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与佛教研究
——陈兵教授访谈录——
王永会
编者按:四川联合大学宗教学研究所陈兵教授是国内知名的佛教学者。他的研究既有深厚的学术素养,又有切身的修行体悟,这在目前实不多见。陈先生一向关心禅学社的发展,不久前欣然接受了本刊的独家专访。在此谨向陈先生和负责采访事宜的王永会同学致以衷心的谢意。
问:陈老师,《北大禅学》编委会委托我就佛教研究问题采访您,请您给予支持。
答:说起北大,与我还是有点缘份,十多年前在社科院宗教所工作时,我曾担任过两年北大哲学系宗教专业的兼职讲师,讲过道教史,也算沾点“北大校友”的边吧。《北大禅学》创刊号我已拜读,学术品位较高,表现出北大传统的学术自由精神,是改革开放以来大陆高校中由学生主办的第一份、也是目前唯一一份佛学研究刊物,值得庆贺。
问:陈老师,您现在是著名的佛教学者,那么请问您是如何走上佛学研究这条道路的?
答:如果从研读佛书算起,我研究佛学应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与很多研究佛学的学者不同,我研读佛书,并未有将来专门从事佛教学术研究的打算,纯粹是出于弄通佛法、解开宇宙人生之谜、获得安身立命之本的浓厚兴趣,或者可谓宗教性的追求。从禅宗的角度来讲,我是把佛书、佛教当作公案来参究,而不是当作知识来研究。我自认虽非不掌握学术研究的方法,但并不完全受时下流行的学术规范的限制,所以实际称不上学者。唐寅有诗云:“书本自惭称学者”,可以作为我的写照。当然如论佛法,我还是略有心得,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初步解开了当初研读佛典的迷团。至于撰写《佛教气功百问》、《佛教禅学与东方文明》、《生与死》、《新编佛教辞典》、《重读释迦牟尼》等书及写过不少佛学方面的文章,都是应社会的需要,出版社和杂志的邀约命题而动笔。直到目前,我还未靠课题经费出过一本书。因为是应市场需要亦即人们的精神文化需要,所以我写的书销路颇好,为读者提供了了解佛法的方便,我经常收到读者的感谢信,总算尽了学人的一点社会责任。
问:近代以来,国人对佛学的研究轰轰烈烈,涌现出一批著名僧俗学者,时至今日,国内佛教研究又出现了新的特点,请问您是如何看待当前国内的佛教研究的?
答:国内佛教研究,近几十年来进展快,群贤竞起,后来居上,成果十分可观,尤其在禅宗研究方面硕果累累。按这种局面发展下去,不到一二十年,中国的佛教研究就会跃居世界前列。但我觉得,就目前情况看,国内的佛教研究起码有三大缺陷:第一是研究者佛学方面的素养普遍不足。老一辈学者,大都是半路出身或兼究佛学,多半是从史学、哲学角度研究佛教中的部分内容,多未受过系统的佛学教育,不通晓研究佛学非常需要的梵、巴利、藏等文字,在佛学素养上与发达国家专究佛学的学者有一定差距。近十几年来佛教专业毕业的研究生,在大学本科大都是学文、史、哲或理工,研究佛教的时间不长,其佛学素养多不足以深入佛学堂奥。至于对佛法能身体力行有个人体验者,则更为罕见。表现在学术成果上,则难免肤浅、偏狭、片面之弊。研究中国佛教者,往往对印度佛教缺乏系统的知识,因而看不到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的继承关系,过分夸大中国佛教中国化的一面;或将禅宗的源头归结于儒道的心性论,或将藏传佛教的神秘内容说成是西藏社会的产物,这些认识带有很大的片面性,甚至是错误的;研究禅宗的著作、文章虽多,但多是“门外谈禅”,对禅的实质把握不够准确,对公案的解释,往往是依公案禅所否定的理路去猜测揣度,错误百出,对禅存在的重大理论、实践问题,其实未解决多少;不少佛学论文中表现出对佛教基本义理的误解,有些鼎鼎大名的学者,竟然会将“涅槃”理解为死亡、死寂,随意地扣上“虚幻”之类的帽子。这些都是因缺乏佛学基础理论的训练所导致。
第二是研究方法尚显单一、死板、落后,多是按既有的框框,用史学、思想史的一般方法研究佛教历史、思想,忽略了佛教这一特殊文化现象的特殊性质,人云亦云的现象太普遍,用西方流行的社会学、统计学、文化人类学及实验、系统的新方法研究佛教者,尚为罕见。这使得佛教研究带有较多的主观性,大部分人研究佛教,只是从书本到书本,关在书斋里做学问,很少作社会调查,对佛教的社会活动和教徒的心态缺乏深入了解。总的看来,佛教研究,还未能建立起与佛教这一特殊文化现象相应的独特研究方法。
第三是佛教学术研究与活生生的佛教现实拉得太远,对佛教的现状及存在的问题研究太少。这一方面,台湾佛教学者做得较好,江灿腾、蓝吉富、游祥洲、龚鹏程等一批学者的研究,都紧扣佛教现状,提出了不少有现实意义的见解。总之,我认为当前国内的佛教学术研究,在广度、深度和方法等方面,尚显落后,不能满足佛教及社会文化发展对它的需要。
问:您如何看待日本、欧美的佛教研究?
答:日本,可谓当代佛教研究的第一大国,其研究方法系本世纪初从欧洲所引进,出过高楠顺次郎、木村泰贤、宇井伯寿、荻原云莱等一批佛学大家,其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对我国佛教研究影响极大。就人力、财力的投入和研究的广度而言,日本佛教研究显然强于我国。日本学者学风严谨,重集体研究,值得我们学习。但日本佛教研究,过于经院化,与佛教现实脱节,研究方法过于板滞,多搬用西方的哲学、宗教概念套佛教。中青年一代的佛学素养尤其是中文水平,较老一代大为降低,也缺乏思想深度,其研究多是为研究而研究,或为做博士论文而研究,其研究成果一般只流通于同行的狭小的圈子里。这与投入那么多的人力、财力研究的阵势很不相应。
欧洲的佛教研究,阵容上虽不能与日本相比,学风则与日本基本相同。美国的佛教研究课题、方法较为新颖、灵活,能贴近现实,不大受框框限制,很有前途。
问:您认为佛教研究须要具备哪些基本素养?
答:在一般研究文、史、哲的基本素养的基础上,想成为一个合格的佛教研究学者,应首先具备宗教学知识,了解宗教的一般特征,各宗教的概况以及宗教研究的基本方法。其次,要有系统的佛教知识棗包括从印度佛教到中国佛教(就研究中国佛教而言)乃至旁及其它地区的佛教。佛教知识方面最重要的是对三藏原典的广泛涉猎和精读。纵不能阅尽全藏,也应研读起码三千卷以上的原典,要在精读几部最重要的典籍基础上广泛浏览。如果真正读懂了几部重要的典籍,浏览速度便会很快。在语言方面,即便不能通达梵、巴、藏文,也要充分利用学者们用梵、巴、藏文比较原典、厘清辞义的成果,以便准确理解。因为作为佛教核心的佛法非仅属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人体科学关系其实很大,若能尽量了解,对研究佛教助益当会不小。
问:刚才您谈到了要进行佛教研究必须精读几部最重要的典籍,那么您认为要精读的经典有哪些?
答:就印度佛教而言,《经集》、《法句》、《杂阿含经选要》、《清净道论》及《金刚》、《维摩》、《华严》、《法华》、《胜》等大乘经,《大智度论》、《瑜伽师地论》,最为重要。尤后二论,可当做印度大乘佛学概论来读。就中国佛教而言,《肇论》、《三论玄义》、《摩诃止观》、《华严金狮子章》、《坛经》、《禅源诸诠集都序》及藏传佛教的《菩提道次第论》、《密宗道次第论》二论,应该精读,后二论可作为藏传佛教的概论书来看。永明延寿的《宗镜录》百卷,乃汉传佛学集大成之作,它“以一
心为宗,照万法如镜”,贯通诸宗之学,思路清晰,体系庞大,文字典雅,若能细心研读,必能一通百通。
问:在研读佛典时应注意哪些问题呢?
答:熊十力先生在其《佛家名相通释·撰述大意》中所举读佛书四要棗分析、综合、踏实、凌空,说得很好。我自己的经验,是要用“心”(而非只是眼、知识)去读佛书,佛书千经万论,无非是讲自心上的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有用自心去读,如古人所谓“一一销归自心”,将佛书所说在自己心行上考察、检验,才能理解古人的用心,才能鉴别佛书中所说是真是伪,是深是浅,才能通达佛书中所指归的佛法。而通达、理解佛法,我认为乃是研究佛教的思想、历史等方方面面的前提。不理解佛法,即使是用治史的方法去搞佛教史,也难免为主观成见所蔽,难以完全重现佛教历史的真面目。
问:陈老师,您说理解佛法是佛教研究的前提,您能不能谈一谈什么是佛法,它与佛教有什么不同呢?
答:佛法,是佛教徒所探索的宇宙人生真实本面,以及依这一真实而获得永恒幸福、绝对自由的技术,也是人们之所以会探究这一问题的根源,乃客观本具的理,本是超时域、超佛教的。佛陀多次强调他只是佛法的发现者而非创造者。佛教,则是人们在特定历史文化条件下,由对佛法的探索而形成的思想、文字、教团、制度、礼仪、寺庙、造像等,是必受社会历史条件制约而发展变化的文化现象,用佛教术语说,是因缘所生的有为法,但其中也有一以贯之、恒久不变者,那就是人们对佛法的追求。
问:社会的发展对佛教提出了新的要求,同时佛教要发展,也必须要能适应新时代的变化,这时教界内外又承前人之佛教改革,提出了佛教现代化,请问您是如何看待这一问题的?
答:所谓佛教现代化,应指契现代人心时势之机而弘扬佛法,使之能更好地“化现代”。这是近今一部分人提出的口号,太虚大师还曾具体呼吁“三佛革命”,其实质就是改革佛教不适应现代社会的制度、思想而使之现代化或实现其现代转型。也有人认为佛教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外在形式如僧装、礼仪等可以应时改变,其核心内容不容更改,因而不可现代化。如梁漱溟先生认为佛教若改革便不是佛教了,能海法师认为戒定慧三学不容改易,陈健民呼吁不可变革佛法以适应现代人。唯独在用白话解说、翻译经典,僧尼农禅结合,注重慈善事业和佛教教育等方面,佛教界大概没有多少异议。我认为,佛教的精神实质及命根,是对佛法的探求和实证,是超越世间的精神。这一点是不能因时代变化而变化的,若变化了便无佛教可言。现有佛教的教团结构、寺庙、仪轨等因缘所生法,已经诸多变异,而且时代会不断促使它变革,到了未来科学高度发达的社会,大概都会成为可有可无的东西,可能彻底变革。未来社会人们对佛法的追求,大概未必会以现存的佛教方式进行。佛教教团、制度等方面的变革,因常涉及到习惯、堕性及一些人的既得利益,往往是滞后的、有阻力的。如现在何劲松提倡佛教居士化,便有人反对。佛教变革的形态决定于佛教徒的全体和多种社会条件,非个别人的主观意志所能代办,佛教的现代转型,非短期内便可完成。研究佛教的人,只能有理有据地提出意见和方案,供佛教界和政府参考。我的主张是:在传扬方式上,打破以山林僧为主导、寺院为中心的格局,加强居士林建设,建立以在家众为主体的大乘菩萨僧团,实行短期出家制,建立对僧尼的考核、监督、职称等制度以保证一支形象良好、队伍精干的僧团;在传扬的内容上,针对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心灵需要,开出即入世而出世、即人欲而向上的多种法门,使人们能很快地从佛法中获得“现法安乐”。台湾佛光山的一系列做法,为佛教现代化提供了较为成功的范例。
问:有人说,信仰佛教者不能研究佛教,最好与佛教拉开一定距离;有人说,若没有佛教信仰便难以研究好佛教,您能不能就此谈谈您的看法?
答:如果是一个完全信仰型,一切都依老和尚之言是从的愚夫愚妇型佛教徒,研究佛教确有一定不便,容易感情用事,难以冷静地看待佛教这一社会文化现象。但具有一定信仰或起码有浓厚的兴趣,在研究佛教时多能全身心投入,容易理解佛法,了解佛教现状。若距离与佛教拉得太远,研究起佛教来恐怕只能在佛教外围打转转,难以深刻准确地理解佛法,深入佛教堂奥。实际上,研究佛教有成果的学者,多数都与佛教有过亲近的关系。如任继愈先生师从熊十力、汤用彤,熊、汤二人都是内院学生;杜继文、谭壮飞等师从佛教界人士吕澂,后者还曾出家为僧;郭朋先生也曾为佛学院的高材学僧;当代公认为成果最辉煌的佛学研究大家吕澂、印顺,都是有佛教信仰的教界人士,但这并未妨碍他们的学术研究,当然,他们都采用了近代学术研究的方法,而加上从佛学中得来的独特方法。我认为,若论全面、客观地研究佛教,其指导原则大概以佛法之如实观、缘起观的方法最为高明。信仰佛教的知识分子,若要研究好佛教,须超越信仰,超越佛教,从佛教中钻进去又跳出来,冷眼俯瞰,从“释迦老子未开口以前”究释迦,从佛法去究佛教,才易把握佛教的真面,从而避免各种主观的、片面的“边见”。这是佛法的基本精神,也是学佛的高层次境界。从“一切法皆佛法”的圆融角度,若运用世间的各种方法而又不滞于这些研究方法,避免其各具的片面性,并能综合它们于一体又有所超越,我想这样的研究方法始可称得起“科学”二字。
问:最后,还想请陈老师概略地讲一下禅宗的实质,禅教关系及禅与中国文化的关系。
答:禅宗,是中国人在应中国文化的条件下,运用中国文化赋予的总持智慧把握佛法精髓、复归原始佛教的产物。禅宗所提倡的顿悟见性,本是释迦说法之主体精神,你看各种佛经记载,释迦说法后,有多少人当下得法眼净乃至成阿罗汉,最低的法眼净即是现量见到法性,这岂非顿悟见性、言下见性?至于戒、定、慧等繁琐的修证体系,不过是对不能言下见性的钝根者所设,其实质乃渐修顿悟,戒、定乃修观见性的加行。见性是一种主观的体验,细微难辨,须要过来人的鉴别、认可,此即“印心”,在印度应有那样的传承。藕益谓“教外别传即教内真传”,可称卓见。至于禅宗为何产生、盛传于中国,还有禅的表现手法,当然与中国传统文化有关。就禅宗的整体精神而言,慧能虽打破了世间与出世、出家与在家的局限,但偏重心性体的一面、涅槃的一面,而较忽视心性用的一面,开以禅宗为主流的中国佛教“教在大乘、行在小乘”之源,因而受到理学家的攻讦。这与中国文化、印度佛教的传统都有关系。今天研究禅宗、弘扬禅宗,既应继承禅宗的优秀传统,也应辨清禅宗的偏弊,着重弘扬达摩的“称法行”,提倡在人间建设中发挥心性体上的妙用以勤修六度、利乐众生,并开出为此具体操作的法门,方才为应时契机,真正复归佛陀本源的禅宗。这就是教界、学界人士共同完成的任务,希望《北大禅学》能在这方面起到应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