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破与看不破
孙昌建
二十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我去虎跑寺看弘一法师。八十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李叔同到虎跑寺断食辟谷。那一天我回去时鞋子全湿了,公交车也都不通了,走在雪地里,我听到了大雪落在地上的声音。而八十年前的那个雪天里,李叔同走出他所任教的那个学校时,一定也听到了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原先印象中的李叔同,风流倜傥。2007年是中国话剧一百年的纪念,如要说起这一点,肯定要说大师当年演的话剧版《茶花女》。除了排戏,他还画画,后来成为他正式婚姻之外的女朋友的春山淑子,就在他在日本学艺术中替他做过模特的。画家爱上女模特,照理说也没有什么新的套路了,但是李叔同在此之前,在老家曾有一原配夫人俞氏。我最近看不少民国名人的故事,就其婚姻情况,基本是三妻四妾的。即一边是原配,一边是新潮的女生———这可能是那个时代的烙印吧,这种模式也可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要么泡在海水里,要么烧在火焰里。
李叔同是泡过海水也烧过火焰的人,对于他出家的原因,一直有一个似是而非的说法,即四个字———看破红尘。如果你照着这个逻辑去想也是能想通的,什么都看过了,那就看破红尘呗!可是你想想,想想这百年以来的中国文人和名人,真正能看破红尘抛家别子去当和尚的又有几人呢?绝大部分都是嘴上说说的。
只有李叔同是当真的,但是他到底是因什么而看破,为什么那么当真?这我们就不敢妄加猜测了。丰子恺等不少亦友亦生的去看他劝他,那位日本的春山淑子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来看他劝他,都不起什么作用。
要说一说这位春山淑子,她是知道李先生有原配的,但还是不顾家庭的反对而毅然跟着来到了中国。同时她还信守了李先生跟她的约定,即她不能在公开场合出现。当时李先生在杭州的省立第一师范任教,本来春山淑子是可以跟他去杭州的,但李先生宁愿每个周末坐火车回上海看她。等到她来杭州看他时,他已经在虎跑寺里了。
再来说一说原配夫人俞氏,从照片中看也是端庄秀气之人,是一茶叶店主的女儿,而李先生的父亲则是在天津做盐业的。茶和盐,在当年都是相当重要的生意,李家和俞家的这一段联姻,自然属于媒妁之言的功劳,后来俞氏给李生了两个儿子。有记载说当李先生在弹贝多芬的《月光》时,她也能在一旁静静地倾听,而且她也粗通文字,百家姓都是认得的。一个认识百家姓的旧式女子,要跟一个琴棋书画皆通且对西洋艺术极端狂热的人有共同语言,这可能性是不大的。“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这是二十年前离婚题材影视剧的常见台词。在于李先生,他当然不会说这样没水平的话的。他只是在回天津老家的时候,会带着春山淑子的裸体画,挂在他的客厅里,在当时的风气下,这自然是惊世骇俗的事。
八十年前的那场大雪,只是让李先生去虎跑寺断食而已,后来寒假结束后他又回校任教,只是他再也没有回上海和天津。到了放暑假的时候,正当春山淑子满心欢喜地等他回来时,一师的校长给她带来了李先生的一些东西和字据,并且正式告诉她:李先生出家了!
春山淑子跑到杭州跪见李先生,任凭如何的千般柔情,泪如雨飞,李先生已完全是铁石心肠了。若干日子后,俞氏也跑到杭州去寻访,但她没能见到自己的夫君。现在看来,李先生在寒假里断食,只是一次见习训练罢了,当时的理由好像是治疗自己的神经衰弱。通过那一次训练,他觉得素斋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吃,只是其身体已经越来越弱了。等到又一个学期的课程结束,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曾经叫李叔同的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成为弘一法师呢?
但是可以相信,在常人看来极其寻常的事情,比如说他那个年代男人的一妻一“妾”制,在于他来说,却是挣脱不了的精神枷锁。我们只知道他才华绝伦的一面,却读不懂他万念俱灰的一面。
(摘自:2007年3月7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