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驮羊(5)
当那些狼发出可怖的声音席卷而来时,我看到了班马朗在发抖。虽然班马朗也会本波的教法,也学了一些佛教经典,但他的心并没有改变本质。这很正常,无论多么有学问的人,该发抖时还会发抖。只要是人,恐惧总是会光顾他的。我看到班马朗的眸子里透出绝望的光。他定然在想,完了完了。我观察到,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没有啥杂念,只有一种浓浓的感觉笼罩着他。我大喝一声说,班马朗,就是它!我很想为他开示心性,让他找到本具的光明。可我的声音无法穿透历史的迷雾。于是,班马朗仍旧迷惑着。
那领头的狼已扑到十几米远了。这狼的身子很高,肩胛骨鼓起力的肉棱。我想它定然是狼王,因为它的身上渗出一种王者之气。它的鬃毛NB027起,喷射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威风。班马朗的眸子出现的就是这狼。狼的眸子里也出现了班马朗。他们将对方当成了对手而对视着。
那个黄昏,琼波浪觉听到班马朗的惊叫后,也发现山洼里布满了狼,像人在雪地上撒了几把麻籽儿,密密麻麻的。驮羊们挤成一团,抖个不停。
班马朗长叹一声,说,想不到我们会填了狼肚子。
琼波浪觉却想到了他小时候的那个授记。那天,那个叫阿莫嘎的大成就师授记了他的未来,说他长大后会去尼泊尔和印度求法,会拜一百五十多个大成就师为师,会遇到一个叫奶格玛的虹身成就者,会得到“奶格玛五大金刚法”,会创立一个叫香巴噶举的教派,会有十万弟子,法脉会在雪域延续三十六代,三十七代后教法大兴,会在世界上燎原开来……他并没有说他会死在狼嘴里。他想,阿莫嘎是大成就者,想来是不会妄语的。阿莫嘎并没授记他会成为狼的食物。但在琼波浪觉过去的生活里,也发生过一些没有实现的授记。比如,某次,他父亲说一位弟子会长寿,不料,半年之后,那人却得了恶疮,前胸开了一个大洞,连心脏的蹦跳都看得见。父亲解释说他得恶病是犯了三昧耶戒所致,但父亲并没授记他会犯三昧耶戒。还有,过去的生活里,一些大德的授记也没有实现,有时他们授记的某些要成就的人,却偏偏背叛了师门。所以,虽然阿莫嘎曾授记他能活一百五十岁,但狼群的出现,还是让他惊慌了。
狼们围了上来,琼波浪觉已能看到它们发光的眼睛和流出的涎液。要是在夜里,那绿眼会变成一盏盏绿灯,这样,山洼里就会有无数的绿灯,它们飘忽来飘忽去,散发出鬼魅般的气息。班马朗解下驮羊背上的肉扔了出去,每一扔出,狼群总是呼啸着卷了去。相较于狼的贪婪,那些肉显然是无济于事的。琼波浪觉甚至怕肉会激起狼的食欲,引出它们更大的贪婪,但他没有制止班马朗。他想,要是命里该遭狼口的话,不管他扔不扔肉,结局都是一样的。
驮羊们有了叫声。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那叫声,在琼波浪觉的心头滚来滚去,像风中的石子滚过空寂的山洼。驮羊们仿佛明白了自己的命运,琼波浪觉却想,你们既然明白了命运,也明白叫是无用的,那你们还叫啥?
很快,羊背上驮的肉扔完了。狼们又开始跟人定定地对视。怪的是,狼眼里有了一种气定神闲的意韵,也许是它们已将这两个人当成了食物。琼波浪觉望望天,他想要是狼一起扑来的话,他便是最后一次看天了。听父亲说,人死了三天后,会进入中阴身。在佛教的说法里,中阴身是人死后到他投胎转世之间的那段时光。据说,中阴身没有眼根,是看不到天和日月的。中阴身看到的一切都是青白色。琼波浪觉就想,死就死吧,他想最后看一眼天。
天上已不见了太阳,太阳已躲入了云中。云层因此红了,西山上空辉煌成一片了。那景致真的很美,要是没有环视的狼群的话,琼波浪觉会被这景致感动的。琼波浪觉是个很性情的人,他不像父亲。他有着孩子似的天真和淳朴,他的心中老是涌动着一种诗意。弟子们都喜欢他造的本波修持仪轨,因为那文字里涌动着诗意的大美。不像祖师们传下的那些,只是一些机械刻板的观修文字。
忽听到一声闷响,琼波浪觉收回了游向天际的目光。他发现班马朗已将一只驮羊扔向狼群,驮羊落地时,背上的青稞袋炸裂开来。青稞粒迸向四周,发出沙沙声。驮羊落地之后,一跃而起,想逃回来。一张狼口已伸向它的脖颈。羊发出求助的咩咩声。琼波浪觉心中一紧,落下泪来。他对班马朗说,你咋能这样?班马朗说,这阵候,它不死,我们就得死。我数了数,有二十五匹狼,它们吃了羊,肚子里就没地方盛我们了。琼波浪觉却想,你还修啥菩萨道?但这话他没说出口。此刻,那所谓的菩萨道,还仅仅是心中的作意而已。他还没有生起真正的大菩提心呢。但他的心揪疼着,驮羊的挣扎声和绝望的惨叫声灌入耳朵。
狼群压向驮羊,盖住了它。狼们鼻腔里发出含糊的低沉的声音,仿佛在享受美味,又像在警告同伙,时不时还互咬几下。琼波浪觉的脑中充满了这种声音,便有了浓浓的梦幻感。他老是这样,那种梦幻感总在包围着他。所以,他一直对红尘诸欲没啥兴趣。因此,律桑格喇嘛说他根器很好,是上乘根器。他一直想不明白那虚幻跟根器有啥关系。律桑格喇嘛告诉他,许多人修上多年都修不出那种觉受。有了那种觉受,就会相应地少了许多执著。而修行的真正意义,就在于破除执著,破除我执能成罗汉,破除我法二执则成菩萨。
琼波浪觉明明觉出了环伺的危险,但还是没有那种巨大的恐惧,没办法。他老觉得自己在梦中,他梦中离开了本波,梦中学了大圆满大手印,梦中走出了家乡。此刻,那群狼撕咬驮羊的场景,也明明是梦呀。班马朗则不然,他的脸已扭曲,他又举起一只驮羊,扔了出去。驮羊在空中扭动着身子,但改变不了身体飞向狼群的弧线。琼波浪觉感觉到了驮羊的那种无奈,他想,人其实也一样无奈。人无法改变自己飞向死亡的趋向,虽然那趋向比此刻驮羊飞向狼群缓慢,但其本质,是没啥两样的。
狼群又围向落地的食物。它们的咂吧声很响,狼吃肉总是很响。不过,也许这是琼波浪觉的错觉,因为此刻他也听到了涨满山洼的心脏轰鸣声。那声响像鼓荡的大潮,也像罡风拂过树林时的呼啸。后来,他老是跟我提到这个细节。他说,那个瞬间,他没了任何杂念,梦幻、紧张或许还有恐惧将他的杂念一扫而光了。后来的某一天,他将这一觉受告诉了空行母司卡史德。空行母说,可惜了,要是有人为你开示心性的话,你在当时就会开悟的。
班马朗先后扔出了十多只驮羊,这是琼波浪觉后来才知道的。琼波浪觉一直在为这十多个伙伴难受。去尼泊尔后,他向一个寺院里捐了二两金子,对这十多只遭了狼口和倒毙在路上的驮羊进行了超度。琼波浪觉的眼中,是它们救了他和班马朗。
事实上也是这样,等那十多只羊的肉全部进了狼口后,狼们都静了,最后一只羊还剩了半副骨架。狼们伸出舌头,舔着淋漓在嘴外的血。琼波浪觉甚至从它们的眼里看到了感激。琼波浪觉很可惜那些撒了一地的青稞,他知道狼不吃它们。但班马朗却扯了他一把,他们背了行囊,赶着剩下的驮羊离开了那个溢着腥风的山谷。
琼波浪觉像梦游一样,他摸摸背囊中的金子。他想,别的丢了没啥,只要有金子,就能求到法。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些被班马朗扔出的羊,因为自己没有阻止那种行为。但他也明白,在那种境况下,班马朗的选择也许是最可行的。
琼波浪觉于是发愿,要是证得了正觉,他会首先超度这些驮羊。
《琼波秘传》中说,后来,琼波浪觉证悟后收摄的第一批弟子中,就有那十多只羊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