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中国佛教的直觉论
佛教的主旨是教化众生超越生死轮回,求得解脱,成就佛果。与这种价值追求相应,佛教采用的一种重要修持方式就是直觉,或者说,佛教探讨人生和宇宙的真实本质,追求人生的理想境界,最终是以体验式的直觉来实现的。佛教戒、定、慧「三学」中的定与慧其实质就是直觉。禅定离不开直觉方法,智慧离不开直觉思维,直觉在佛教整个修持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前两章所述的禅修论,就是中国佛教直觉论的重要内容,而本章则是侧重于总结禅修等实践的思维方式方法。直觉思维要求达到的境界是「心行处灭,言语道断」〔注释:《大智度论》卷2,《大正藏》第25卷,71页下。〕「心行」,心之所行,识的作用,即思虑。「心行处灭,言语道断」是最高的绝对真理,无相的绝对境界,并非相对的思虑和语言所能凑泊的。由此直觉与语言、直觉与思虑的关系,也成为直觉论的重要内容。中国佛教尤其是禅宗继承印度佛教的直觉方法,又参照中国儒、道的直觉思维,着重对直觉以及直觉与语言的关系作了独特的阐发,发展和丰富了直觉论。为了论述方便起见,本章先就中国佛教的直觉思维展开论述,至于直觉与语言的关系问题则留待下章探讨。
第一节 中国佛教直觉思维重要词语的界说
直觉是现代用语,指人类的一种普遍心理现象,一种不需经过分析、推理,而对客体直接洞察、完整把握的认识能力和思维方式。中国佛教学者经常使用的与直觉涵义相类似的重要术语大致有观、照、证、悟等,厘清这些术语的涵义,对中国佛教的直觉思维方式方法的界说有着重要的意义。中国佛教的天台、华严、禅诸宗对以上术语多有论述,涉及直觉的主体、对象、形式、境界等多方面的内容,值得我们认真总结。
一、观
众生主体以佛教智慧观察世界,观照真理,主体心灵直接契入所观的对象,并与之冥合为一,而无主客能所之别,谓之观;或主体观照本心,反省本心,体认本心,也称为观。观是佛教智慧的观照作用,是一种冥想,也即直观,直觉。一般来说,佛教的观与通常认识上的感性、理性活动不同,与知识上的分判、理解也不同。观的对象是什么呢?有心、法、佛等多类对象。观心即观照主体自身的精神。心有本质与现象之别,故通常观心又分为观现象的心和观本质的心两种。「法」,泛指一切存在。观法即观照一切存在的不同现象与真实本性。佛教十分重视对法的现观,也就是运用智慧对现前的境加以直观。佛教般若学一系非常强调当下观照对象的普遍、绝对的真实本性,也就是空性。观佛是心上升起对佛的念想,专心念想佛身的相好和佛的功德,以进入深沉的冥想境地,即佛境。由于所观的对象不同,观的类型、层次也不同。相对而言,在各种观法中,中国佛教比较重视内观,即是以内省来观照。内观实是观照内观者自身,是自观自心的本性。再者,中国佛教也重视观空。观空的方法很多,最重要的是纵观事物的前后延续、横观事物的彼此依存和直观事物的当下体性,通过这种种方法来观事物的空性。观空是中国直观修持的首要的、基本的方法,也是中国佛教修持所要求达到的根本性、终极性的境界。
二、照
与观紧密相连的是照。照即照鉴,照见。印度佛教说,佛、菩萨具有洞然照见众生和万物的大用。中国佛教则把最高真理、终极本体「真如」和主体的心联系起来,说真如也有观照万物的妙用。真如本体是空寂的,由此中国佛教又把照与寂连用,从而有寂照和照寂之说。寂,寂静,指真如本体的空寂状态。寂照,即寂体(真如本体)的观照作用。照寂,即观照的内容归结为空寂的真如本体。禅宗人尤为重视照在禅修中的功用,如曹洞宗就提倡默照禅。默,静默专心打坐。照,以智慧照见自身的灵知心性。这是强调通过兀兀坐定,无念无想,专注于默然观照,以洞见清净本性,契合最高真理。临济宗提倡「四照用」的教学方式,照,洞照,以显其体,即对客体的认识;用,激发,以呈其用,指对主体的认识。四照用就是运用四种观照主客体的方式〔注释:详见《人天眼目》卷1,《大正藏》第48卷,304页上。〕,以分别破除视主体、客体为实有的世俗观点。中国佛教所言的照寂、寂照、默照以及照用,虽然具体说法有别,但是就其照的途径、方式来说,实际上都是一种直觉思维。
三、证
修持主体直接觉知、体悟真理称为证。证是主体冥合真理而有所觉悟,也称作证入、证悟、证会、证契等,这些术语的意义都是相同的。又,证是一种主体自身的体验,由此还有自证、亲证、内证之称。主体智慧合真理,证入果位,称为证果,如罗汉、菩萨、佛就是不同层次的证果。小乘佛教按照修证明果位的过程,把证分为二种:一是依次第修行而达到罗汉果位,为「次第证」,一是当即就断灭各种迷惑,即超越次第而证得罗汉果位,为「超越证」。前者近于渐悟,后者近于顿悟。佛教还从修证内容的不同,把证分为「事证」和「理证」。在戒、定、慧「三学」中,修戒的称为事证,修定、慧二学的称为理证。证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知解、证明,而是以直觉契真理。证的动机与目的,不是求知,而是求得解脱。
四、悟
与迷对称,悟是指从迷惑、迷妄、迷失、迷误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觉悟到人生和宇宙的真实——佛教的最高真理。也就是说,悟有悟到真理的意义,也有脱却迷惑的意义。与悟相同的词语有解悟、证悟等。佛教把学习理论与修持实践相区别,也把解悟与证悟加以区别。解悟是理论上解知佛教真理,证悟则是实践上体验佛教真理。佛教要求修持者从解悟提升到证悟,证悟是解悟的升华、目的。东晋后期以来,中国佛教内部有顿悟成佛与渐悟成佛两说,前者主张不经次第、阶段而直接证入真理,是顿然觉悟;后者则主张长期修习,通过不同阶段的艰苦努力而逐步悟入真理,是渐次觉悟。后来禅宗又高扬极具特色的「禅悟」法门。禅宗内部也经过顿悟和渐悟的激烈辩论,终至顿悟说以压倒之势成为禅宗的主流学说。
此外,佛教讲的般若、现量、觉与直觉也有情况不等的关联。般若有多种类别,就其意义而言,主要有主客观两层:就客观而言,般若即是性空;就主观而言,般若即是智慧,特别是指观照诸法缘起无自性——空的智慧。这是一种觉悟的慧观,而非一般的知解,从本质上说,是超越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一种神秘直觉。现量,是佛教逻辑用语。「量」是尺度的意思,即认知对象的手段。现量是以排除思考分别的认知能力,去认识对象的自相,是一种直接觉知,即直觉。至于觉,涵义很多,主要指觉悟和感受的主体而言。中国佛教学者则侧重于从觉察和觉悟两重意义上使用觉字。佛教主张觉察事物要直接把握事物的实相,觉悟是要直接契合最高真理,从这个角度来看,觉也包含了直觉的意义。
从上述内容来看,观、照、证、悟四字是中国佛教表述直觉思维的主要用语,相比较而言,其中的观、照多富直观动态色彩,证、悟则鲜明地显示出直觉客观意义。同时,观、照和证、悟在直接契合对象,冥符最高真理方面,是完全一致的,因此,观、照和证、悟是相通的。也就是说,佛教的直观和直觉两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可统称为直觉思维方式。从中国佛教发展史来看,大体上有一个由重「观」到重「悟」的相对过程,或者说,佛教的教门(禅宗以外诸宗派)比较重视观,佛教的宗门禅宗则比较重视悟。了解观与悟,对了解中国佛教的修持方式和直觉方法有着特殊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