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人
圆刚身后坐一位老常住,每一句话都是话中有话。那天,至尊索达吉上师仁波切还没到经堂,圆刚和他聊,他沉思,慢慢地说:
“上师做任何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只是我们不知道。”
“上师出门,回来,说什么,开玩笑,从哪里走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为了利益我们,有的时候,上师的一项重大的决定只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人。”
圆刚点头、无言、内心凝重。和其他道友一样,他赞叹上师仁波切,畏惧恭敬上师仁波切,但是,每逢身边的道友表达他们对上师的信心,他都暗暗吃惊:
为什么他没有?!
没有人能够了解这一点:他麻木不仁,没有感情。他惭愧,这种惭愧的感受也非常淡漠。为此,他甚至不愿祈祷上师。
当经堂里笑声响起,他忽然从某个空间出定:不知发生了什么?
当有人热泪盈眶,他发现自己是个怪物。
上师到时,所有的人都急忙从座位上站起,圆刚也是惊惶的一个。上师仁波切有时面含笑意,有时严肃,不看任何人,跨进了经堂的门。
上师的那双鞋,一度和他亲密的一位道友曾经把它们放在头顶顶礼,那位出家人走了,卖了他的房。留下他,一个想都不会想到把上师的鞋放在头顶的人,每天机械地去经堂,坐在讲考班的行列,在上师触目可及的地方。
念诵声响起。圆刚转着转经轮,不看上师。他不希望引起上师的注意。非常罕见的,他忽然抬起头来。每一次,他都会与上师的目光相遇。上师的头略仰,在高高的法座上,转着转经轮,斜视着他。令他一惊。如果他还要看一会儿,会看到上师持续地面无表情地斜视着他。
他低头,转转经轮。他的胃忽然开始作痛,不能再思维上师的表情。他的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胃上,他的腰弯了下去。经堂里的念诵只剩下嗡嗡的回声。
忽然,圆刚想了起来,应该利用病痛修行。他思维他的胃的每一痉挛,是由种种因缘聚合后的显现,除了这些因缘聚合后的无中生有的忽然地产生,并没有一个真实的胃痛存在,他尽力安住,安住在显现的无实上,他可以看见他的胃痛,随着因缘的变化而强烈或减轻……有的只是因缘条件的聚合……
上师仁波切咳嗽了两声,开始讲课。一阵更为剧烈的痉挛忽然令他沉浸在疼痛本身中。他忘记了所有,不断持颂他的本尊心咒,尽力观想本尊的面容。
一会,疼痛减轻,圆刚开始修自他相换。他观想这个世界上,所有正在承受他所感受的痛苦的人,他们的痛苦都化作黑烟,吸入他的胃中,他的胃的每一阵疼痛,都令他欣慰,因为他感受到的痛苦,使得这个世界上,所有正在承受这样的痛苦的人,他们的痛苦正在减轻,消退……
他只能听到上师的声音,不知道上师在说什么。他一直摁着自己的胃,弯腰撑着。他没看到,上师仁波切频频看他。他的观想断断续续,在疼痛难忍之际,他已经不能自他相换,只能念咒,观想本尊,在更为剧烈的疼痛降临时,他放弃了本尊,忆念上师的面容。
此时,上师已是唯一。
上师仁波切声音依旧。幽默、流畅、滔滔不绝。圆刚深信,上师正在经受他的每一滴痛苦的感受。他犹豫,观想上师是否会影响上师讲法?但他坚决地否定了。他没有抬头,他的腰越弯越低,在快要下课的最后一段时光中,他的心脏病发作,已无法支撑……
忽然,大经堂陷入沉寂。那堂课结束了,他什么也没听到。上师会休息一会儿,开始第二堂课。圆刚望向经堂大门,他想从坐着的僧众的行列中穿过,走出经堂。似乎,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现在,”上师仁波切的声音格外低沉:“我们大家一起,先念回向,念《普贤行愿品》。”
弟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上师要求经堂里和在家听课的四众弟子提前回向,在课程进行了一半的时候!
圆刚恍然抬起头,上师仁波切直视着他,他和上师之间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如同上师就在他眼前。上师是为了他!在他与上师相视的刹那,疼痛已然消失。这一刻,不需要语言,在心心相印之时,师徒之间,已经交付了永久的誓言。它会贯穿他的未来世,已足够他的此生。
他受到了催促,立刻起身,弯腰穿过坐着的僧众的行列……
黑暗中,他急促地沿着小路向山上攀爬。他知道,上师的视线一直伴随着他,他不想中断第二节课的传承。
他冲进家门,奔向收音机。上师一直等待着,在他打开收音的那一刻,上师的声音响起:
“现在我们上第二节课……”
他倚靠在墙上,无力地倾听——他的木屋的门对黑暗敞着。
他的心,与他的身体的姿势,暴露在上师仁波切严肃、无声的视线下。他的心,依然空空如也:没有激动,没有热泪。
但是他知道,确定无疑地知道:上师和他在一起。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无论他祈祷,还是漠然无记,上师和他从未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