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寻僧去
林谷芳
我在傍晚拾级而上,苔映履痕,一片幽然,及至山颠,与山僧饭罢,在一灯如豆下听隔壁僧人鼓琴,信步走至庭外,月挂中天,桂花飘香,竟是千百年前的风流景象……
人一生中总会经过许多驿站,驿站有大有小,有时我们在这里伫足,有时又匆匆而过,也有时我们则一再往返。而将近二十年的大陆之行中,江南正是我一再往返的地方。
一再往返,当然是因为江南美,地理的独厚,让江南成为人间天堂,尤其在暮春三月, “杏花、烟雨、江南”不止是文化的意象,还更是生活的实然。有一回,我从杭州过建德到千岛湖,一路烟雨,两旁尽是被清溪环绕的山峦,山坡上又总有一片片淡淡的桃红,也总有几只白鹭点缀其间,那时才知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只是讧南的一点白描。
因为江南美,所以年年我都会造访西湖,但对苏州庭院的兴致却不大,在江南,更吸引我的反而是佛寺。访佛寺,访的自然不是位处城市中的寺院,因他反映的是俗民生活的寄托,是物阜民丰的场景,真要访佛寺,须上山。
寺在山中,与都市有了距离,透过距离观照事物就更清楚,方外看方内,江南的一切就不止于文人的感伤。法眼宗的开山祖法眼文益有首诗这样写道: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
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这是道人的写照,“拥毳对芳丛”,的确人人旨趣会有不同,寻常人在这里看到风华,文人在这里感怀喟叹,而道人呢?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
是不是正因如此,所以最美的江南也有最多的佛寺,而这佛寺不在城市,是在离城一段距离的山间,江南的极致与流转竟成为道人最好的公案。于是,教下的天台,有祖庭国清在此,而宗门,更有着宁波的天童与余杭的径山自有宋一代即撑起默照禅与看话禅的江山。
宋代的江南禅僧不只龙象辈出,文人与禅的接触也形成许多佳话,禅自此带有更多文化的形貌、更多风流的气息,也到了此时,禅的种种才更深地沁入中国文化。而当时的情境如今也不只是在文献才能看到,前几年我到灵隐背后的韬光寺,这寺曾毁为公园,近来重建,但登寺的长石阶始终保持历史的模样。我在傍晚拾级而上,苔映履痕,一片幽然,及至山巅,与山僧饭罢,在一灯如豆下听隔室僧人鼓琴.信步走至庭外,月挂中天,桂花飘香,竟就是千百年前的风流景象,心中不自觉涌出年轻时所写禅诗“落花寻僧去”之句,才惊觉多少年来自己正有着文人与禅者应机中的生命情怀。
文人谈禅,让禅艺术中的禅画、禅诗益添光采,这里有禅对生命的启发,有文人对禅的寄怀。而文人入禅.尽管风流,真正的用意应该是想在感伤之上求得心灵的解脱。有人说中国人外儒内道,没能心在山林.就难以进退於庙堂之间。但唐宋之后.更多的文人与禅相近,它所体现的谛观不只是山林与庙堂的互补,更是零落知空的感悟。
然而,正如江南的美景让一般人沉醉,文人情性也使文人们真实的修行不大可能,所以虽有不少人契入宗门,但文人的大量参与,却使禅很快的文学化,不立文字的禅宗走入文字禅后,真实的精神只能日趋淡薄。
这当然令人遗憾,但这遗憾反而促使我更多次地往返江南,毕竟有江南的美景,才有江南的道风,而最终,这道风也将零落。这样的公案不同其他。要有繁华,才真有繁华落尽,也只有繁华落尽,那“不如归去”的子规啼声才会如此真切。就为了体得这点真切,我才一年年往返於江南。
摘自《杭州佛教》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