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
第五章 西天目参禅死关(下)
且说高峰师徒在这狮子岩上修道,早晚参读,诵经坐禅,不觉一年又尽。恰当正月初一,山里一场好雪,给这峻峦草木铺上厚厚一层鹅绒毯。高峰禅师以头陀为行,既不加衣,也不多食,不知这冻饿是如何熬出来的。虽是大年初一,仍在死关为弟子们说法。
中午时分,却见直翁把从一禅师带上山来,诸人知道,雪岩老和尚有大事要说了。从一禅师立在柴栅外,朗声说道:“仰山雪岩老和尚衣拂到,原妙禅师备好香烛,前来拜受。”
衣是法衣,拂是拂尘,受了师父所传的衣拂,方可以开山传法。丛林里的上一辈印心者多,得衣拂者少,因为有的人虽蒙印可,但未必是开山传法的料子。去年从一禅师将高峰禅师的话转呈雪岩和尚,雪岩和尚听了大加叹许,说:“真狮子儿,明年正月初一,必将衣拂及时送到。”
明本诸人备好香烛,高峰禅师方推开柴栅走出死关,跪受雪岩和尚衣拂。衣内尚有一块黄绢,上用红墨写道:“上大今已无人,雪岩可知礼也。虚名塞破乾坤,分付原妙侍者。下面尚有“绿水青山,同一受记”之语。
高峰和尚拜受已毕,却问从一禅师:“请问师兄,这则公案怎么个讲法?”从一禅师茫然不解,问道:“师兄说的是什么公案?”
高峰和尚提起柱杖劈头打来,说:“追随雪岩和尚这么多年了,连这则公案都不知道,真是气死我了。”说毕又打。从一禅师急忙躲避,说:“师兄莫打,待我回去请教老和尚,看这公案是什么个解法?”高峰和尚说:“那你快去快回。”
不谈从一禅师自回江西仰山,这狮子岩上的时间,说长就长,说短就短,不觉就春风暗拂,桃李花开了。当春分之日,天气清和,高峰和尚对明本说:“为师今日当为你落发。”
了义禅师端来水盆,先为明本洗头,祖雍禅师送上剃刀,高峰和尚手握剃刀,说:“开口动舌,无益于人,戒之莫言。举心动念,无益于人,戒之莫起。举足动步,无益于人,戒之莫行。”说毕,只见剃刀翻动,片刻功夫,明本头上已是光光亮亮,空空如也。
高峰和尚又为明本说偈:
学道如撑逆水舟,篙篙著力莫随流。
忽然失脚翻身去,踏断寒江月一钩。
祖顺禅师送上僧衣,高峰和尚亲为明本穿上,说:“如今就是沙弥身了,当守沙弥十戒。”于是将戒法一一说了,明本一一受持。
剃度毕,众师兄皆为明本师贺喜,明本师说:“明本此身早归佛法,原本无我。今蒙师父恩度,自当精进努力,不负师父教诲之恩。”
高峰和尚既得雪岩和尚所授的衣拂,对弟子们说:“雪岩和尚已传法于我,就应开山说法。以后老僧也不拒人,就此开张。日后这里就叫狮子禅院,若有施主供养,就把直翁那松舍改建成禅舍,以我这死关为法堂。这山岩我是永世不下去的。从今日起,明本为我侍者,就住在死关。你是读书人,这狮子禅院之事,你且与诸人合议,老僧概不过问。”
就在落发的当天,明本师住进了死关,几位师兄又惊又喜。惊者,平昔大家畏师如虎,近之不敢,远之不舍。更惧死关这个“死”字,故为明本师担心;喜者,师父修苦行几十年,身体早已病弱不堪,胃病尤其严重。今天终于有了侍者,明本师平和周到,定能将师父服侍好。
却说明本师随高峰和尚进了死关,上下左右一看,这洞虽不太大,也不算小。高阔丈余,深约十丈。高峰和尚并非就此而住,而是在洞中建了一间船形小室,室长一丈,以树枝和泥而成。进了船室,高峰和尚仅住前面一半,无床无铺,只有一付坐具而已。高峰和尚说:“我这死关内犹如船棺,我住前面,你住后面,两不相碍。”
明本师诺诺连声,把自己的家什放好,也如高峰和尚那样铺了个坐具,对高峰和尚说:“师父,从今日起,徒儿侍奉师父,还望师父为众生爱惜法体。”
高峰和尚厉声说:“你从哪里学得这种腔调,你若住不下去,现在就可出去。”
明本师听了,不敢再言,只是把洞中清理干净,又在外面摘了几枝山花,插在净瓶之中。看到这些,高峰和尚倒是未加呵斥。
这年六月,仰山有僧人来天目山传讯,雪岩和尚已于五月归寂。高峰和尚得知消息,问明本:“师翁圆寂,你有何言语?”
明本师说:“昨晚日落,今朝日起。今晚日落,明朝日起。”高峰和尚点头说:“好,你倒是明白日起日落之理,来年为你授戒。”
至元二十五年(公元一二八八年)高峰和尚为明本师授具足戒。这一年来,外界得知高峰和尚在西天目山开法,前来参学者甚多,四周丛林得知,也派人襄助香火,临安县的一些乡绅知地方活佛出世,也踊跃布施。虽然如此,因劫乱之余,地方残破,仅能在松舍建成简陋僧舍数十间。高峰和尚不问事务,交于明本全权办理。明本倒是不负厚望,晚间在死关参禅,白天在松舍与众僧规划,不到一年,这狮子禅院虽是简陋,却也依山势而巍峨,临谷壑而幽深,加之夏有烟雨,冬有寒雾,乍一到来,竟如神仙洞府一般。
且说高峰和尚自秉拂以来,早晚说法不倦,狮子禅院也按丛林规矩,以明初师为院主,了义师为首座,祖雍师为典座,明本师为维那,祖顺师为知客。故四方来参者,皆进退有据。
次年夏,海风狂至,天目山暴雨如倾,泥沙俱下。为防患计,明本禅师带着众僧冒雨沿着寺周疏沟导渠,连护数日,方保狮子禅院无虞。雨过天晴,高峰和尚传谕众人休息数日。明本禅师独自一人在山中观景。入山四年来,除死关、松舍之外,他还没有在西天目山好好走走,如今稍得闲时,正好外出看看。
西天目山原本秀绝人寰,此时诸峰吐奇,众壑呈翠,加之新雨之后,溪泉满溢,流瀑万千,间或烟云起落,景致更是变幻莫测,云涛随步,更有山鸟鸣空,白猿抱子,使明本禅师目不暇接,心意十分快然,暗自思忖:四年来居然今天才知道这里竟是如此之美。
高峰和尚对弟子参禅之事督得极严,众弟子从不敢稍有懈怠。唯有明本,原自妙睿,加之天性和乐平易,虽是用功,却不急躁。前年诵《金刚经》时恍若开悟,以后读内外典籍无不通达义趣。但明本以为这不过是第六识的理解之力加强了而已,与本份事无关,故不敢以开悟自是,并常提醒自己:“理解和认识都是依他缘起之故,如算数一样。悟乃本份无生之事,必非识解之所能得。我今既追随师父,奉师父指示,定会见道开悟,只是这悟时情由,只有悟时才会知道的。”
随着山径,明本禅师一边观景,一边想着参禅之事,不知不觉到了一流泉之侧。去年明本禅师曾到此小坐,那时仅为一小溪流,今雨后水盛,泉涌如注,水随溪岸而流,左旋右转,一些残花败叶,就在这水面上或沉或浮、或上或下,老是流不出去。明本禅师原自无心,慢慢被这流泉中浮动的花叶所吸引,不觉细细看起来,心想:“这水不论如何翻动迴旋,总是会顺着溪道向下流去。但这落花浮叶,却在这相互激荡的水流中迴旋不已,是什么缘故?”想到此,忽然将头一拍,说:“我好糊涂,修道之事不也如此么!只要像水一样顺着渠岸行就是了,莫管他前后左右的因缘,若心中缠上这些,就如同这花叶一般,只好永远在原处打旋了。”想到此,急急赶回死关,求师父印证。
高峰和尚听了明本禅师观流泉的感受,操起拄杖就打,说:“你从哪里寻得这野狐精的见解来,老僧不是三家村庙里的土地,你胡弄谁去?日后要再有这样的言语,就不算是我的弟子!”
明本禅师兴冲冲地来,经高峰和尚这一打骂,心中的见解荡然无存。好在他性格平和,生平不知怨愤为何物,反而去掉了参禅求证之心。
一日,明本与几位师兄到临安县去办事,路上听到百姓流言,说当今皇上要修演揲儿(大喜乐)法,官府正在民间搜选童男童女送入大都。回到死关,明本禅师向高峰和尚讲了这些流言,说:“忽有人来向师父讨童男童女时,师父当如何办呢?”
高峰和尚说:“这有什么难办的,我但送条竹篦子于他。”听到这里,明本大彻大悟,便向高峰和尚礼拜。
高峰和尚问他:“你见到什么道理,却来礼拜?”明本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徒儿只礼拜师父,不知其中应有个什么道理。”
高峰和尚呵呵大笑,为之说偈:
识得根源认得伊,全身犹堕在尘围。
纵然和座都掀倒,尚有烟霞绕翠微。
明本禅师蒙师父印可,却不张扬,每日侍侯高峰和尚如故。这时狮子禅院已有五百僧众,却不知明本禅师已彻法源底。
高峰和尚历来好静,不喜喧闹。说法时言语直接,干净利落。如今四方慕名来参学之僧,鱼龙混杂,多非佳苗,接言答话,不辨东西。高峰和尚一时气恼,便紧闭死关,不与众人说法。几日后大家均感惊异,对明本说:“维那师兄,和尚几日不上堂,竟为何故,望代为我等恳请。”
明本不得已,只好入死关——只有他一人得入死关,对高峰和尚说:“师父为何不上堂接众,如今众僧惶恐,怕久而生变。”
高峰和尚原在气恼,听了明本禅师之言,说:“为师实在没有气力去与那些俗物耗神。你既求我上堂,那这事就交于你办,日后这些初来的参学者由你带着,你认可者,方可引上狮子岩。”
明本禅师说:“弟子哪敢领众,请师父另择高明。”高峰和尚说:“你也不必推辞,你的见地为师知道,你已具人天师的能耐,此时正好操练。为师从来是说一不二的,你就照着办吧。”
明本不敢推辞,只好奉命领众。众僧见明本是一个青年,原小看于他。哪知明本师资天成,举手投足,无不中规,凡所举唱,尽皆合拍。了义禅师等将明本举唱录下,交于高峰和尚。高峰和尚看了对了义禅师等说:“明本是过来之人,你们日后要好好辅佐他。”于是明本声望便传遍丛林。
了义见明本已为师父印证,求道之心更切,一日独上死关请益,说:“明本师兄已经了手,还望师父慈悲,让弟子有个入头之处。”高峰和尚说:“你且参这个公案:一条大牯牛过窗棂(窗内的小格),全身都过了,为什么小小的尾巴却过不了?”听到这个公案,了义禅师心中疑道:“真是怪事,窗棂格子那么小,为什么水牯牛过得去?既然水牯牛过得去,为什么尾巴反而过不了?”
这个话头,了义从秋天参到冬天。一日在山径上行走时,心中仍在苦参,忽然松枝上的积雪堕下,正好砸在头上,他心中一动,便上死关向高峰和尚求证,为呈上一首偈语:“不问南北与东西,大地山河一片雪……”哪知话音未落,就被高峰和尚痛棒打出,下山时昏昏沉沉,不觉坠身岩下,昏迷不醒。众僧以为他必死无疑,又是用藤索,又是用梯子把他救了上来。了义却恍然不知,立誓说:“今限七日取证,不然今生不再参禅了。”未到七日,终于豁然大悟。于是又上死关,对高峰和尚说:“老和尚今天瞒不得我了!”于是说偈:
大地山河一片雪,太阳一照便无踪。
自此不疑诸佛祖,更无南北与西东。
高峰和尚见他悟得真切,便印可了他。次日上堂,说:“山僧说法二十余年,撒下弥天的大网,打凤罗龙,不曾遇到一虾一蟹。今日有个焦螟虫撞入网中,却是不堪入眼。三十年后,当上孤峰绝顶大叫:这个是个什么?”
说到这里,高峰和尚举了举拂子,说:“大地山河一片雪。”
这年高峰和尚异常欢喜,自明本参悟之后,祖雍、明初、以假、祖顺等均有悟入。一次,高峰和尚的老友子证上人从庐州(今安徽合肥)来探访,子证上人问:“和尚座下,今龙象辈出,可否试言诸子优劣?”
高峰和尚说:“山僧这里半千之众,有模有样者不过数人。如明初院主,也不是没有所得,只是一知半解,难荷大任。再如了义首座,祖雍典座,固是状若老竹,无奈七曲八曲,唯欠风姿。只有明本维那,恰是如上林新篁,他日成材,不可限量!”
明本禅师经此品评,声誉遂播于天下,但他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言行唯慎唯谨,不敢以师道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