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人佛理词
在佛教历史上以词赋表达佛理的文人代有其人,而且很多文人的佛理词蕴涵深刻的哲理。现列举几例略作介绍。
谈及词作,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有钟隐、钟山隐士、钟峰隐者、钟峰隐居、白莲居士、莲峰居士等号。这些名号既见于史书的记载之中,也留存于后主的丹青题笔之上。名号虽然只是一个符号,但从这些名号中,我们可以窥见李后主的厌世心理及其中所折射的佛教思想。以“隐士”、“隐者”为号,说明他向往隐士的生活,透露出他对现实的厌倦情绪。
据《维摩诘经》记载,维摩诘居家学道,即号称“维摩居士”。李后主以“居士”为号,主要取佛教之义,这从他号“白莲居士”、“莲峰居士”即可看出。白莲、莲峰,指代佛教中的莲社、莲宗。佛教关于念佛的最初的结社,称“白莲社”,是东晋时慧远和尚为专修净土法门而在庐山东林寺所创立的,因东林寺中有白莲而得名,后世形成净土宗,又称莲宗。
在李煜早其的词赋作品中有《渔父》词两首:
浪花有意干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首风格清丽词里所反映的生活,同他为了避太子弘冀的猜忌,自号锺山隐士的精神一致,是反映当时他过的那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
作品是生活的反映,这对李煜也并不例外,李煜词亡国后所作最好,那时他有了亡国的感受,阅历比以前深了些。如其《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是首感慨人生的凄婉之作。李煜由一位南唐的小皇帝顷刻之间变成亡国之君,其生活境遇的反差,给诗人以极大的打击。又加之室外的凄凉的景致的渲染,使他更感到失去江山的亡国奴的可悲下场。他怀念往昔的花天酒地的生活,而这种日子却一去不复返,留给诗人的只是愿望难酬的悲凉。诗歌透露给人是一种人生无常,荣华不再的无奈。李煜就是这样,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灵魂,在展示自己苦难的同时,对自己的灵魂进行了深层的反省,他没有掩饰什么,真诚地把自己心中的泪水、自责和那份深深的仟悔,毫无保留地袒露给世人看。这与佛教要求人们对自己的灵魂作深层的反省有何差异?最后还要一提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李煜的一首绝笔之词。词中的李后主由于亡国,落为阶下囚。他失去了欢乐、尊严、自由,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安全感。他对人生已经绝望,感叹自己变幻无常的生命也将随着世间的每一度花谢月缺而长逝不返。这是一种怎样的哀愁呢?于是,他质问那岁岁如是的春花秋月要到何时才能终止,人生为什么这样变幻无常?然而他却无法得到回答。这些疑问,这些悲愁和哀怨,时时困扰着他,使得他不堪重负,只得在那月明星稀的夜晚,独倚小楼,向那寂静悲愤地喊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深沉慨叹。再说,“故国”的概念含意很丰富,就是漂流在外的游子,贬谪出京的官吏,他们可把故国看做故乡或故都,引起感动。
在中国文学史上,宋代是词作最为发达的时代。宋代文人中有许多是佛教信徒,他们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会有意无意中在其词作中融入佛教思想,借以丰富词作内涵,宣传佛教思想,有许多佛教词作传于后世。北宋词人宴殊就是作词富含禅趣的富贵词人。其词除了描写一种天然山水的意趣之外,还把自己心态以一种极为平和的言语表达出来,更有一种禅悟后的心境,表现出其浓厚的禅学的情怀。他的《浣溪沙》一词云: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大约写于某次宴饮歌乐之后。词中透露出一种深沉的人生感慨。把酒而唱新词,本是开心的雅事,但却忽然想到节气可复而人生不可复,亭台依旧而人之岁月已逝,遂对乐景而生悲怀。这是诗人敏感的思维触及人类心灵的深处,是无情与有情、可重复的自然与不可重复的人生的对比,从而凸现出人生之无奈。
也是诗人从繁盛中体会孤独,在歌乐中品味空虚,在圆满中体会不圆满的精神写照。
欧阳修(1007-1072)是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他的词作婉丽,承袭南唐余风。同时他又是一位对佛教很有研究与信仰的文人。他在很多词中都表现了佛教的观点。如《浪淘沙》云: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在词中表达了一种胜筵难再,聚集散无常的佛教思想,由此引发了对人生的思考。欧阳修还写有一首《生查子》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错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首词中也是表达了一种对人生无常的无奈。
王安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也是一位佛教信徒。他曾写有一首《南乡子》词,他在词对人生无常,物是人非自然规律的无奈。词云: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绕水恣行游。
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苏轼是宋代文学的集大成者。佛家思想在其词作中有多方面的表现:既有人生无常的感叹,也有精进向上的劝诫;既有身处逆境时心态平和,又有超越得失的从容不迫。苏轼在《定风波》词中以自然景物喻人生哲理,把人生的不幸际遇看得至为透彻,他也因此能够以佛教与世无争的平和心境对待人生的失意,表现出学佛者旷达超脱的人生态度和坦荡胸怀。词云: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写的是诗人游沙湖途中遇雨之事,这里的“风雨“已不只是大自然的现象,而是隐喻了仕途的险恶和人生的坎坷。在上片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却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中,诗人以“谁怕”一问表现了无所畏惧,宠辱不惊,不为忧患所动的节操。这段词形象地勾勒出一位被贬后依然旷达洒脱的“坡仙”形象。下片是诗人雨后的感想,并从中引出诗人对人生的感悟和反思。诗人在“料峭春风吹洒醒,微冷”的情况下,忽然遇到“山头斜照却相迎”的佳境。这暗示着从困境中走了出来,本当为之高兴,但这在诗人看来仍然拘泥于外物。真正的主旨体现在最末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风雨和晚晴都已过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必为风雨而苦恼,也不必因晚晴而喜悦,只要保持平和的心境,超然物外,自然逍遥,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诗人的这种佛家“无差别境界”使他能在受到政治迫害时仍然保持乐观的态度,因而也更坚定了自己笑对人生的信念。
苏轼在贬官黄州时,处于情绪低谷,处境艰难,心情郁闷。于是他常常在佛教中寻求解脱之道。《前赤壁赋》正是这一心境下的产物。作者借泛游赤壁,即景生情,抒发人生感慨,探究人生哲理。
文章一开始便描写了赤壁月夜的美好景色和自己的游兴,在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茫茫江景中,游人兴意盎然,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世外来客。在这良辰美景中,作者饮酒作歌,客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把作者的心境逐渐引入哀伤。在对历史事件的凭吊中,生发出对人生意义的质疑:即使是“一世之雄”的曹操,如今也早已灰飞烟灭,更何况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呢?面对长江滔滔流水,作者突然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他也想象纵浪大化,摆脱自然规律的束缚,但又“知不可乎骤得”,只“托遗响于悲风”了,至此,作者的悲观失落达到了极点。
诗人并未就此消沉下去,他仍就眼前景物立论,阐明人生宇宙变与不变的道理。“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也就是说诗人认为抓住眼前欢乐时光,尽情享受“造物者之无尽藏”,这才是人生失意时的解脱之道。
赋作表现了诗人旷达超脱的佛家思想,以“无尽”之我战胜“须臾”之我,从而得到心理上的安慰。作者这种身处逆境不甘沉沦,坦然面对,并且一直保持积极向上和乐观开朗的精神是与佛家思想的影响分不开的。
南宋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是一位生活境遇比较坎坷的佛教信徒。她在其婉约词中经常以凄清哀婉的语调来表达对人生、时序、胜衰和聚散无常的哀愁。她的《点绛唇》词就是一首这样的词作。词云: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李清照早年与赵明诚结婚,婚后生活十分幸福。可惜的是,丈夫赵明诚早逝,赵去世后,李清照受到很大的打击,生活也急转直下,在寂寞和悲伤中,李清照写下了一首首的词作,表达对亡夫的思念和一个人寂寞生活的无奈。这首词就表达了自己深闺生活的寂寞和对景无绪的哀愁。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人。擅长词,以刚健雄豪著称,与苏轼齐名,后人合称为“苏辛词”。有《稼轩长短句》传世。他对佛理也颇有体悟,如《汉宫春》上阕云:
心似孤僧,更茂林修竹,山上精庐。维摩定自非病,谁遣文殊。白头自昔,叹相逢,语密情疏。倾盖处论心一语,只今还有公无?精庐,即精舍。《释迦谱》八:“息心所栖,故曰精舍”。人即在精舍住,心情又似孤僧,这就不能不理解为在寺院参禅了。辛弃疾还在《蝶恋花》词中云:
洗尽机心随法喜,看取尊前,秋思如春意。谁说先生觅发齿,醉时惟有歌而已。
法喜,即见佛法而生喜欢。闻法而喜必须洗尽机心,可见他的禅学功夫已有进展。又在《好事近·和城中诸友韵》云:
云气上林梢,毕尽非空非色。风景不随人去,到而今留得。老无情味到篇章,诗债怕人索,却笑近来林下。有许多词客。
从“老无情味到篇章”与“却笑近来林下有许多词客”来推测,此《好事近》必当晚年所作。“云气上林梢。毕尽非空非色”,显然使用了佛家的色空原理,运用得很成熟,很自然。
辛弃疾词的一个特点是清新自然,在平淡自然的景物和人事描写中反映田园生活的和谐清净和令人向往。这种特点恰恰是佛教所讲的平常心是道相契合,也符合禅宗所讲的行住坐卧皆是禅的自然修行的观点。辛弃疾虽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佛教信徒,但他的词作中处处都流露出佛教影响的痕迹,这与他受佛家思想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如他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又如他的《清平乐》云: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间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词人用剪影式的手法、平常清新的语言描绘出一幅幅平凡而又新鲜的乡村风景画和人物速写图。把个和平宁静、朴素安适的农村生活,真实地反映出来了。
给人一种诗情画意,清新悦目的感觉,这样的构思巧妙、新颖,色彩协和、鲜明,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从作者对农村清新秀丽、朴素雅静的环境描写,对翁媪及其三子形象的刻画,表现出了词人对清净无为,远离争端的理想生活的向往。
唐伯虎是明代著名画家、文学家,本名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居士。苏州吴县人,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合称明四家。他不仅是一位诗画兼长的才子,而且还是一位佛教信徒。其六如居士之名即取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之语。唐寅一生蔑视权贵,不拘小节。
他不仅经常与高僧谈佛论道,而且还经常以诗词的形式来阐释佛教思想,以此来弘扬佛法。如其《清江引》词云:
春去春来,白头空自挨,花落花开,朱颜容易衰;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休想蓬莱,神仙真浪猜,清闲两字钱难买,苦把身拘碍;人生过百年,便是超三界,此外更无别计策。极品随朝,谁知倪宫保?百万缠腰,谁似挑三老?富贵不坚牢,达人须自晓。兰蕙蓬蒿,看来都是草,鸾凤鸱鸮,算来都是鸟,北邙路儿人怎逃?及早寻欢乐,痛饮百万觞,唱三千套,无常到来犹恨少。
唐伯虎认为时光如流水一样迅速,春去春来,花落花开,人的一生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儿童,转瞬之间就成了一位发白面皱的老人。而那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蓬莱仙山等都是虚假不实的东西,只能使你感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而已。与其劳苦一生为了虚名浮利而奔波,倒不如舍弃名利,使自己安心过一种清心寡欲的清闲生活。对于名利心重的人来说,当他真正放下一般人看不破的名利时,他才会真实的感觉到自己原来过得如此轻松。世事本无常,世间的金银财宝、功名富贵、妻子儿女等一切现在属于你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只不过现在暂时因缘聚合而已。一旦缘散之时,一切便由不得你去做主。不过虽然世事变幻无常,我们还必须去面对,还可以充分利用人生,过好当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