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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峰明本禅师传 第十一章 不居盛名居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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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

第十一章  不居盛名居云水

    成宗皇帝乃元世祖的孙儿,在位十三年,因能守世祖之成业,被谥为成宗。皇太子早死,成宗无嗣,皇后卜鲁罕与左丞相阿忽台等谋立镇守河西的安西王为帝。右丞相哈剌哈孙则秘密遣使北迎镇守朔漠的怀宁王海山,南迎海山之弟,居于怀州的爱育黎拔力八达王子。爱育黎拔力八达王子先入大都,与丞相哈剌哈孙和李孟联手,诱捕了安西王阿难答,杀了阿忽台等,奉御玺北迎其兄海山为帝,是为元武宗。武宗即位后,即以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皇太弟),就是以后的仁宗。武帝仁宗,均是成宗皇兄答剌麻八剌的儿子。

    仁宗早年就学于汉大臣李孟,接受儒家思想,对汉人衣冠礼仪十分爱慕,喜交江南名士,对赵孟頫更是爱慕,比为唐之李白,宋之苏轼。蒙古人原本信佛,仁宗当年藩居怀州时,就听说了中峰明本禅师的大名。又曾向赵孟烦打听,赵孟颊更以当今天下第一高僧誉之。因此武宗即位的第二年(公元一三○八年)作为皇太子的爱育黎拔力八达,便在十月间赐明本禅师“法慧禅师”的封号。金册送到西天目山狮子禅院,弄得明本哭笑不得,只好接受。

    且不说那几日山中如何热闹荣耀,明本心中略作计较,便拿定主意,先接受而后回避。但以前的行踪已为他人所知,弁山与雁荡两处幻住庵已不便再去,如今又当到哪里去呢?

    明本在狮子岩暗思几日,此时了义早已从五台山归来,明本便与他商议,但仍无结果。后来了义忽然想到有一去处,必为人所不知。原来瞿鸿沙已改任两浙漕运使,他的孙儿瞿震发在老家松江府建了一座“报恩忏院”,那里地近海甸,居民稀少。“何不到那里去清静一段时间?”明本听了,认为不错,就将院事托付给了义,次日便悄然下山,独自一人,行脚化缘而去。

    松江华亭,是唐代船子德诚禅师隐居之地,明本早想到那里去凭吊遗迹,下山后就想直驱其处。哪知走到余杭县,忽然想起与赵孟頫有约,便又赶到杭州,约他在西湖孤山会面。

相见之时,明本对赵孟頫苦笑着说:“幻住平生最不愿受人主陶铸,这太子之事,想必是松雪公的美意了。”

赵孟烦说:“这事却也怪不得弟子,皇太子圣明仁慈,实在是百姓之幸。并且皇太子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来信问起和尚,弟子只不过是据实而言,并无他意。皇太子礼贤敬德,赐和尚封号也是一番美意,也是和尚德化所感,弟子何吝之有。”

    见赵孟頫如此一说,明本也就罢了,说:“太子既礼贤敬德,松雪公不久必将还京。幻住为避名累,自此之后将远遁江湖,很难与公再见面了。”

    赵孟頫见明本出尘之心甚切,心中不安,说:“和尚因大事因缘出世,何得以一己之名如此遁世呢?如今天下正有转机,官民都想归心佛法,和尚一走,谁来主持大法?”赵孟頫本心想劝他,哪知说出来的竟是责备的话,连说:“弟子罪过,冒犯和尚。”

    哪知明本听了之后,心中反倒一凛,说:“不想松雪公倒比我看得破,非公点破,幻住险些动了妄念,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里谢过了。”说罢便向赵孟頫低头合掌,心中顿觉安稳。

    赵孟頫大喜,说:“弟子哪有这般功夫,是和尚福慧自在,随机即转,不知和尚现在想到什么地方去?”明本说:“与公会晤后,便往松江瞿府。日后之程,尚未议定。不过幻住行踪,松雪公暂且不要向外人洩露。”

    赵孟頫见明本心意已转,不觉宽慰,说:“和尚是自己拿大主意的人,弟子还能有什么顾虑。和尚既已吩咐,弟子不与外人提起就是了。”两人又说了一番话,明本禅师便告辞而去。

    到了松江,瞿震发见明本不期而至,又惊又喜,急忙唤人收拾一间净室,让明本禅师住下,问道:“不久才听说皇太子赐和尚名号,怎么不在天目山,讯也不传一个,便到了这里?”明本笑着说:“我得了皇封,与你何干,你又何必喜;我非皇犯,天下无不可去之处,乍到贵地,你又何必惊慌。”

    瞿震发不知明本心思,不敢多问,只说:“这报恩忏院,是前几年受舍弟之命建成,先帝曾降额以赐,又曾请和尚著文为记。这次和尚法驾临此,可否前往小住?”明本说:“当年你来求文,幻住曾问你何为报恩?今天你仍能答否?”

    瞿震发说:“记得记得,和尚当时问时,弟子回答:‘恩莫大于君亲,报莫越于圣道。闻西方圣人之禅观,圆悟一心,流摄万行。推而广之,导物指迷,莫不从化。故当弘圣道以报君亲之恩。’”

明本点头,说:“你说得不错,须知秉一心为禅,照万法为观。这个心圆湛虚寂,无所不入。但却观之不可见,言之不可明。观照之时,万法无不明了,心门一开,万法就无影无踪。所以不论天地万物,世间情态,都是因这心意识而有。”瞿震发唯唯连声,这些年来他居家守业,何曾听过明本开示,今天可是喜出望外了。

    明本在瞿府住了一宿,次日对瞿震发说:“烦兄备一只小船,幻住就在松江(今吴淞江苏州河)住一段时间吧。出家之人,住在民家不很方便。”瞿震发领命,便备了一条好船,派了一名船工,载上所需之物,明本禅师便乘着船,在松江上下云游。

    松江与黄浦江相汇,并上接泖湖、定山湖,再向上溯便是太湖了。松江虽已为府治,人口远比嘉兴、苏州为少,而江湖沿岸,则只是芦苇杂树,及水鸟兔狐。虽是如此,却不感荒芜,反有幽深辽远之感。明本心意快然,便嘱船工向泖湖驶去。

这泖湖不大,约有二三千亩,水平如镜,波浪不起。明本见这里正好藏身,嘱船工在此落篙,便长住下来。早观日出,午观鱼游,夜观星行,真有说不尽的空寥与自在。

明本虽在松江一带驾船漂浮,领受宇宙天地间澄寂浩大之气,同时也将历代佛法高僧迁变行化之事一一回顾,心想:“佛法东来,魏晋不同于两汉,隋唐又不同于六朝。自六祖时禅宗大兴,两宋又不同于残唐五代,临安时又别于汴梁。今蒙古人入主中原,虽崇信佛法,但敬的是西蕃喇嘛密乘,对我汉地佛法,却未必恭维。这也难怪,魏晋以后,北人只重僧德而无心于义理,非特行异能不足以折服之。”想到这里,不觉对高峰和尚感佩不已:“唯我先师,早已洞明此理,所以坚卧山中三十年,影迹不入尘市,足以为汉僧增光,也为前朝革弊。”此时明本禅师心中已有了主意。

明本在松江船上住了一年,次年立春,便辞谢了瞿震发,又乘舟逆松江,入运河。到了苏州,明本却不下船,只管顺着运河北上,虽过常州、丹阳、镇江也不停留,将船驶入大江。进入大江,明本嘱船工逆江而行,想寻一静处靠泊。眼看到了真州(今江苏仪徵县)地界,明本禅师见此处还僻静,便嘱船工在北岸泊了下来。真州西接金陵,东望扬州与镇江,虽在大江之上,却非客汇之地,故有山水之胜,却无人扰之忧。明本禅师心想:“那泖湖乃静相,大江乃动相,这一动一静之间,只有我心知晓。”

春往夏来,明本禅师就在这真州江面,住了四五个月,心有所感,赋诗云:

 

水光沉碧驾船时,疑是登天不用梯。

鱼影暗随篷影动,雁声遥与橹声齐。

几回待月停梅北,或只和烟系柳西。

万里任教湖海阔,放行收住不曾迷。

 

吟完此诗,意犹未尽,又低吟起来,一共吟成十首,取笔录好,名之为“船居”。

看看端午已过,明本禅师念及赵孟頫,他已在江上与客船交谈时得知,太子向皇上奏请,赵孟頫将受诏入京,任侍读学士兼中奉大夫。而冯子振也授了待制之职,不日将入京供职。于是明本禅师便驾船南下,直向苏州。

    到了苏州,又知赵孟頫已回到湖州故居安排北上之事,遂又乘船渡太湖,前往湖州。此时冯子振也在赵府,赵冯二人见明本禅师翩然来访,喜出望外,急忙上前请安。

    冯子振说:“还是和尚快活,这一年来,不知藏锡何处?”明本说:“幻住行踪,松雪公早已知悉,只是在松江、真州二处,以船为居,效船子故事。”冯子振说:“和尚效船子和尚故事,当是垂丝千尺,意在深潭,不知约得何物?”明本禅师说:“一物也未,还说什么钩钓。不过近有船居诗十首,还望二公一览。”说毕,便把诗册从囊中取出。

    赵孟頫接过,与冯子振展开一看,说:“和尚胸怀淡泊,可谓江上之寒山拾得,虽孟浩然出世,也不能有此境界。”

    冯子振说:“如其中:‘漏篷不碍当空挂,短棹何妨近岸移。佛法也知无用处,从教日炙与风吹。’再如:‘千里溪山随指顾,一川风月任逢迎’、‘鱼影暗随篷影动,雁声遥与橹声齐’等,非心志与山水融为一体者,怎能道出?近年子振耽于小令与曲子,于这种诗境反而生疏了。”

    赵孟頫说:“和尚以山水妙说佛法,以清淡劝化人生,孟頫如饮甘露。今当一一恭录出来,并刻碑于市,让世人洗心,也是一桩功德。”冯子振说:“松雪公诚敬佛法,小弟有所不及。从今之后依和尚之教,潜心净虑,将积年疏狂之气收拾起来,方不负和尚多番开示。”

    明本说:“海粟兄与松雪公,俱为当今人杰,何必过谦。不知行程定于何时?”冯子振说:“当今皇上实无人君之相,即位不久,即斥贤任亲,滥加封赐。枢密院何等机要,历朝不过数名大臣供职,今皇上竟接至三十二人。龙多不治水,何况这三十二人皆纨绔之亲贵,怎能谋筹军国大计?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冗员将及千人。国用亏空大半,宗室诸王,无不虎视眈眈,不知何日酿出大变。故弟子与松雪公计议,暂且称病不赴。”

    明本说:“这两年幻住远匿荒江,不知世事,年初见松江无人之处流民渐多,尚不知缘由,既是如此,二公不去也好。” 赵孟頫痛心地说:“今上承袭大宝不过两年,天灾频仍,徭税繁多,仅江浙一省,流民已达一百三十万人。脱欢丞相虽多次力谏,奏请减赋,无奈皇上不允。丞相愤而辞职,今已闲住在家。”明本闻说,也不禁扼腕叹息。

    见天色不早,明本便想辞行。赵孟頫问:“和尚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明本说:“弁山幻住庵,我已多年未曾料理,此时正好去看看,不知近况如何?”赵孟頫笑道:“这弁山幻住庵正兴旺着哩,前些年一度颓坠,后来精严院住持云森上人并明然、珂月二长老说,既是中峰和尚首创之庵,当与世并存。于是集众重加修葺,如今有肥田四十余亩,自耕自食,禅诵不绝,好一番旺盛气象。”

    明本听了,心中欢喜,便由二人陪着,乘船向弁山而去。云森、明然、珂月诸僧见明本禅师挈赵冯二人而来,惊了半晌,急忙礼拜,说:“和尚哪里去了,叫弟子们好生想念。”明本说:“出家的人,当来而无来,去而无去,只此宇宙容身,还能到得哪里去。”

    云森上人说:“这是和尚境界,非弟子所能为。和尚既已归来,自当集众,请和尚为大众开示。”明本说:“出家之人,心当寂于万法,亦当散为万法,为云为水,捲舒自在。我这几年,常以船居,也有会心之处。方才已有船居诗十首,已被松雪公索去。这里索性以船居述怀,作为今日的功课吧。”

云森上人听了,急嘱人送上纸墨。明本握笔,对赵孟頫说:“幻住这就班门弄斧了。”说毕,便运笔疾挥:

 

道人行处无途辙,买得船儿小如叶。

终朝缩颈坐蓬窗,闻见觉知俱泯绝。

往来解缆横大江,逆风冲破千堆雪。

或行或住人莫猜,雨岸中流靡经涉。

也无桡可擎,也无棹可举,更打船舷俱不许。

古帆未挂天地空,森罗万象忘宾主。

或随顺水下前滩,西天此土无遮拦。

古今千万个佛祖,出没沤华谁共看。

我船有时撑不动,藏在蟭螟眼睛孔。

我船有时挽不回,五须弥顶波涛涌。

我船不载空,百千奇货皆含容。

我船不载有,毛发更教谁纳受。

说有说无谁辨得,问著篙工都不识。

但见海东红日晒弯粱,柳西斜月穿芦席。

有时四面云雨收,波光万里沈虚碧。

当处不知我是船,亦复不知船是我。

勿将空有论疏亲,船与非船无不可。

归去来,是什么?

推开烟浪望云头,突出好山青朵朵。

 

写完,冯子振赞道:“弟子自幼爱好诗书,尤其喜爱隐逸之文。从上人的诗来看,两晋南朝诸名流,虽然执玉柄佛尘,清谈物外,玄言人天,都不过是门外汉。弟子与松雪兄谁道不出。只有和尚的诗文,子振可谓高山仰止了。”

 云森上人插言道:“世间贤达谈禅论道,只是相似而已,以其渴慕之情道出,故也清新别致。加之文辞优美,所以常人以为了不起,哪里知道他们不过是门外汉呢?而中峰和尚,乃当代祖师,行住坐卧,无不是佛法大义。所作诗文,皆从本份自性流出,无半点娇饰,所以能够这样。”

赵孟頫微笑不语,冯子振点头称是,说:“如上人所说,我等便参不得禅,作不得文了。”明本笑着说:“海粟兄何得自丧意气。若说在家之士,西天有维摩居士,东土有双林傅大士,唐代更有庞居士、白香山、裴休相公,前朝则不胜枚举。以本朝而言,无门道者门下的余放牛,先师门下的洪直翁,当今的瞿运使,都是通家好手。海粟兄如果有意于此,则应固执此念莫失,幻住包你日后有好消息。”

听到这里,赵孟頫不觉流涕,冯子振说:“和尚此论甚快吾意,兄何故流涕?”赵孟頫说:“向上直指之事,愚兄岂有不知。无奈我根性顽劣,虽多年用功,但却全无进境。今听和尚历举往圣,心中仰慕,恨己无成,因此痛心。”

明本说:“松雪公胸中至诚,从不自欺自谩,不肯与泛泛者持其辨聪,渔猎见闻,便以为悟得。就此敬笃之心,就是彻证之因。若再过些时日,薰养成熟,必是瓮中走不了鳖的。” 赵孟頫听了,心中这才稍稍宽慰起来。

于是明本便在弁山幻住庵住下,四方僧众闻知消息,纷纷结队而来。于是弁山周围庵蓬密布,宛如一大丛林。明本此时便抖擞起精神,广为说法,一时弁山法席,又胜于当年雁荡幻住庵时。

当时有位禅僧永泰,是温州江心寺一山了万禅师的传法人。一山了万禅师是大慧宗杲禅师后第四代传人,也是一方宗主,比高峰禅师在法系上还要高出两辈。了万禅师也是慕明本禅风,便嘱永泰禅师前来参学。明本禅师见他稳重,且是干事之才,就留他住下,权充首座。

不觉秋凉冬雪,年关又近。天目山狮子大觉两处禅院,早知明本住锡弁山,不时遣人前来问候,这次又遣僧来,送上了义禅师的信,却是催明本禅师还山。了义在信中说:“明年庚戌,师兄四十有八,且岁值魁罡,人交六八,阴气渐盛,不可不居家调养。弟不敢以寺务烦兄,但望兄归来,以护法体。”明本看毕,对来僧说:“你且回去覆命,这里还有些余事没有了解。待到春正,幻住定当还山。”

第二天,明本集众,说道:“幻住在这里不会住得太久,明春就回天目山,趁这个时候,再给各位说上一通佛法。须知男子汉大丈夫,负一片拨天意气,舍尘劳,离爱網,出丛林,就是为了解决生死五常的大事。所以诸佛诸祖,大起哀悯,垂言立教而拯救他们。在此大法流久,矫弊丛生之时,若谈扶宗树教,幻住未敢以此大任相勉。若只安明自己,也须脚跟点地,真实稳当才行。如果放得下,靠得稳,一生不动摇,这样,不论为人为己,都错不了。如果不是这样,虽然今日四体安稳,百事现成,却不知修行,日后将有铁围山地狱等着。如果放纵情欲,胡作非为,那么等着你的又不止是铁围山了!只如今年,还曾触物无碍,还曾打成一片么?不然,今年已过,明年仍然如此,任你在丛林中过千百万年,也是痴狂外边走,更有一个最紧要的末后句,真实相为,不辞举与各位:光阴身世浑如幻,生死无常莫等闲。”说完之后,明本走下法座。

回到庵里,永泰禅师问曰:“和尚所举,都是警策之语,何不多说一些佛法?”明本呵斥说:“多言无益,只是白白地增长见障罢了。如果知道心能自警自策,何事不可为?人心多向外觅,不知向内反省。而恰恰这个向内反省的念头,就是佛、是禅、是菩提、是般若。佛的意思是觉悟,这警策之心,就是觉悟的始因。幻住见了万和尚法语也这样说,你何得出如此言语?我真不知你如何承嗣了万和尚!”

一席话,把永泰禅师说得又是佩服,又是惭愧,作礼说:“在了万和尚处弟子尚未得悟,故遣弟子前来参和尚。现在听了和尚的话,已知用功处了。”明本见他明白,微微点头,就不再多说了。不过心里却想:“我多年如此说法,尚无人如此起疑,这位永泰首座,日后倒须另眼相看了。”

次年春天,明本辞别了弁山众僧,带着永泰回到西天目山。了义见他归来,笑着说:“你莫是命里犯驿马星?这十五年来,马不停蹄,舟不系缆,到底要漂到什么时候?”

明本笑着说:“既是命中犯着驿马星,合该在外颠沛,孔子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李长者曰;‘十世古今,始终不离当念;无边刹海,自他不隔毫端。’师兄且说,我又能漂到哪里?”

了义说他不过,只好说:“虽说是这样,这家也该守住,先师那里日后能有个交待。”明本叹了一口气,说:“师兄,你与祖雍师兄一样老是让着我,师兄的功行我岂有不知,又哪一点比我差了。只是师兄过于本朴,不喜言语。我又过于夸夸其谈。师兄在五台山之时,我曾请人寄书与你,其中有几句说:‘五台山在天之北,狮子吼处乾坤窄。我兄曾解狮子铃,拟向山中探幽迹。’师兄早该作狮子吼了。”

了义心中感叹,说:“师兄美意,了义岂有不知,这狮子大觉两院,也是师兄惠与,让我与雍师兄有立身之地。只是庶不压嫡,师父这一脉,必须师兄弘大才行。我与祖雍器局俱小,故只敢守成。”

    明本说:“师兄此说,师父当大哭于天上。过去马祖门下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虽不把师父与马祖相比,但你我兄弟不过数人,如今丛林凋蔽,正须共同奋力,荷担如来家业,切不可一昧韬光,辜负了师父往日的殷殷期盼。”了义听了,遂不再语,以后临众说法,果然气象一新,令诸方刮目相看。

    且说明本回到狮子岩,便在直翁所造的“山舟”内居住,不久,便来了一位官人相访。这官人与明本禅师在脱欢丞相府时曾有一面之缘。此人姓郑名云翼,号云鹏,官居浙西廉访使。明本禅师见他气宇轩昂,知他日后必居显要,有心摄化他,说:“廉访使上山不易,今日能够前来,必是府衙清净。”

    郑云翼说:“弟子上山,无非想请和尚开示。我是一介武夫,竟忝居廉访使之职。如今官吏廉洁者少,贪婪者多。汉官还好办,若蒙古色目两类官员贪赃违法,却是处置不得,令人头痛。”

    明本见他说明来意,笑着说道:“这世间是五浊恶世,不是佛国净土,是贪是廉,都因人之善恶而论,哪管什么汉蒙色目。且看汉晋唐宋,贪赃乱法之人,超过蒙古人总数。所以圣人立教,首先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我佛宣教,旨在净心。只要此心清净,就是佛土清净。”郑云翼听了,心锁顿开,不觉合掌说:“蒙师父开示,弟子心病顿除,还望和尚指示佛法大意。”

    明本说:“学道有三要:第一要为生死大事之心切;第二要识破世间虚妄浮幻、荣辱得丧等相;第三要使一片长远决定之心永不退转。此三要,缺一则废,缺二则失,三者俱缺,纵使背通三藏经教,深读五车诗书,不过只会资富业识,增长我慢之心,无所补于身心。我说得太啰唆了,现有一偈赠公。如果能够依它观照,一定能有所颐养。” 郑云翼说:“愿乐听闻。”明本禅师于是说出一偈:

 

从来至道与心亲,学到无心道即真。

心道有无俱泯灭,大千沙界一闲身。

万物性情皆有德,惟人之德与心通。

自从识得这些子,语默昭昭合至公。

圣贤垂教几千般,化育钧陶宇宙宽。

我欲仁兮仁自至,不须心外觅毫端。

心到平时物我齐,等闲行处自相宜。

但教法性无差别,不碍兴慈与任威。

心是权衡定重轻,到头斤两自分明。

从来善政还相似,千古与人作准绳。

 

    明本又说:“读世间书,道德仁义、礼乐刑政,这八者都不出一心的妙用:心通叫做道,心正叫做德,心慈叫做仁,心平叫做义,心中叫做礼,心和叫做乐,心直叫做刑,心明叫做政。以至百千善行,凡有利天下而泽万民的,未尝不因吾一心妙用所运作。凡夫与此相反,失去了心的妙用,颠倒错乱也由此而生。所以圣人不得不设施教化以裁正他们的心。”

    明本说毕,郑云翼伏地而拜,说:“弟子虽自幼读圣贤书,学孔孟道,但未能细细体会其中微言大义,更缺乏心中的权衡。现在听了和尚垂示,弟子已经知道它的体用了。”几年之后,郑云翼为官有方,步步升迁,以汉官而至兵部尚书。

    一日,江西龙虎山道士孙悟真来访,明本说:“孙道长住龙虎山,为何却上我天目山?”孙道长说:“贫道在龙虎山修道多年,内外丹法也知道个大概。后来因为企慕纯阳真人(吕洞宾)所为,所以南游天台,追寻智者大师遗迹。如今见天台山清幽,更胜于龙虎山,故而在应天峰之北麓结庵而居。因不明禅宗心法,特来请和尚开示。”

    明本说:”那天台山上寺院庵舍百数,僧德不少,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来此天目山呢?”孙道长说:“贫道当时也是这样想。可天台诸僧不能折服贫道,故特来向和尚讨教。”

    明本说:“金丹炼成,即可白日飞升,幻来幻去,住世不死。但不知金丹是道长,还是道长是金丹?且说道长与金丹,谁是主人,谁是奴仆?”

    明本轻轻点出,倒把孙道长点得愣在一边,半晌方说:“贫道修道多年,倒从未想到这一层,还望和尚接引。”明本禅师说:“目盲的看不见红日,耳聋的听不到迅雷,这是眼耳有病所致。若眼耳无病,仍然看不见,听不见,这就是心神有病了。虽内外寂寂,又有什么可取的呢?若能向内观心,不见其心,则心寂于中;向外观物,物无其形,则物寂于外。若能心不系于事,事不系于心,岂但金丹是无用之物,乃至佛也是无用之物!”

    孙道士听后,礼谢说:“除了和尚,还会有什么人能说出这样的宏论?贫道今去,当如法修行。”孙道长回到天台,遂名其庵为“寂寂庵”。

    却说明本禅师虽回到西天目山狮子院,住在高峰和尚塔旁当年直翁所造的“山舟”中,却有一桩心事尚未了毕。原来,在高峰和尚圆寂后,他就想遍礼六代祖师之塔,已曾礼过三祖、四祖、五祖,但却未曾到嵩山和韶州,因此少林和曹溪之行便成了明本禅师的心事。他曾多次想前往,前年在真州时便想北上少林,再礼五台,无奈河南政事紊乱,引得百姓滋事,官军剿杀,道路不通,明本只好作罢。

又过了一年,吴江居士陈子聪在太湖边建顺心庵,上西天目山请明本主法。陈子聪与赵孟頫、冯子振交好,当年也常到雁荡、弁山两处幻住庵听明本说法。因慕雁荡幻住庵的清韵,就在太湖边买地筑庵。

吴江州与苏州为邻,都属平江路,在太湖东南鲇鱼口畔。当时朝廷仍无意科举,故江南士子灰心,多把心思学问放在佛禅二字上。一时居家建庵之风盛起,明本也有心引导。这次陈子聪上山来请,明本禅师立即应允,免不了又与了义商议一番。了义禅师此时倒也豁达,也不多留,只求明本保重,别无多语,于是明本禅师又能够像鸿鹤翱翔于江湖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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