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中国佛教的禅修论(下)
第一节 道信和弘忍的东山法门
道信,早年出家,后赴安徽舒州皖公山从僧璨学习禅法。僧璨圆寂后,道信南下江西吉州、江州一带传法,最后北上,到与江州隔江相望的湖北黄梅双峰山弘法30余年。弟子弘忍,生于黄梅,早年奉事道信,曾负责安排寺内禅众的劳动生产和生活,深得众望,后来赴双峰山以东约30公里的东山弘法。道信和弘忍的禅修生活与以往的禅师不同,一是定居,如道信在双峰山弘法30余年,聚徒达500多人。二是重视生活自给,提倡以禅指导日常生活,把劳动生产与禅修实践结合起来。道信和弘忍使禅生活方式和修持方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史称他们的禅法为「东山法门」。
道信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中说:「我此法要,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注释:转引自《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卷,1286页下。〕这可以说是东山法门禅法的纲要,其中包含了心性理论和修行实践两个方面。总的说,东山法门的禅法就是静态渐修的坐禅、念佛和守心,其特质主要是外在的念佛和内在的守心,尤其是守心,最为偏重。
一、道信的「念佛即是念心」说
念佛是禅门的一种常用法门,它是以念诵、观想等方式使念佛人的心灵专注起来,并产生一种神圣的感受与对佛的崇敬心情。《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引古训说:「古时智敏禅师训曰:学道之法,必须解行相扶,先知心之根原及诸体用,见理明净,了了分明无惑,然后功业可成。一解千从,一迷万惑。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注释:转引自《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卷,1288页上。〕这段话强调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修持原则的重要,而在解知方面,特别重视知心的根源及其体用的意义。又说:「坐时当觉识心初动,运运流注,随其来去,皆令知之。」〔注释:同上书,1287页中。〕从《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来看,所讲心的涵义有两个层次:一是从众生原初本有的角度来界定心,说心是明净心(清净心),二是从众生现实修持角度提出的念佛的心。对于明净心,道信又通过融合《楞伽》和《般若》两经,来肯定如来藏性与寂灭性相统一的特质。《楞伽经》是讲如来藏的,《文殊说般若经》是讲空的,然而,后者又认为真如与寂灭性是无异无别的;若能做到「观察分明,内外空净,即心性寂灭,如其寂灭,则圣心显矣」〔注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转引自《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卷,1289页上。〕也就是说,清净与空寂本是一回事。
道信还分析了明净心的体用两个方面:心体是指心的体性,心体是清净无染的,与佛无异;心用是指心的明净作用,即产生与佛法相符合的觉悟。这种明净心体用说,为「念佛心」成佛说提供了理论依据和修持规范,为引导人们追求内心世界的明净空灵提供了方便法门。
如上所述,道信提出的「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命题,既把念佛心与妄念、佛与凡夫对立起来,也把念佛心与佛、妄念与凡夫统一了起来,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所谓念佛心是「系心一佛,专称名字」〔注释:《文殊说般若经》卷下,《大正藏》第8卷,731页中。〕;是排除一切妄念,专于念佛,心心相续,以求心中见佛。这实际上是主张念佛与念心的同一。道信的念佛是称名、观想等多种活动,念心就是观心。也就是一方面以念佛求生无量无边功德,一方面以观心灭尽妄念,求得心地清净。这两方面是同步的,甚至是同一的。这也就是「念佛心名无所念」〔注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转引自《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卷,1287页上。〕,是不作区别、无所执着的心,是心的本然。念佛心排除妄念、烦恼,不执着对象形相,其结果就会「忽然澄寂,更无所缘念」〔注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转引自《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卷,1287页上。〕念佛心的佛是无形相的,念佛心的心也是无形相的,从修持的更高意义上说,念佛实是无所系念,连念佛心也不生起,只保持原本的净心,才是真念佛。这种无所念的念佛心,才是禅修成佛的基础:「身心方寸,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以举动,皆是菩提。」〔注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转引自《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卷,1287页上。〕身心的一切活动,都是成佛的道场,都体现了成佛的觉悟。所以,「离心无别有佛,离佛无别有心」〔注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转引自《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卷,1287页上。〕,念佛心是佛,真念佛时,佛与心的形相一同泯灭,佛与心相合相融,佛就是心,心就是佛。这也就是所说的「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注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转引自《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卷,1287页上。〕的真谛。
道信以念佛与念心相合而一构成念佛心的观点,把众生的现实心与原本的清净心沟通起来,从而也就为从念佛过渡到成佛架起了桥梁。
二、从道信的「守一」到弘忍的「守心」
道信认为除了念佛净心外,坐禅摄心也是禅修的重要法门。在「摄心」中,他还特别重视「守一」。道信说:「守一不移者,以此空净眼注意看一物,无问昼夜时,专精常不动。其心欲驰散,急手还摄来。如绳系鸟足,欲飞还掣取。终日看不已,泯然心自定。」〔注释:同上书,1288页中。〕又说:「守一不移,动静常住,能令学者明见佛性,早入定门。」〔注释:同上书,1288页上。〕所谓守一不移,就是运用万物性空的眼光来观照事物,如此日夜不停,坚持不懈,就能心意集中,保持禅定状态,进而明见佛性。也就是说,守住一心的佛性,称为「守一不移」。道信还进一步提出坐禅观心的方法:
初学坐禅看心,独坐一处,先端身正坐,宽衣解带,放身纵体,自按摩七八翻,令腹中嗌气出尽,即滔然得性,清虚恬静,身心调适,然安心神,则窈窈冥冥,气息清冷,徐徐敛心,神道清利,心地明净。观察分明,内外空净,即心性寂灭。如其寂灭,则圣心显矣。性虽无形,志节恒在。然幽灵不竭,常存朗然,是名佛性。见佛性者,永离生死,名出世人。〔注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转引自《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85卷,1289页上。〕
这是说,坐禅观心是通过身体和心理两个方面的修持训练,以达到「内外空净」的境地;禅修者的心性进入这种「内外空静」的寂灭状态,就能圣心显现,佛性朗然,从而超越生死,成为「出世人」。
基于心本来不生不灭的观点,道信还提倡不假造作任运自然的修行方法:「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计心,亦不思维,亦不观行,亦不散乱,直任运。」〔注释:《大正藏》第85卷,1287页中。〕既不着意于任何修行手段,也不有意处于不作修行,而是自然而然,随缘任运。道信认为,这样久而久之,就会「心自明净」。当有人问:「用向西方不?」意思是,是否要观想西方弥陀净土?道信回答说:「若知心本来不生不灭,究竟清净,即是净佛国土,更不须向西方。」〔注释:同上书,1287页下。〕道信认为,对于了知自心本来清净的利根人来说是无须向西方的,「向西方」只是对钝根人的方便教法。
现题为弘忍述的《最上乘论》,在道信守一说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守心第一」,并说所守的心就是「守本真心」。《最上乘论》说:「此守心者,乃是涅槃之根本,入道之要门,十二部经之宗,三世诸佛之祖。」〔注释:《大正藏》第48卷,377页下。〕守心是学佛和成佛的关键。至于守心的心,该论说:「夫修道之本体,须识当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此是本师,乃胜念十方诸佛。」〔注释:同上书,377页上。〕认为心是「自性圆满清净心」。此心特点有三: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最上乘论》还说,众生的自性圆满清净心是为妄念烦恼所覆盖而不得显现,只要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清净心就会自然显现。又说:「三世诸佛皆从心性中生。先守真心,妄念不生,我所心灭,后得成佛。」〔注释:同上书,378页上。〕「我所」,指为我所有的观念。守真心是众生成佛的起点、根据和关键。这里所讲的「守心」,实质上就是运用心灵自觉暗示的方法,使心灵进入清净空寂的境界,返归心性本原的状态,获得一种内在的体验与超越的感受。
道信和弘忍树立的东山法门有着共同的禅法、禅风,同时两人又各有所重。道信信奉《楞伽经》与《文殊说般若经》,尤为侧重后者而倡导「念佛」、「看净」(与无一物)。相对而言,弘忍则侧重于《楞伽经》和依魏译《楞伽经》所作的《大乘起信论》,更推崇「看心」和「守心」。道信和弘忍都信奉《楞伽经》,都以众生同具如来藏或佛性为理论基石,都以心性为本,倡导「即心是佛」说。所不同的是,弘忍比道信更强调「守本真心」,把守心的心明确地落实到《大乘起信论》的心真如门,更鲜明地在心性论上表现出返本归源的倾向。这就由达摩的通过壁观而与道冥合的禅法,转为修持看心和守心,强调在摄守人类心灵本原上着力用功,体现出更注重主体内在精神世界的转换与超越的风格。
道信和弘忍的禅风对后世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是弘忍,从一心说转而采用《大乘起信论》的染净二心说,阐扬妄心不起,真心不失的思想,强调「守本真心」,为后来的禅师们所继承、运用。有的后继者偏于息灭妄心,有的后继者重在直指真心,从而又形成了不同的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