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升华
刘昆
刚来澳洲的时候,经常有人问我是信什么的,是信基督教、天主教,还是佛教或伊斯兰教?我总是自豪地回答说:我是什么都不信的。言下之意,是靠自己的勇气活着,不需要假托一个神来安慰自己。但是,那些问我的人往往都露出非常诧异的神情说:“没有信仰的人还能够生活吗?”
他们的诧异倒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周围人人都需要一个上帝,一个理所当然的归依处,唯独我却自信地拒绝这一切“不实在”的东西,到底是他们错了,还是我错了呢?
后来,在毕业之前的最后一堂课上,与澳洲同学之间展开了一场围绕“工作精神”的讨论,这让我认识到自己并非是什么都不信的。一位澳洲同学认为:“不管公司给钱多少,做为雇员都应该尽职尽责。”而我当时坚决反对她这一观点:“作为一个雇员,也应该视公司对自己的重视程度及报酬多少,而决定自己的工作积极性。给得多,我就多出力,给得少,我就少出力,这才是真正的效率准则。”几位澳洲同学听完我的观念后都不做声了,但表情却挂起了一种冷漠,唯有一位台湾同学为我叫好,认为我说得正确。
这又是一件不能让我释怀的事。通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和思考,我痛苦地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信仰,只是这个信仰不是道德、不是神,而是效率、是科学,是所谓的唯理思维、唯物思维。我把它们当作了不容质疑的根本真实,或者说是送上了祭坛的神。原来我也不是完全靠自己而活着,当我这些信仰被人们用异样的眼光鄙视时,自己也会深深地不安,会痛苦失落,好象大厦的地基在动摇,这也许就是我不能释怀的原因吧。
当一个人的信仰在受到质疑,特别是自己也开始质疑的时候,痛苦的时代就要开始了。也许就此痛下去直至死亡,也许会因此孕育出新的生命、新的信仰。
信仰原来真是一个人生存的基础。我们都把自己的生命建立在某些原则或事物上。常常听到很多母亲说:“我这一生就是为了孩子活着。”如果她说的是真心话,孩子也就可以说是她的信仰了,这显而易见不是一个可靠的精神支柱,实在非常可怜。也有些人说:“钱高于一切。”这类人在中国绝不是少数,基于这种信仰,他的生存方式也注定就是拼命地挣钱、花钱,或许走到生命尽头也尝不到人生的真正滋味。知识分子经常自恃地说:“我这个人就信仰科学。”换句话说,存在只限于被肉眼和仪器证明出来的东西,这种极端的唯物理论业已成为现代中国思维的主流,对他们来说,文学艺术和哲学精神只不过是点缀生活或消遣欣赏的摆设罢了。
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华人大都出自这一背景,我也不例外。来到一个“言必称上帝”的国度,颇有一脚踏进精神王国的荒漠之感。原来我们欣赏的西方世界的科学、民主、自由,在那些文明的外壳内,核心都源自于这个精神所在。在这里,我们每个拓荒者都不得不面对这“不可思议”的存在,试图用各种方式去理解它、消化它、接受它,成为其中一员。因为我们的人生毕竟要寻到一个答案、一个落脚点,并随着每个人对信仰的反思和升华而达到了不同的程度。
济群法师说过,“宗教是人类本质上的一种需要。”由于人类自身困惑,我们从无知中来,又悲剧性地结束,这就使得我们必须借助某种力量的帮助才能面对自己,乃至改变命运。宗教究其本质而言,就是信仰不断净化、升华的过程。我们学习的万般学科都是逻辑推理思维的结果,而所有这些演义的源头,无不出自于某个不言自证的主张或假设,也是以“信”为基础的。甚至连牛顿在思考物质现象的本源时,也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法推理证明的“第一动力”,然后违背所谓的科学教条而加以“信以为真”。
曾有许多基督教人士向我布道并与我讨论,我也读过《圣经》及相关杂志,但终究发现,自己并没有“信以为真”。虽然看到那些人脸上洋溢的幸福和平静,非常地羡慕,但心里又隐隐感到这还不是自己所想要的,悬在我心上的“为什么”还没有抹掉。
在这一过程中,我体会到,最痛苦的不是贫穷的人,不是没有朋友的人,而是那些原有的思想体系垮了之后,尚未建立起新的信仰基础时所面对的混沌、茫然和无所适从,如同攻克柏林后的一片废墟,又好似埋葬了过去的一片坟场。我永远不会忘记尼采在众多膜拜者当中站起来,拿起榔头在基督铜像上敲打着说:“你们拜的这是什么呢?它不过是空的!”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苏格拉底所讲的这句话:“唯一我知道的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大哲学家们试图质疑的是什么?他们不满足于不加认识的盲信,在他们眼里,任何信仰如果经不起彻底的质疑就不足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信仰。苏格拉底还有一句名言:“认识是力量的源泉。”哲学家们祭起“认识”这把利剑,走上了这条自我选择的注定痛苦的路,挑战一切自我心底的信仰支柱,试图通过质疑、通过认识的升华,找到真正稳固的人生支柱。
但是,哲学家的使命终究不能替代宗教家。在开始对佛教的学习和修行后,我逐渐体会到佛陀经历哲人式的思辨和质疑之后,亲身体证到那个圆融无碍、彻智彻醒的觉悟境地,所有的迷惑与颠倒在此都迎刃而解了。
随着认识的逐步深入,皈依佛、法、僧,把人生甚至身后的一切都植根于这个基础,以此作为自己的信仰,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我也不得不承认,尽管自己受持三皈五戒已经多年,但对于佛教还有很多盲信的成分,甚至于邪信的可能,离真正、彻底的正信还差之远矣。很多人认为那些烧香求子的老太太才是盲信,参与邪教组织的人才算是邪信,其实不然。我们每个人在最终成佛之前,在彻底觉悟之前,都会有迷信的成份在其中。那些不加体证、没有智慧观照、缺乏认识的信,就是盲目、功利的信;而那些自以为是、认假我为真我,听凭自己的骄傲任意驰骋,未证言证、巧言令色,则是陷入了邪信的泥潭而不自知。所以,自卑则容易盲从,自满则容易邪说,“正信”两字谈何容易。
综观人生的升华,也莫不是信仰的升华的结果。在这里,我想起了禅师们体证的境界升华过程:“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对于信仰的认识,我也有类似的体会。初始,对于信仰的理所当然的接受,由于认识的升华而被质疑,如哲学家般对信仰进行体无完肤的痛苦批判,欲致之死地而后快。然后,长夜过后,旭日东升,信仰原来就如同日头般挂在那里,从不间断地给我温暖。这座山虽仍是那座山,却已不是先前的那座山了。这时的信仰,虽(在名义上)还是当初的那一个,但(实质上)已今非昔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