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希迁《草庵歌》简析
吾结草庵无宝贝,饭了从容图睡快。成时初见茆草新,破了还将茆草盖。
〔简析〕《草庵歌》原载《景德传灯录》卷三十,题为《石头和尚草庵歌》。全偈共八段,多为三三七七七句式,与当时流行的《五更转》、《十二时》等民歌在形式上颇相近。从内 容上看,此偈较《参同契》更为明快通俗,主要表达了草庵主人山居的法喜这情。自然,其中也渗透了希迁禅师的禅学思想,但它毕竟要比《参同契》那类偈子浅近得多。《草庵歌》究竟作於何时,目前学术界尚无定论,笔者认为它大致在希迁得法住山之后(742年左右,详拙著《石头希迁禅师略探》,载《谛观》83期)。
此是《草庵歌》的第一段,它叙述了禅师结庵住山的用意。凡大修行人结庵住山,旨在了生脱死,而禅家的这种修行大多放在实际的行持中,所谓担水劈柴,皆是修道,举足下足常在道场。对于这种於生死中证涅槃,於世法中求出世间法的修持之道,禅师们深得其旨的,故大禅师於修行总是说“无用功处”,或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这便是希迁禅师偈中“ 吾结草庵无宝贝,饭了从容图睡快”的实际义蕴,其实这“吃饭睡觉”等貌似无所用心之处,正是大禅师的切实用功之处。“成时初见茆草新,破后还将茆草盖”,“道不假修”,一 切现成,而难得的乃是那种不事雕琢、不被染污的“平常心”。以故草庵的新结与破后的修葺,都只是极为平常的事,然而也是禅师修行的着实用功之处。
住庵人,镇常在;不属中间与内外。世人住处我不住,世人爱处我不爱。
这一段偈子牵涉到了佛法的中道思想,也表现了禅师远离世间嚣尘垢染,发大心出生死流的弘誓。依照龙树菩萨的中道思想,一切世法皆是缘生。《大智度论》卷五云:“如说诸法相偈,不生不灭,不断不常,不一不异,不去不来。因缘生法,灭诸戏论。”卷四十七又增入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合为“十二不”。无论是“八不中道”,还是“十二不之中道”,无非是要修行人离空有、断中边,破斥一切外道戏论,以见一乘实相。佛陀对外道的十四难拒不作答,而以箭伤人后医人还是追究何人以何法伤人为重一喻为开示(见《 箭喻经》),也就是叫人离诸戏论,当下悟见实相真如。石头和尚的“住庵人,镇常在”, 也就是本乎此意,既然是住庵而又无所住,则自然出离了“中间与内外”等戏论了。石头和尚对僧肇的的著作是颇有研究的,《五灯会元》卷五便载有希迁因读《肇论》而作《参同契 》一事。而僧肇这位“解空第一”的大德又是深通龙树中道思想的,故《草庵歌》在这方面足以补《参同契》之阙,二偈互参,希迁思想便体现得更为圆满。
“世人住处我不住,世人爱处我不爱”两句,表达了大师了断世尘,出生死流之大愿。世人 之所住是有常有断的生灭法,世人所贪爱的是无常的有为法,以故情牵意系,累劫难出常流。果为大修行人,自然须摒弃一切妄想,彻底出离世尘。
庵虽小,含法界,方丈老人相体解。上乘菩萨信无疑,中下间之必生怪。
本段偈子牵涉到华严宗的法界缘起思想。所谓“法界”,亦名法性,亦名实相,法者谓之诸法,界者谓之分界。华严宗就“事”与“理”而说法界,若约事说界即是分义,谓随事分别;若约理说界即是性义,谓诸性不能变异也。由此而立四种法界:一、事法界(谓众生色心诸法一一差别,各有分齐);二、理法界(谓诸法虽呈差别而同一性体);三、理事无碍法界(谓理由事显,事揽理成,理事互融);四、事事无碍法界(谓一切分齐事法,其性融通,一多相即,大小互融,重重无尽)。诚然,若细说法界,将重重无尽,略说即此四种。希迁大师作《参同契》时,颇重理事圆融观,他认为“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对于华严宗的法界缘起、理事圆融思想,希迁大师是深通至极的,因而 偈云:“庵虽小,含法界方丈老人相体解。”而对于这一至为精深博大的佛学思想,只有上乘根器的学道者方深信不疑,而对于中下根器的学人却无法使之信服。这便是希迁住庵后对于当时佛界如何圆融各宗、调燮南北等重大问题所作的哲思。
问此庵,坏不坏;坏与不坏主元在。不居南北与东西,基上坚牢以为最。
此段偈之大意与第二段大略相同。坏与不坏,是站在分别法的角度上讲的;若站在不二法门上讲,即无坏与不坏之别。因为,那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真如法性是不增不减的,以故不管庵之坏与不坏,其真如法性本元自在。自然,这常住的法性是不住中边空有的,但以其本体与现象(理事)圆融之理最为坚牢不易。故诚得此意,学人自然离乎中边戏论,不居南北东西而深契佛之实相妙谛。
青松下,明窗内;玉殿朱楼未为对。衲被蒙头万事休,此时山僧都不会。
此段偈子较浅易,它表明了大师矢志悟道,不慕世间玉殿朱楼而住草庵之宏愿。至于“衲被蒙头”,似无用功,而实真用功处;而“山僧不会,”并非全然不会,不会佛法者实是真会,且会也无人真说得出来。
住此庵,休作解;谁夸席图人买?回光返照便归来,廓达灵根非向背。
此段偈子与《参同契》思想完全偶合。偈中的“休作解”,自是佛法忌分别妄想,离一切尘劳,即自净其意。而不图人供养铺席,乃是大师惜物自砺之行持,在此无庸赘语。“廓达灵 根”则是吃紧之处,《参同契》中有“灵源明皎洁”之语,希迁作《参同契》前读《肇论》,亦有“灵鉴圆照于其间,万象体玄而自现”一语。“灵源”、“灵根”当是一义,它指的 是那种涵盖万有的真如法性(在有情为佛性)。既是无所不敷洽的佛法之本体,自然是无向背之分的,而学人更识得这一本体,唯有收视返听,回光返照自性,才有可能体悟得到。
遇祖师,亲训诲;结草为庵莫生退。百年抛却任纵横,摆手便行且无罪。
此段偈子是大师自为警勉之语。约公元711年,希迁大师赴曹溪求法,当年六祖亲执其手笑着说:“苟为我弟子,当肖。”大师在曹溪蒙祖师如此器重,而今的结庵住山,自然是不会生半点退转心的。“抛却百年”、“摆手便行”,就是要了断旷劫无明,而悟第一义。只有如此,方能纵横自如,孽障自净,达到任运自在的禅境。
千种言,万般解,只要教君长不昧。欲识庵中不死人,岂离而今遮(这)皮袋。
此是最后一段偈子,它既表明了大师不昧正法之见,也表现了大师以般若之智观照色身(皮袋)而返归灵根之思想。佛法本是一乘法,当时的南北之争并非佛法之了义,只要识得缘生之理,不昧因果,即可明色空之理。末句的“不死人”与“遮皮袋”,似寓庄于谐,旨在使学人不执着无常的色法与色身,而洞彻不生不灭的“廓达灵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