它,宁静的心湖,与她们日夜相伴。

有时,她们离开湖岸,走了很久,来到一个黑色的牛毛毡帐篷前。她们向帐篷的主人打听水源,购买糌粑。主人供养他们一点酥油和砖茶。她们背着糌粑、淡水和一路拣拾的牛粪回到遥远的湖边。她们的红色袈裟已在日晒雨淋中褪色。她们用冰凉的湖水洗脚,擦身、滋润干裂的嘴唇,咸水在她们的皮肤上留下了白色的盐霜。

半夜,她们从无有知觉的睡梦中猝醒。冰寒之气令她们的困倦顿然消失。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她们猛然坐起,大睁着眼睛,环顾荒无人迹的旷野和湖面。她们是唯一的醒觉的生命。

虽然她们衣着单薄,但她们不愿离开圣湖,回到城镇,在那里乞讨,购买冬衣。每一个夜晚,她们都会想起离开学院的那个黄昏,至少,应该,还来得及,从她们的小屋带上一件带毛的僧衣。

夜间,由于寒冷,她们无法入睡。夜深人静之时,她们起来,在月光下行走。她们倾听着大地上唯一的声音——她们的脚步和徐徐而来的拍击心岸的潮水之声。

有时,她们平躺在大地上,望向夜空。她们和背下的土地只隔了一层薄衣。星空浩瀚,如同她们身边的巨湖。它们在宇宙深处向她们闪光,她们听到星球向她们发出的呼唤,看见它们发出的长短不一的信号。它们过于壮丽、深邃、神秘,她们处于惊愕无语与无分别中。这一刻无限延长,她们的心,如同湖水,赤裸裸地反映着星空。

她们背枕湖水,终于在水声中入睡。在她们的梦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湖中冉冉升起,轻踏湖面,向她们走来。

中午,在热烈的日轮的辐射下,她们倒地而眠。她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体,身体的感觉,身体行走的形状,忘记了自己的面容。她们黝黑的脸上,只有双目在闪光。

一天中,她们经历了四季。她们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过去和未来已被割断,她们已很难想象另一种生活。她们一生似乎都在圣湖边行走,除了身上所有,没有一样多余的物品。观世音菩萨的心咒和日夜一样绵长,如同水声一般,无有间断。 

(3)

青海到拉萨的国家级公路上,一对藏族兄弟搭车经过一个又一个集镇,走遍了集镇的每一个角落,向人打听他们的妹妹多吉拉姆。

有一个觉姆回到家乡,听说妹妹和一些觉姆远走拉萨,他们立刻启程,要把他们流浪的妹妹找回家中。这个世间恶人充满,险机四伏。一想到他们的妹妹流入世间,身无分文,他们不寒而栗。

他们进入一个小饭店,等待面片。暴躁的大哥用手擦抹玻璃窗上厚厚的积灰,向街上张望。

他们跨进一家又一家旅社、杂货铺,出示妹妹穿僧衣的相片,那是在色达照相馆照的,背后是一幅江南小桥和竹林的彩画。照片上的多吉拉姆二十出头,眉清目秀,却没有天真妩媚之相。她不卑不亢,相当成熟。

他们年轻的妹妹,十五岁时,在她的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穿红色袈裟的僧侣,这惊鸿一瞥,使她浑身颤栗,目不暂移。她哥哥筹备婚礼的日子,她离家出走,在喇荣剃度为尼。

两兄弟在一座白雪皑皑的小镇,找到了妹妹的蛛丝马迹。旅馆的人说,两个年轻的觉姆曾经在她那里住过,她们两人睡一张床。白天,她们去集市乞讨,晚上回到旅社。有一天晚上,和她们住一间房的客人对她们非礼,经过了一番搏斗,她俩从房中逃出,在一家店铺门外坐了一夜。后来,她听一个友人说,夜里,曾看见两个觉姆睡在他家的柴房里。

哥哥热泪盈眶,立刻搭上车,赶往前方的城市。有人说,有一个觉姆——不是照片上的那个,每天都在菜市场的入口处念经,讨钱,持续三个月之久,偶尔,他们看见照片上的觉姆和她在一起。

他们前往又一个去向拉萨的小城,人们告诉他们,晚上十二点,有人看见两个觉姆背靠背坐在一户人家的楼梯下。

大雪飘飘,他们在小城街头徘徊,坐在十字路口的阶梯上,眺望红色的身影。一条黑狗低着头,一瘸一拐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起身,漫无目标地走到了又一个十字路口。他们踌躇不前,不知应该去哪个方向。这时,他们身后,多吉拉姆和央金跨出一家杂货小店的门。

多吉拉姆望着哥哥的背影走了几步,忽然认出了他们。她一把拉住央金钻回小店。仿佛听到了声响,她的两个哥哥回头,身后的街上空无一人。他们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那以后的两天,多吉拉姆关照了旅馆的老板娘,闭门不出。直到老板娘打听到她的哥哥已经离开,她们才走出房间。

大哥终于离去,回到了他的故乡——新龙,弟弟依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找他亲密的妹妹。他要把她带回温暖安全的堡垒——他们的家。

有一天,兄妹俩在一个小镇的街头猝然相遇,小哥望着妹妹哽咽失声,难以自禁。大哥把所有的钱留给了他,他怕把钱用尽,有时住旅馆,有时找一个楼道,或在街头佝偻一夜。他每天只吃大饼,很少吃一顿热汤饭。他抛弃妻儿,望眼欲穿,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妹妹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多吉拉姆把哭泣的哥哥带到住处,她是他家中唯一一个读过几年书的人。她从兜里掏出两千元钱,告诉他,这是她在别人家念三个月《大藏经》的所得;她又从内兜掏出五百元,这是她俩在路上遇到慈城罗珠堪布,慈诚罗珠堪布给她们的钱。慈城罗珠堪布叮嘱她们,朝完拉萨就回学院。她们不回家,她们要去拉萨,而后,她们会回学院。

三人在一家小饭店吃了一顿饱饭,多吉拉姆的小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兄妹俩买了一壶酥油茶,一斤绿色的小苹果,回到旅馆,倚靠着被褥聊到很晚。

和其他人不谈的内心感受,小哥会和多吉拉姆谈。多吉拉姆告诉哥哥,她们离开青海湖后,搭了一辆车,到了前方的城市,看到大街对面走来五六个穿红色袈裟的喇嘛,这时,她们哭了。刚开始,只是流泪,后来却抽泣。她们一边哭一边走,想起了她们在学院的生活,担心永远失去它。后来,她们一见到喇嘛们就哭。她们以前还不知道,学院对她们是那么珍贵,是她们唯一的家。别人问她们从哪里来,她们还没有说,眼泪就会流下来。一路上,她们的眼泪流了整整一铁桶。

小哥又哭了。他向妹妹保证,如果妹妹回到学院,没有房子住,他一定会尽力帮助她,给她再盖一栋木屋。

第二天,除了车票钱,小哥坚持把身上剩余的钱留给了妹妹,自己坐长途车返回了故乡。

(4)

史书中说,观世音菩萨的刹土有三:印度补怛洛迦山,汉地普陀山,藏地布达拉宫。

她们坐车翻过唐古拉山到拉萨时,已经是第二年五月。她们见到了观世音菩萨的刹土——红山上的布达拉宫。很多世中,它是她们的朝圣目标。此生,身体和面容已经完全改变,她们又来到它的面前。

她们汇入朝圣的人流,在红色袈裟的身影中,她们已变得难以辨认。多吉拉姆把念经得来的钱换成三百元角票,进入布达拉宫后,她们在每一个功德箱中放入一角;剩余的一千七百元为觉卧佛贴金。她们绕转布达拉宫大礼拜三圈,而后的日子里,每天步行绕转布达拉宫。她们转动布达拉宫墙外的经轮,在它的正面行大礼拜。

她们一遍遍绕转圣山上的宫殿,似乎除了这个动作、这一种方式表达她们内心的崇仰、皈依和身心的托付,不再有其他的方式。

中午,拉萨五月的阳光下,她们因绕转了一个上午而步履蹒跚,人们超过她们前去。她们靠着墙根坐下,阳光晃亮了她们的眼。这个时刻,她们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不知道她们因为什么来到这里,在这个地方做什么。绕转成为生活本身,成为目标,成为结果。

她们在布达拉宫之外,它的高高的围墙内,神圣之城巍峨耸立,在红山之上,在碧空之间,耀眼的白色粉墙、黑色窗框、中央庄严的藏红色的楼群和金顶、长长的巨石梯和飘飘的窗檐之帘。据说,它建立在海之上,如果从这座宫殿向下走,深入它的底部,可以见到海洋,坐船到南瞻部任何一个岛屿上。

她们每天来到观音刹土的脚下,开始她们的旅程。她们不再想去往他方任何一个神圣之地。这里是她们永恒的休憩之处。

身边的钱将要花费殆尽,多吉拉姆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大礼拜。当她匍匐在地,抬起头来,她的面前多了一只皮夹,里面有五百元,皮夹透明夹层里,有一张四臂观音的小像。人们从她身后去了前方,她拿着皮夹站在那里,不知道哪一位是皮夹的主人——观世音菩萨。

她们念诵观世音菩萨的咒语,拨动观世音菩萨心灵的号码,在观世音菩萨幻化的刹土上行走,把头倚靠在它的高墙上。有一天,她们会往生观世音菩萨的报身刹土,见到观世音菩萨的真颜。她们在他的墙根下恍然入寐,梦见她们睡在青海湖边。

她们买了融化的酥油进入大昭寺,将温热的酥油注入每一尊佛陀前闪烁的油灯中。她们愿以此小小的光明,让佛陀在众生心中熠熠放光,驱除轮回的无边黑暗和众生相续中的所有痛苦。

她们听到经轮的摇动声、人们的脚步声、小贩的叫卖声,看到布达拉宫金顶之上的蓝天和白云,她们耳闻目睹的一切,连同她们的起心动念,宛如她们心的回声。

她们此生的身体,已经用于善法。除此之外,这个身体,再没有其他的用途。在它渐渐腐朽之前,在它经历了寒冷、饥饿、恐惧、焦虑和苦痛之后,她们依然活在世间。当它最终抛弃她们之际,她们会以又一个身体来到这里,直到她们的心成为青海湖湖心深邃浩瀚的虚空。

离开喇荣一年之后,她们坐车离开了拉萨,回到了圣地喇荣。当喇荣的小木屋在她们面前展开,她们再一次恍如梦中,在梦中热泪盈眶。

一年后,多吉拉姆在哥哥的帮助下,在她曾经居住的西山对面的山上盖了一栋小木屋,现在,她依然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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