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与现代医学
作者:陈重晖
佛教以疾病为人生诸苦中之荦荦大者,彻底根绝包括病苦在内的诸苦,引导众生皆悉达于永恒安乐的涅槃彼岸,是佛教的根本宗旨。以佛眼观来,众生本性本来涅槃,本性健康、纯净、常乐、至善,超越一切痛苦烦恼。现前诸苦俱备、百病丛生的存在状态,从违自本性的意义上来讲,可以说是十足的病态,而诸病之根,终归在于众生自心妄起的无明烦恼。佛陀称大医王,以疗治众生心病为己任。就此而言,佛教所提供的医治众生心病的方案——全部佛法的教理行果体系,都可以看作广义的、深义的医学。
尽管佛教主要着眼于众生的心病——无明烦恼的根治,但对人类的身病,也相当重视。《华严经·普贤行愿品》所示菩萨十大行愿中“恒顺众生”一愿,就包括“于诸病苦,为作良医”。药师佛,药王、药上菩萨,特以善施医药著称。大乘佛教强调“佛法于五明处求”,五明中的“医方明”即医药学,包括“于病相善巧、于病因善巧、于已生病断灭善巧、于已断病后更不生方便善巧”(《瑜伽师地论》卷15)等技艺。马鸣、龙树等菩萨,留下了《医经》、《医疗八支心论》、《配方百论》等医药学专著。藏传佛教承印度大乘传统,以医方明为僧尼的必修课之一,藏医与佛教医学、禅学关系极深,至今尚有不少活佛、喇嘛行医。汉传佛教也有重医传统,有《大藏治病药》、《释门本草》等佛家医籍。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医方明在后世佛教中未能得到应有的发展。
所谓现代医学,指西医而言。起源于尸体解剖与细胞学的西方医学,从近代科学分析式的研究法出发,把人看做生物性的实体,主要从生理、物质上着眼,建立起理论与疗法。发展至现代,其学日臻精深细密,然对癌、爱滋病等,尚束手无策,对新出现的疑难病、慢性病中的百分之六十以上无能为力。服用药物的副作用和手术治疗带来的体肤之痛,亦百计难免。那种把本来是多种因缘集起的巨系统之活生生人体零析碎割,只见肉体不见全体的思想方法,及头痛医头足痛医足的疗法,从东方传统观点看来实在是太机械、片面了。随着整个科学从分析走向综合的趋势,在东方哲学、医学的刺激推动下,以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现代科学新理论为指导,从本世纪初起,西方陆续出现了心身医学、行为医学等新说,被称为西医中的“第三次革命”。西方一般以生物医学、心身医学、社会医学为构成现代医学的三大支柱。
心身医学是在生物医学的基础上吸收心理学而建立的医学体系,它从生理与心理的关系上来研究病因,认为大脑与身体的免疫系统密切关联,精神、心理的失调,是导致许多生理性疾病的直接原因。据统计,西方人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疾病,皆由心理因素所致。行为医学在七十年代初期才随行为科学的出现而逐步形成,它把与健康、生理、疾病有关的行为科学与生物医学技术整合起来,应用于疾病的预防、诊治和康复。行为医学认为疾病与人的不良行为相关,不但主张疾病的诊治应从改善行为着手,而且认为社会生活给人们带来的紧张生活方式和不良行为,须靠行为医学提供解答方案。心身医学、行为医学辩证地、整体地观察人及其疾病,看到了人的心理、行为与生理、疾病乃至整个社会生活的密切关系,较西医传统的思想方法确乎是一大飞跃。
心身医学、行为医学从解决心理、行为方面的病因着眼,设计了多种心身疗法。如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疗法、法国库兹发明的“自我暗示疗法”、美国杰克布森的“渐进缓弛疗法”(放松疗法)、西德肖尔兹的“自律训练法”、日本的森田疗法、“形象控制疗法”,及笑疗法、爱疗法、艺术疗法、精神药物疗法、催眠疗法、返幼疗法等,名目甚多。此类新疗法,无非是提供一种有效的调控自心之法,教人们经过一定锻炼,掌握自心,令心理平衡,从各种精神枷锁下解放出来,并帮助人们锻炼对生活的适应能力,以一种明智的态度积极主动地应付生活中不可回避的冲突。正确思维能使你健康,已成为欧美社会人人尽知的常识。心身诊所遍布各地,为从头痛、忧郁、烦燥到癌症的多种疾病提供治疗处方。很多西方人已养成严密注意自己心理状态的习惯,怀疑有问题即去找心理医生。大量病例雄辩地证明着心身疗法的良好疗效。当然,多数人认为心身疗法只能是常规药物疗法的补充,用它完全取代青霉素、洋地黄制剂及外科手术,是不现实的。
现代心身、行为医学的理论和疗法,显然与包括佛学在内的东方传统哲学和炼养功夫不无关系,表现出一种在高科技的基地上向东方传统文化靠拢的倾向。认为精神、心理因素可以致病,是中医、佛学的传统观念。各种西方心身疗法,多脱胎于东方的瑜伽、禅定。日本心身医学家池见酉次郎在其名著《自我分析》中说:“近年来,欧美的心理疗法学者和专家们却转而关心重视起东方的宗教哲学了,有些人对其理解和研究得相当深刻。”如著名精神分析派心理学家荣格,就撰有《心理学与宗教:西方与东方》、《瑜伽、禅宗和<易经>》、《曼达拉》等,对东方宗教哲学包括佛学进行了相当深的研究,他的“个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说,即透露出佛学阿赖耶识的影迹。实用心理学家汤格、贺尔妮等对禅宗在心理治疗方面的作用表现出热烈的兴趣。瑜伽、禅定、气功、太极拳被很多西方人作为一种心身疗法而接受,静坐、打拳蔚然成风。池见酉次郎在《自我分析》中论证了宗教的祈祷、参禅等活动的医疗价值,把佛教的慈悲、智慧、“无心”的训练等引入心身疗法。
从现代心身、行为医学的角度,佛学关于身心世界的基本理论,可以看做圆满的身心、行为医学哲学;佛教的八正道、三学、六度等修持之道,从其最低价值而言,可看做心身疗法的最佳体系。
在哲学观上,佛学以一心缘起论为基本立场,不象近代西医那样孤立地研究人的生理,而是从根(生理)、尘(环境)、识(精神)三缘和合的整体角度观察人的存在,认为心、身、境三者互不相离,互相影响,互相作用。心起烦恼、恶业,可导致生理失调而致病,反之,心清净、行为端正,则身体亦随之健康。《正法念处经·观天品》云:“心清净故,血则清净,血清净故,颜(脸)色清净。”密乘无上部瑜伽,说心理上的烦恼必导致身中脉道缠缚阻滞,使十种气受阻或错乱,生种种疾病。具体而言,如《佛说医经》把引起身中四百四病之因总结为久坐不卧、食无贷(饮食不节)、忧愁、疲极、淫佚、瞋恚、忍大便、忍小便、制上风、制下风十种,其中忧愁、瞋恚属心理失调,其余八种皆可归于行为不当。天台智顗大师总结的六类病因中,四大不调类中劳累及饮食不节、坐禅偏差、业报三类,属行为因素,鬼魔二病属心理因素所致。中医也从天人合一的角度,把内伤七情与外感六淫并列为致病之因。佛教、中医说心理、行为导致疾病,要比现代心身医学、行为医学早了几千年,就哲学而言,较现代医学所依据的西方哲学更显殊胜。现代心身医学主要依据的深层心理学,认为被压入无意识的本能冲动,为导致精神病的重要原因,无论是弗洛伊德还是荣格的无意识学说,从整体而言,尚未必及于佛学末那识、阿赖耶识、阿摩罗识说之完善精深。至于佛家无上密乘及唯识学对意识层下诸识与微观层次的身中气脉点及外环境关系之认识,更为现代哲学、心理学、医学所未梦见。
从身心疗法的角度而言,佛教的修持之道,声闻乘八正道中的正见,讲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正思惟、正念讲正确的精神活动,正业、正命、正语讲正确的行为,正定为锻炼自制其心的技术,正精进贯串一切,属意志的锻炼。八正道总摄为戒定慧三学,三学中戒为定基,管约束行为,慧学实质是明智的生活态度,三学互为因果,环环相扣,旨在教人明智地对待生活,自净其心,离不良行为,去烦恼等精神负担,使人生臻于健康、幸福、完美,这难道不是一个极佳的身心、行为疗法体系?至于大乘六度,于戒定慧外,布施度对治悭吝,安忍度对治瞋恚浮躁,精进度对治懈怠,六度齐修,是对智慧、意志、德行、人格进行全面锻炼的极优方案。且不论其具体内容,仅就纲目所提示的内在结构而言,也要比现代心身疗法的任何体系都丰富、圆满。
关于各种身病的治疗,《瑜伽师地论》“于已生病断灭善巧、于已断病后更不生方便善巧”之说,实际上包含了现代三个医学(治疗、预防、康复)的内容。佛教大德所发展的印度传统“八支医方”,不但有治疗诸疮、首疾、身病、鬼病、中毒、童子病之方,而且包括了养生益寿的“长年方”、锻炼身体使之强健的“足身力”方,较现代三个医学的内容更为丰富。具体治疗则主张辨症施治,如智顗大师说四大不调、饮食不节二类因所致病,宜于药物治疗,其它如禅定偏差、鬼魔、业等所致病,宜用禅定、忏悔等方法治,可谓以药物治身病,以心药治心病,与现代医学的治疗体系颇相一致。
从身心疗法的角度看,佛教徒修持内容中的礼拜、忏悔、唱诵、打坐参禅、看护病人等,都有防治疾病的效用。
佛教徒最喜欢磕头礼拜,对此,不信佛的人不说迷信,也认为封建。但仅就礼拜的效果说,从外观看,那种屈伸肢体的全身运动,岂无健身体操舒筋活血、治病健身的效用?何况佛教徒之礼拜,尤重在心意,心情专一虔诚,动作徐缓安祥,意作观想,观一身化无量身,遍往十方无量世界礼拜供养无量诸佛,利益无量众生,观“能礼所礼性空寂,感应道交难思议”。密宗磕大头则观想三字总持咒在中脉内升降。从气功角度看,这种磕头实质上是一种气功动功,密宗说它与打拳同具散化明点(精)的作用。至于信仰者礼拜时虔诚感情的发抒,和做了善功德的自信所带来的心理安和舒畅,对身心的好处,更是不言而喻的。
忏悔,《华严经·普贤行愿品》列为菩萨十大愿王之一。忏者忏除业障,前世今生所造身口意恶业的种子,潜藏于阿赖耶识中,必然感生包括疾病在内的恶业果报,不但引生轮回苦果,而且现前形成心理负担,导致身心疾病。佛教徒常行忏悔,想象面临佛菩萨圣众、诸天,至诚发露恶业,痛心悔过,立誓洗心革面,不造新业。不仅自忏恶业,而且代为一切众生忏悔。不仅作世俗忏悔,而且行实相忏悔,观罪业本空,彻底放下一切精神负担。如《观普贤行法经》所云:“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众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从心理疗法角度看,这种忏悔,是释放潜意识中的不良积淀、消解精神负担的妙法,必有治疗身心疾病的效用。
佛教徒唱诵时,放舍万念,以虔敬心、无分别心徐缓唱、诵偈赞经文,配以单调的节奏或钟磐、木鱼、鼓等乐器的和鸣,加上佛堂布置之庄严,与松弛疗法、催眠疗法的诱导有同样的效果,很容易使人进入气功态。《自我分析》一书说:“如果大声反复地朗诵祈祷的文句和佛经等,可以将长久积郁于心、即刻就要爆发的怒火、怨气以及其它激烈的情绪和感情,以平安的方式发散出去,起到净化心灵的巨大作用。”山西省中医研究所王德堃等实验观测证明:不会气功而仅以虔诚心专注诵念经文者,与气功有素者入静时的脑电、心电极为相近,都表现出额、枕、心各部分功率谱能级增高,α波活动明显前移、心电能级增高十分活跃等特征,心脑之间在幅度与频率上表现出协同关系,认为这是最完美、和谐的意识激发状态。(《东方气功》1989年第1期)现在气功界流行的“气功朗诵法”、“听音乐入静法”,即脱胎于诵经,而其入静效果未必及于佛教的唱诵。
发菩提心,乃行大乘道的基础,为大乘佛教徒日课中的重要内容。发菩提心包括观世间无常、苦而生出离心,观众生苦而发慈悲济度心,观自心佛性而发向上心等内容,发菩提心以树立高尚的理想,能使人从低层次的物欲束缚下解脱出来,胸怀慈悲,目光远大,意气风发,从坚定的信念中获得达到圆满自我实现的无穷力量,具备消融生活中一切矛盾冲突的宽广襟怀,使人身心健康、精力充沛、人格高尚。从心理疗法的角度而言,发菩提心,对于针治信仰崩溃、自我丧失、迷惘不安、萎靡颓废一类“现代病”,无疑最具特效。
至于佛教徒所修坐禅,气功界认为属于气功,其治病健身之效,经千百万人的亲身验证和科学观测,已没有多少人会怀疑。而佛家禅法之多样、禅境之高深、禅理之精审,非诸家气功所能相比。论静功,佛家有数息、观想、念佛、观心、金刚诵、宝瓶气、拙火定等数十种法门;论动功,佛家有行禅、跑禅、金刚拳等;乃至论硬气功,佛家亦不缺欠,气功界莫不尊为上乘,奉为渊源,甚而假借佛家气功的招牌。而佛家禅法非气功所可及者,更在它以出世间禅为主,以出世间的睿智修观,不仅使人得到世间气功治病健身、益寿延年、身心轻安等益处,而且使人得出世间的受用,明心见性,认识自己,获得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获得圆融无碍、轻松活泼地对待生活的超然智慧,从而幸福安恬,身心获益无穷。
佛教还特别提倡看护病人。经云:“八福田中,看病福田,第一福田。”《四分律》载佛言:“若欲供养我者,应先供养病人。”佛陀在世时曾亲自为久病比丘洗涤污秽,躬自按摩,说法劝勉,使病人得到极大安慰。佛教的这一传统,从社会医学、心身医学的角度来看,是一种社会性的身心疗法,不但可以使病人精神上受到安慰,增强抗病力,而且可使看护者增广慈悲,增强自身的免疫力,更不用说这种行为在道德上的价值了。
日本心身医学家池见面次郎先生说得好:在西方医学家、心理学家研究吸收东方佛学之时,“我们作为东方人,不仅有必要继承东方世界宝贵精神遗产的精华,还应该利用现代科学的成果加以研究。”(《自我分析》)从现代医学及其它多种学科的角度重新认识佛法的价值,把佛法的精华贡献于人类,以人类科学的成果发展丰富佛学,使现代人理解佛法根治心病的方案,自觉地自净其心,根绝一切身心病苦而回复自性的常乐我净,是中国、东方佛教徒应负的责任和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