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无事」与「无」字
临济宗创始人义玄还进一步提出了「无事是贵人」的命题,认为「无事人」就是佛,「无事」是人的真正本质。他说:
道流,切要求取真正见解。……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7页下。〕
尔诸方言道,有修有证。莫错,设有修得者,皆是生死业。尔言六度万行齐修,我见皆是造业。求佛求法,即是造地狱业,求菩萨亦是造业,看经看教亦是造业。佛与祖师是无事人。所以有漏有为,无漏无为,为清净业。有一般瞎秃子,饱吃饭了,便坐禅观行,把捉念漏,不令放起,厌喧求静,是外道法。祖师云:尔若住心看静,举心外照,摄心内澄,凝心入定,如是这流,皆是造作。是尔如今与么听法底人,作么生拟修他证他庄严他!渠且不是修底物,不是庄严底物。若教他庄严,一切物即庄严得。〔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9页中。〕
概括起来,这两段话的意思有三点:一是抨击了佛教各种各样的修证行为,认为一切修证行为都是在「造业」,一切佛法也都是造作,求佛求法就是造地狱业,是违背自由解脱要求的。二是提出无事人就是祖、佛,清净业就包括有烦恼无烦恼,有造作无造作的一切活动。三是批判神秀北宗一系不懂得心即是佛、不懂得现实人具有无限价值的道理,而一味在心上用工夫,如「住心看静,举心外照,摄心内澄,凝心入定」,这实际上是向外求取价值,与成佛目标是背道而驰的。义玄在这里所讲的「无事」,当然不是说什么事都不做,而是说不要有人为造作的事,即不向外追求。这种没有外在的造作,也包括不特意向内用功,不求佛,不求法。换句话说,「无事」就是在日常行为中体悟平常无事的道理,在现实生活中保持「平常心」,顺随日常生活,饥来食,困来睡,无住无念,无思无虑,任运自在。在义玄看来,「无事」是人的真正本质——本来面目。「无事是贵人」的命题是对「平常心是道」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与此相联系,义玄还提出「无位真人」来表述临济宗的理想人格或最高主体性,他说:
上堂云:「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便归方丈。〔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6页下。〕
义玄还这样描述无位真人的境界:「入火不烧,入水不溺,入三涂地狱如游园观,入饿鬼畜生而不受报。」〔注释:同上书,500页上。〕「无位真人」是彻见自己本来面目的、超越种种相对差别相的、无所滞碍的、无限自由的人。无位真人是并不离肉身,又神通广大,变化莫测,超越报应的人。无位真人具有绝对普遍性,当下就显现于众生身上,显现于众生的现实生活中,如若另外远求就大错特错了。所以义玄又说:「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干屎橛是擦拭不净之物,非不净就不必用它。意思是众生自心清净,就不必另求无位真人。义玄的话就是为了打破人们对外在于自身的佛的追求。在我们看来,无位真人是无限自由的精神主体,或者说精神主体的无限自由境界。义玄的无位真人说显然与道家的人格理想「真人」观念有思想上的渊源关系。
黄龙慧南在阐扬义玄的「心清净」和「无事」的思想时提出了「自心」的主张。他说:
道不假修,但莫污染;禅不假学,贵在息心。心息故心心无虑,不修故步步道场。无虑则无三界可出,不修则无菩提可求。〔注释:《黄龙慧南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632页下。〕
「息心」的「息」是止息的意思。「三界」,指众生所居的欲界、色界和无色界。慧南所说的「息心」是止息向外追求的心念,也是提倡不要特意修行,不去作凡圣的分别,主张「步步是道场」,没有三界可超脱,没有菩提可追求,强调在日常生活中随缘任运,直下体悟。
杨歧一系在阐扬临济义玄思想时,还着重引向反对知解,并以「无」字为参学悟道、直指成佛本原的重要法门。据日本学者柳田圣山的看法〔注释:参见〔日〕柳田圣山:《禅与中国》,172页,北京,三联书店,1988。〕,在距赵州从谂禅师200年后有杨歧一派的五祖法演(?-1104),在他的《法演禅师语录》中最早出现了关于「赵州无字」的公案,文云:
上堂举,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僧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州云:「为伊有业识在。」师(五祖法演)云:「大众,尔诸人寻常作么生会?老僧寻常只举『无』字便休。尔若透得这一个字,天下人不奈尔何。」〔注释:《大正藏》第47卷,665页中、下。〕
这是说,赵州从谂认为狗子还有业和识(分别)存在,所以没有佛性。五祖法演利用这个说法进一步举出「无」字,认为参透这个「无」字也就达到了解脱生死的禅悟境界。
大慧宗杲(1089-1163)也十分重视参究「无」字,他说:
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此一字子,乃是摧许多恶知恶觉底器仗也。〔注释:《答富枢密(季申)》,《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26,《大正藏》第47卷,921页下。〕
如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只管提撕举觉,左来也不是,右来也不是;又不得将心等悟,又不得向举起处承当,又不得作玄妙领略,又不得作有无商量,又不得作真无之无卜度,又不得坐在无事甲里,又不得向击石火闪电光处会。直得无所用心,心无所之时,莫怕落空,这里却是好处。〔注释:《答张舍人状元(安国)》,《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30,《大正藏》第47卷,941页中。〕
「提撕」,此指对公案的专心参究。「举觉」,指运用、强化自身的直觉。这两段话都是说,「无」字是打碎恶知恶觉的有力手段和工具。参禅人要精神高度集中,全身心地投入对「无」字的参究领会,要运用直觉反复体悟,排斥一切分别,绝断理性思维,直到无所用心,心无所往,进入一种空寂(空无)的境界。在宗杲看来,若参透了「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的公案,破除情尘,就进入无差别境界,此时甚至也就能放下屠刀,立地便成佛了。〔注释:详见《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28,《大正藏》第47卷,933页中。〕
宗杲为了提倡直觉,十分强调超越知解分别的障碍,他说:
泉(南泉)云:「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圭峰谓之「灵知」,荷泽谓之「知之一字,众妙之门。」黄龙死心云:「知之一字,众祸之门。」要见圭峰、荷泽则易,要见死心则难,到这进里须具超方眼,说似人不得,传于人不得。〔注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16,《大正藏》第47卷,879页中。〕
这是在批评荷泽神会和圭峰宗密强调知的思想。宗杲强烈反对执着为语言文字,主张打破知觉的困扰,摆脱经典的束缚。他也同样认为「知之一字」是「众祸之门」。
继法演、宗杲之后,无门慧开(1183-1260)禅师,为适应当时禅门广泛流行的参究「无」字工夫的趋势,精选出各种禅录的著名公案四十八则,另加评唱(解说)与诗颂,编撰成《无门关》一书,并盛行一时。此书第一则就是赵州从谂禅师的「赵州狗子」公案,文云:
赵州和尚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门曰:「参禅须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祖关不透,心路不绝,尽是依草附木精灵。且道,如何是祖师关?只者一个『无』字,乃宗门一关也。」〔注释:《大正藏》第48卷,292页下。〕
无门慧开强调要参透祖关,阻绝心路,并标举「无」字为祖师关,同时又对如何参究「无」字作了生动而形象的叙述:
将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毫窍,通身起个疑团,参个「无」字。昼夜提撕,莫作虚无会,莫作有无会。如吞了个热铁丸相似,吐又吐不出,荡尽从前恶知恶觉。久久纯熟,自然内外打成一片。如哑子得梦,只许自知;蓦然打发,惊天动地。如夺得关将军大刀入手,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注释:同上书,293页上。〕
对于怎样参究「无」字,无门慧开强调,首先要使尽全身的解数生起一个疑团,并集中全部的意志和注意力,引导起伏流注的意识流专注于「无」字,荡尽以前的一切恶知恶觉,彻底破除各种执着,泯灭思虑分别。这样坚持下去,久而久之,工夫一到,便能体悟「无」的精神,豁然开悟,心花怒放,主客合一,悠游自在,显示出主体的无限自由,获得彻底解脱。
杨歧一派所展示的参究「无」字的独特方法,表明了禅宗的学人对「无」字的热烈歌颂,也使「无」的思想获得淋漓尽致的发展。这里应当指出三点,第一,「无」字公案的「无」字本身不是思想,而是一种禅修的方法。正如《无门关》所说,参究「无」字,不能把「无」字当作虚无或有无的无来理会,如果把「无」字作为哲学思想来思考、分析,就陷入「恶知恶觉」的困境,而不得解脱。第二,禅宗学人选择「无」字作为参究的方法,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深刻的哲学思想基础的。其一是禅宗学人普遍认同般若学一切皆空的思想,即认为世界万物的本性、本质是空,而空也就是无。这个空或无又不是一般所说的非存在,而是超越存在和非存在的绝对本性。其二是中国传统的天地同根、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思想深刻地支配了禅师的思维方式。看禅宗学人意在通过参究「无」字以体悟人生与宇宙的本性,把握主客体的真实,内外打成一片,以获得精神自由。这也是见性成佛思想的新发展。似乎可以这样说,禅宗学人的内在心路是在万物本性空无的基础上实现主客体合了,并通过对「无」字的参究来实现这样的宗教体验,以达到自由的理想境界。第三,从方法上看,参究「无」字与道家的无为是相通的,与佛教专心于修习一行的一行三昧似乎也是一个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