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破除执着
净月
一、迷执是烦恼的根源
《菩提心论》:“凡夫执着名闻利养资生之具,务以安身。”执着,是指片面而孤立地理解并固执事物的妄情和妄想。众生虚妄的“执着”是很多的,主要是“我执”和“法执”。简单地说:“我执”就是固执常一不变的主宰之“我”,从而产生种种“我见”。“法执”就是固执外境实有,从而产生虚妄分别的“法见”。佛教认为,众生的病根在于无明,由于无明如乌云般覆盖,遮蔽了智慧的阳光,便生起各种的妄想、分别和执着。佛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执着、妄想、分别是众生不能觉悟的根源。去掉执着心、妄想心、分别心是佛教徒修学佛法、得大解脱的必经之路。
我们常常对人生的一切现象,认为是绝对独立而实有的,由此而产生迷执。对于人生中的一切,如职业、权力、财物、亲情、爱情等,大部分人虽各有所偏重,但或多或少,没有不执着的。原因是我们把它看得太过于真实,不了解这一切都是缘起性空的道理,所以非要贪取贪得、占有不可。所谓“未得之,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
迷执是烦恼的根源。比如说,有人对职业很迷执,非要“不成功便成仁”。不迷执的人会考虑到种种因缘,一面不断充实自己,设法改善因缘,或随顺因缘,不过分强求,只要能维持生活,服务社会,从事任何行业,都能觉得心安理得而愉快胜任。以权力说,权力能为民造福,使君子施展抱负、建功立业,但若太贪恋权位,不择手段,贪得无厌,残害忠良,鱼肉百姓,更是罪孽深重。以财物来讲,多数人总觉得多多益善。取财非道,理财无方,亿万家财,可以转瞬间化为泡影。人的一生,财物固然不可或缺,但并非人生所追求的终极价值之所在。而且某些人,如缺德者、愚痴者等,并不适合拥有太多的钱财。世界上,人为财死的例子,为数太多。以亲情说,执着心太重的父母,总想一辈子把子女留在身边呵护,子女一旦远离,便日思夜想,牵肠挂肚。一个十个月大的小孩,在家里时时绕着妈妈脚跟走,别人要抱他,便常哭个不停。当他年岁大一些,就自然不再有这种现象。以男女爱情说,执着心越重,越有强烈的占有、排斥心理,把第三者看成电灯泡、眼中钉。夫妻常因深重的情执,破坏了配偶与他原先家属的亲情。这就是小夫妻喜欢沉湎小家庭、过小日子,厌恶与长辈同住的原因了。世上男女对于爱情,常有很深的迷执。丈夫或者妻子也常因对婚外情的妄执,而演变成一曲曲反目成仇的家庭悲剧。因感情纠纷而引起的凶杀、毁容等的惨剧,我们时有耳闻。这都是所求不遂,而又执迷不悟的后果。许多人纵使未演变成惨剧,但也常为爱情而痛苦不堪。关键常就在于心中的一念迷执:“我非娶她不可。”“我非嫁他不可。”“你不答应,我就教你好看。”迷执的人不会想到种种因缘,没有想到两情相悦,何其不易,须因缘具足,因缘不足不可强求。不执迷的人常考虑到种种时空因缘,能看透人本四大假合、不净之躯,不会随意追求异性,不存非分之想,有良缘则结为菩提伴侣,共同修学佛法,利益大众,服务社会。无良缘则独往独来,活在当下,珍惜生命,关爱他人,这又是何等的洒脱自在!
不迷执的人常审慎观察,随顺因缘,广结善缘。孔子有“无可无不可”;老子有“无为而无不为”;庄子有“逍遥游”。这些古圣先贤的教诲,当值得我们效仿,何况佛说“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相”的破执思想,以及看破放下、随缘念佛的出世境界,当更值得我等凡夫用心琢磨、受用了。
陶渊明有“山气日夕佳,归鸟相与还”的诗句,其中的蕴涵以及超出言语之外的意蕴禅机,当值得我们久久玩味和受用的。
二、如何破执
破执不等于放弃。佛家基于缘起性空的智慧,要人破执,但破执不等于放弃一切。比如说,教您不执着财物,并不是教你不去赚钱,或者放弃赚钱的机会。因为人得依正命谋生,佛家鼓励人获取净财。穷得衣不蔽体,三餐不继,自然也无幸福可言。况且一个人行善也不可无钱财。所以一个理解缘起性空的人,仍然与一般人一样工作赚钱,所不同的是,他对钱财不加妄执,不会做守财奴,但也不会浪费钱财。对于男女感情的处理也一样,理解缘起的人对情感不加妄执,有良缘则结婚,无良缘也不强求。俗语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名会带来许多烦恼,盛名之下,出丑的机会也会更多。所以一个真正有大智慧、大学问、热心奉献的人,只要尽心造福大众、服务社会,虽不必刻意追求声名,但也无须刻意逃避声名,一切可随顺因缘。
常常有人问我:“一个人通通不执着了,他不是完了吗?”他以为一个人须执着于他的理想目标,全力以赴,才有成功的希望。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人生的旅途,不会一帆风顺,若不矢志不移、勇往直前,理想必难实现。佛教也有四弘誓愿,即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佛教主张破执,只是破去迷执,即迷惑的执着,违背道理的执着。如果你的执着是合理的,那么你仍该坚持,所以佛要人坚持戒律,净土宗要人执持名号(指阿弥陀佛的名号),密宗要人持诵咒语。这些都是如法的。
总之,一个人的所做所为只要顾及时空因缘,以及行为的妥当合理与否,他的执就不属于迷执。譬如我手中紧抓着一样东西,如果我是为了防止这个东西摔破,那么这个紧抓的动作是合理的;如果这样东西是别人所有,我紧抓着是为了夺为己有,那么这个紧抓的动作就是不合理的,也就是迷执了。世人常执迷于声名、钱财、权力、色欲等等名闻利养,以致作出许多害人害己的事,烦恼不堪,这便是佛家破执的根本原因所在了。
破执不是乱来。许多人以为佛家破执,就是什么都不要,连做人的规矩,处事的原则都可以不必再去坚持,而可以变得随随便便,吊儿郎当。学生该上课的不去上课,有人问他:“你何以如此?”他说:“佛教人不要执着嘛!为什么一定要上课?”如果是这样的话,便是会错意了。佛说性空是根据缘起说的。脱离缘起去违背因果而谈空、去破执,便落入“恶取空”、“邪空”了。
缘起性空的道理说明,一切事物、名言都无丝毫的绝对真实性,都不应执着,但因缘果的法则却是极端真实而超越时空的。如是“因”加上如是“缘”,会产生如是“果”,这是不会变的,所以佛家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是佛家铁的定律。所以说因缘果报的法则,是跨越时空、亘古常新的。所以说做人、处事不能没有准则。
有大德说得好:“缘起性空的哲学要落实于八正道的实践才无弊害。”所谓八正道就是正见(正确的见解)、正思维(正确的思想)、正语(正当的言语)、正业(正当的行为)、正命(正当的工作)、正精进(正确的努力方向)、正念(正当念的念头)、正定(正确的禅定)。
一个人口口声声说他不执着,于是他故意上班迟到,故意衣衫不整,故意随地吐痰等等,行为不顾及公共利益和社会秩序,在佛教说是“被法缚”。说清楚一点,他已执着于“不执着”了,因为他的心念行动已经不能忘于“不执着”,这种反常、失态的表现,正是另一种极端形态的执着,同样会带来许多烦恼的果报。
破执不是不要一切名相。佛说一切事物及名相,无非是性空的假名,意思只是要人不执着于假名,并不是要人否定、取消一切假名。所以佛家说:“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假名是无需破坏,也不可以破坏的。世间人说:“这是一条大河。”性空论者也说:“这是一条大河。”世间人说:“张三是博士。”性空论者也说:“张三是博士。”所不同的是二者对“大河”、“博士”之内涵的理解。性空论者认为“大河”、“博士”虽为假名,但为了言说的方便,不可没有这些假名。世间森罗万象,千差万别,所用以描述的名词、形容词等都属于假名的范围,我们只要不将其当作绝对、独立的真实而加以执着,何不灵活运用这些假名与大众沟通来弘扬佛法的真理。
佛教有真俗二谛,真谛即出世间的道理,俗谛即世间的理论,这两种理论不但不互相违背,反而是互相融通的,所以叫做真俗无碍,真俗不二。真谛说空,俗谛说有;真谛说不生不灭,不来不去,乃至于一切皆为不可说,不可思议,离言绝相;俗谛却不妨说有生有灭,有来有去,乃至横说、竖说、善巧譬喻,穷劫不尽。所以佛家常说“无我”,但佛陀仍然自称“我”,“我”无量劫以前如何行菩萨道,“我”今生今世如何证菩提。所以在佛教,真实究竟界的不可说,并不妨碍世俗界的言说。许多人研究佛学,就是在这一点上很难理解。这就需要有较好的悟性来加以参究。
破执因、无因之偏执。在众生的许多迷执中,执因是一大烦恼的根源之一,我们常把成功与失败、幸运与灾祸,固执地归结于一个原因。以缘起的佛学观点看,这是绝对错误的。缘起论认为:宇宙的一切事相,必须靠众多因缘和合才能生起。
念的迷执常表现为:“我今天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都是张三所加害的。”“我今天之所以能有如此风光,都要感谢某君”。有了这种念头之后,对于加害自己的人,仇恨一天一天加深,终于下定决心,不报此仇,誓不甘休。对于自认为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感恩的心便会一天一天加重,把其他人的帮助和恩德也给忽略不计了。有人做了某些助人之举,后来看到被他帮助的人飞黄腾达了,便想:“要不是我当年拉他一把,他何能有辉煌的今天?”于是内心巴望着对方能有所回报,要是对方一直无所表示或早已淡忘,他便计较对方忘恩负义,不能放下,而苦苦折磨自己,这就是太执着自己的功劳所引生的烦恼。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我执、执我之因的缘故。
缘起的佛学观对于宇宙人生万事有“如实”(恰如实际)的观察,能了解到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过分强调也不会过分忽略某一细节。因此,一切荣耀归于多人分享,过失也会由多人来承担,这是何等的公平合理。
执因会导致人迷信,所以有“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为“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于是听天由命,遭遇厄运时,也不会自我反省,把一切责任麻木地推得干干净净,这是何等的轻松、愚痴和可悲!正如项羽战败自尽前所说:“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项羽将自己的不幸完全归咎天命。这正是项羽的可悲之所在:真是“死不认错”,到死了,都没认识到自己错在那里。说穿了,这都是缺乏缘起智慧的观照和思想而使然。
试问,纵然,命中注定我生于富贵之家,但我若不勤俭持家、遵纪守法、知恩报恩和服务社会,我就能守得住这些富贵吗?纵然注定我长命百岁,但我的生命在呼吸间。平日间死亡的可能性真是何其之多啊。而且再想想,命中凭什么注定我就生于富贵之家,又凭什么能让我长命百岁呢?
有些人考学、求职,到庙里求神拜佛,试问,如果不靠自己的真才实学、高尚品格,佛菩萨“有办法”或“乐意”保佑一个不学无术、为人不齿的人吗?
许多人说:“人生的际遇都是偶然的。”所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我……”便成为一般人常用的口头语了。所谓“偶然”便有“无缘无故,突然发生,不可预料和把握”的意思。“某人无缘无故被车撞了。”“他无缘无故对着我笑。”但是我们仔细想想,一件事情无缘无故,怎么会发生呢?说穿了,这又是另一种念的迷执,即无因的迷执。
缘起佛学的看法是,宇宙万事都是缘起的,非偶然而生,遵循因果法则。一个人的成败祸福与他今生的努力有关,更与他过去世的“业”因有关。过去世未曾种善因的人,这一世很难遇贵人相助。过去世不能成人之美的人,这一世必是阻碍重重,不得顺境。每一个人今生的亲朋好友都与自己有密切的“缘”。无缘是不能相聚的。缘有善有恶,善缘使人和乐相处,恶缘则令人冲突、结怨。佛教说,一个人的福与慧,与今生的修学当然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要靠前生的修行。佛教当中有一偈语说:“修福不修慧,大象披璎珞;修慧不修福,罗汉托空钵。”修福不修慧,善缘不具足;修慧不修福,福中也造罪。修福得福,修慧得慧,功不唐捐,因果报应,分毫不爽。
总之,偶然论者和无因论者认为许多事情是偶然的,无因的,所以是防不胜防,无须负责,听之任之,常虚度光阴,消极退堕。所以他们的生命是飘荡无依,妄念纷飞的。他们没有勇气把握现实,随时会担心天有不测风云;他们不思进取,却常期盼好运来临。缘起论者认为事情的发生,其原因或许难知,但不能说无因,既然事出有因,所以平常须谨慎为要,精进修学。成功是众缘和合而成,不只靠一己的努力,功不必尽归于一己,失败虽与众缘有关,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的福慧修学不足所致,须痛自勉励,勤加精进、福慧双修。
破自然论之迷执。有人迷执自然论的说法。认为宇宙万事万物都是自然而生、而灭的。人类的生老病死是自然,战争是无可避免,私欲也是与生俱来,一切皆为自然而然。所以人须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改变现状。其实,佛经也常提到“法尔自然”,中国的老庄更是“天道自然”的代表者。
但是我们要知道,世俗的所谓自然,大异于佛家的所谓自然。世俗的自然是指事物的情况、现状和表象而言,佛家的自然是指自然之道理而言。世俗的人认为:人为的部分如社会的建设、政治的措施是可以改变的,而自然的部分,如人性的贪得好色、自私自利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所以世俗的自然多带有必然的意味,好像许多事情都是应当如此、本来如此和必须如此的。
而佛家的自然,一方面是指法性而言,一方面是指法则而言。法性就是说诸法的自性、现象界的本性,即缘起性空。现象界的空无自性,并不是人为规定如此,而是自然如此的。其次,法则即是因果法则,如是因,遇到如是缘,产生如是果报,若因与缘相同,结果也一定相同,千万次都是如此,这不是人为规定如此,而是自然如此的。法性与法则既然人为无法改变,人只有顺其自然而已。因此,世俗的顺其自然是顺其事,而佛家的顺其自然是顺其理,即顺应因缘果报的法则,二者有天壤之别。前者的顺其自然,能使人长居于鄙俗烦恼的境地,佛家的顺其自然则能使人获得智慧清净和解脱自在的境地。
正确地顺应自然乃是顺任自然之道,而非顺任事物的现状和表象。比如说,自私是人的劣根性,为业因,我们多为他人设想,以此为缘,便可得到减轻私心和烦恼的果报,这就是佛家的顺其自然,即顺其理:顺其因缘果报的法则。了解了这个道理,我们凡事便会多为他人设想,来减轻私心和烦恼,以此为法则,便能养成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慈悲襟怀。如果有人说,人类生而自私,所以人应顺任自然,放纵私欲,加强私欲保护,否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就顺应了世俗的所谓自然而走向了极端狭隘的个人主义道路上去了,何不可悲?
三、树立积极进取的人生远景
世尊的种种言说,其目的都是在为众生破除颠倒妄想,成就广大无碍、究竟圆满的心灵境界。
世人皆知,一个人不能没有希望,有了希望,人才能活得充实。佛教的人生目标是修成“佛”。“人人皆有佛性,众生皆可成佛”,这个观念和真理是以缘起性空为基础的。缘起论者觉悟到没有绝对独立固定的人性“我”。在三世流转的生命历程中,“我”是无自性的,因此,也是不断亦不常的。“不断”就是会继续存在着,“不常”就是会刹那变异,所以“我”是可以改造的。换言之,愚痴的“我”,并非永远愚痴,愚痴可以转化为智慧。由此成佛才成为可能。另一方面,缘起论者觉悟到万事万物的空无自性,认识到事物的可变性,于是对于改造现实世界深具信心。
佛经说,从初地菩萨修到成佛,须历经三大劫的修行。成佛的路是如此遥远而漫长,但基于因缘果的法则,种佛因,植佛缘,是必然会结佛果的。因此,觉悟缘起性空的人,内心必然对未来充满乐观和希望。他们了解到,只要努力改造自己,明日之我必可优于今日之我,对于他人亦然。性空论者相信,再坏的人也可以感化、改善和重新塑造。
总之,性空论者绝不会放弃对自我、对他人、对世界的美好期望。体悟性空之理,是了知世相缘起,有利于破去人我种种颠倒妄执,所以会解脱许多心灵的束缚,使心灵回归其原有的光明、开阔、坦荡境界,如拨乌云而见天日。这可以从古代许多禅宗大师的悟道偈中得到证明,如茶陵和尚云:“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封锁。如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寒山诗亦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梦,是虚幻的;梦,是不实在的,有的人天天做着无聊的梦,也有人雄心勃勃,思想着为人民大众服务。刘邦只是一个渺小的亭长,朱元璋不过是皇觉寺的一个小沙弥,他们都凭着出生入死的精神,锲而不舍,勇猛精进,终于成为汉朝与明朝的开国明君,在中华民族的史册上写下了辉煌的篇章。“一佛出世,千佛护持”,我们是甘愿做一棵小草,还是太阳,来装点祖国山河大地?
摘自《寒山寺》佛教双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