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我所不能忘怀的人
在我离岷的前夕──三月十一日,去医院与妙钦法师话别,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明知他的病是绝望了的,但还是说了些在佛法中安心静养的话;明知这是生死的离别,但故意附和他前几天的希望,说些等身体健朗一点,到台湾去静养,同为佛法努力的话。话是这么说了,人也就离开了,但一种寂寞的怅惘,萦回在内心而不易忘却。就在我离岷到星洲的不久──三十日晨,妙钦就与世长辞了!人是不能免于无常的,聚散无非因缘,用不着系恋,但想起当年大家求法与为法的理想,不能不「为法惜人」,引起我无比的惆怅。
民国二十九年年底,我从贵阳回到四川的汉藏教理院,见到了从香港来汉院旁听的演培与妙钦;到现在,已经三十六年了。我与妙钦共住的时间,在汉院有二年多,在杭州、厦门、岷尼拉,先后也不过三四年,时间并不算太久。然在佛 [P184] 法的探求,为佛法的理想中,却结成了深固的法谊。当年的探求佛法,是受到太虚大师的启发,出发于「求真」与「适今」的原则。为了探求佛法的真义,需要对佛法有多方面的理解,所以也作些课外的讲习。妙钦曾(与演培)笔记我所讲的『摄大乘论讲记』,又记录我讲的『性空学探源』。在汉院时,妙钦就编写了『中国佛教史略』;后来我作了相当的补充与修正,作为两人的合编而刊行(现在编入『妙云集』下编)。抗战胜利后,妙钦在岷尼拉普贤学校授课,以「慧庵」名义,编了『初机佛学读本』。这是继承太虚大师的「人生佛学」,并参考了我的『佛法概论』而成。妙钦受到『佛法概论』的有力启示,所以乐助『佛法概论』出版,并为了探求代表初期佛教的南传佛教,去锡兰佛教大学深造。前几年,鼓励宽严出版『正闻』不定刊;「正闻」,这正是我们当年求法的共同方针。去年秋天,妙钦的病已相当重了,写信到台湾来访求中医。信上说到:每天费二三小时,依我所著的『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阅读初期圣典,并作成卡片。他的临终遗言:服膺太虚大师所开示的常道,学菩萨发心,愿再生人间。从妙钦与 [P185] 我相见以来,誓求正法的原则与精神,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在这茫茫教海,能有几人!在佛法的探求上,妙钦是有思想的,与我的思想倾向相近。如有适宜的环境,在法义的阐述上,应有更好的成就。可惜受到时代与环境的局限,不能得到充分开展的机会,而今又在五十六岁的盛年去世了!这不只我失去了佛法中的同愿,对中华佛教来说,也是一严重的损失!
抗战胜利了,我们回到了江南。希望有一个安心修学的组织,大家来共同研求,所以创议成立西湖佛教图书馆。由于时局突变,不能成为事实。我到了厦门,南普陀寺成立大觉讲社,是妙钦从中促成的。短暂的半年,当然不可能有成就,但演培、续明,都因此而到了厦门。等到我与演培他们到了香港(新界),仍旧维持我们自己的理想。生活没有着落,幸亏妙钦已到了岷尼拉,给我们经济上的支持,渡过了艰苦的三年。后来,为了成立一属于我们自己的道场,妙钦为我们筹款,新竹的福严精舍,就由此而来。在这一动乱期间,我们从杭州到厦门,从厦门到香港,一直都得到妙钦的全力支持,一切都与妙钦有密切关系。现在, [P186] 过去的理想,随岁月而过去,妙钦竟先我而去了!在我不堪衰老的回忆中,怎能不引起伤感呢!
「求真」与「适今」的佛法方针,做起来是不容易的。因为离开了传统的佛教,不容易开展;依附于传统的佛教,又会受到限碍,这是近代佛教一直存在着的问题。我在台湾十多年(除病),只做到不标榜神奇不依赖经忏而已。就这样,也还要受到些意外的讥毁。妙钦在岷尼拉信愿寺,住了二十多年,虽曾在普贤学校授课;领导精进音乐团;能仁学校成立,主持了校政十五六年,然对传统的佛教环境来说,无论是法事,人事,都有点不相契合,所以显得有点孤独。我曾在『平凡之一生』中说到他:「大陆变色,他(妙钦)将为佛法的热忱,寄望于菲律宾的佛教。希望能从性愿老法师的倡导下,有一新的更合理的发展。但性老有为法的热心,观念却是传统的。我虽去(过)菲律宾,也不能有所帮助。为时代与环境所局限,心情不免沉闷」。心情沉闷,就是抑郁。「抑郁伤肝」,妙钦就这样的肝脏硬化,更演变为肝癌,终于不治。我曾劝勉他:「时代与环境的局 [P187] 限,是不能尽如人意的。唯有本着进多少就多少的态度,才能不问收获而耕耘下去」。这几句话,对于外表冷漠,而怀有为佛法热情的妙钦,为佛法而感伤的初心菩萨,没有用处,他终于病了,死了!知道他病了,去岷尼拉探问他,并不能表达我内心的万一。现在他已死了,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我想,唯愿以我们共同为法的因缘,能历劫相逢,同为三宝而献身!唯有这样,才能表达我深挚的怀念!民国六十五年四月十五日,时在星洲。 [P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