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
第十四章 青灯亦动帝王心
延祐五年(公元一三一八年)九月,仁宗皇帝问左右丞相及宣政院:“朕久闻天目山中峰和尚之名,钦仰其德风道力,多次想把他召入大都,供朕咨问佛法。卿等都以中峰和尚有病在身,不能远行为托辞,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般剌脱因奏道:“中峰和尚是高尚之僧,不事王侯,不能以世俗的礼仪来对待他。宣政院曾多次邀他住持名刹,李孟丞相、江浙脱欢丞相也曾亲自上山礼请,都被他一一拒绝。二十年来,中峰和尚常常独自留居船上,如同孤云独鹤一般。现在他虽已归山,仍以山舟为居。如此高风奇骨,陛下应当下诏褒扬才是。”
仁宗皇帝又问赵孟頫:“松雪,卿与中峰和尚交谊深厚,朕还见到卿所绘中峰和尚真容及所书怀净土诗。依卿看来,中峰和尚能到朕身边吗?”仁宗十分宠信赵孟頫,不呼其名而呼其号,以致赵孟頫时时被朝臣所妒。
赵孟頫说:“中峰和尚是那种可敬而不可亲近的圣僧。”
仁宗惊问:“爱卿为什么这样说呢?”
赵孟頫说道:“他是个真正的得道高僧,隐棲林泉,不与人众为伍,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名利不得而动,威武不得而屈。他不畏人,也不轻人,不傲物。胸中澹泊无尘,视世间为有无之间,他的心志不可动摇,所以可敬而不可近。况且中峰和尚不澡身,不净面,不剪发,不更衣,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若将他迎入金銮殿上,岂不有碍圣观?但他的行迹,正好作为天下僧人的表率,也可使士大夫知道廉耻礼义,且亲近道义,这是中峰和尚可敬之处。陛下如果召他进京,他一定不愿前来。臣以为陛下正应当依宣政院所奏,下诏褒旌以激励天下之人。”
仁宗说:“朕迎请中峰和尚,他如果不来,岂不让朕脸上无光,让朕大为扫兴?好,依卿等所奏,朕今发旨,赐中峰和尚‘佛慈圆照广慧禅师’之号,著宣政院以金册加封。再赐锡杖并金襕袈裟,宣政院可择日送去。敕杭州路官府终身优礼,为其护法,俾中峰和尚安心禅寂。改狮子禅院为敕赐狮子正宗禅寺,著翰林学士赵孟頫撰碑以赐。”
圣旨一下,赵孟頫立即回府,起草御敕碑文,次日呈与仁宗,仁宗大为赞赏。赵孟頫又用楷书工工整整地抄写好,亲点工匠刻成,交与宣政院。院使般剌脱因于是择了吉日,将御赐法物送上大船,然后吹吹打打,沿着运河南下。这样一来,运河两岸,黄河长江南北,都知道中峰和尚又受了皇封。
这次宣政院院使来天目山亲宣圣旨,全寺鼓螺齐鸣,恭迎钦差大臣上山。
在大雄宝殿上,般剌脱因口宣圣旨,又亲将金襕袈裟与明本披上,并把“佛慈圆照广慧禅师”的金册献给明本。此时早有宣政院的几名吏员,搭着梯子,把“敕赐狮子正宗禅寺”的金字匾额,挂在刷洗一新的山门天王殿的门额上。
晚上,般剌脱因住在山舟之内,向明本叩问禅宗心法。般剌脱因说:“前年弟子入宝山拜谒,师父却先走迴避。和尚志行高洁,且又智慧过人,令弟子赞叹不已。今皇上圣明,极思有所作为,想迎请和尚入京。弟子以实话禀陈皇上,松雪公也极力为和尚说话,皇上方不再执意诏请和尚入京,这才有今天的事。”般剌脱因随后把大都的事对明本详细作了介绍。
明本禅师说:“院使身当掌管天下释教的大任,现在幻住能得到院使的体察,实是大幸!幻住乃一山野闲僧,且形体垢烂,何堪面圣?幸而院使容我闲懒,幻住在这里谢过了。”说罢,便向般剌脱因合十礼谢。
般剌脱因说:“弟子哪敢受和尚之礼。弟子掌天下释教之政,什么僧人未曾见过。天竺、吐蕃、暹罗(今泰国)、安南(今越南)、日本,来去接待上千上万,并且都是一方高僧,但从未见修行见识学问像和尚这样的。现在正想向和尚请教,请和尚赐弟子达摩心法哩!”说罢,便跪下顶礼。
明本急忙扶起,说:“院使是释门长官,又是天使,何得对幻住礼拜。这达摩心法,院使既然想听,幻住就说给院使。只是这件事早大白于天下,已是老生常谈。幻住若实说了,怕院使信不过。”般剌脱因说:“和尚禅法天下尊仰,且和尚绝不相瞒,弟子为何信不过?”
见他诚心礼至,明本于是正色说:“一切佛法是自心具足,心外别无佛法可求,纵使求得,亦非谛当,皆是妄想情识,非究竟法!”般剌脱因问:“什么是究竟法?”明本说:“这究竟之法,当知自心无凡无圣,离凡圣之见解,则与自心相应;自心无爱无憎,离爱憎分别,则与自心相应;自心无取无舍,离取舍之情,则与自心相应;自心乃至无一切善恶动静造作等,若能一切俱离,则与自心相应。”
听到这里,般剌脱因不觉朝前挪了挪,说:“愿闻其详。”明本说:“说起这离圣凡憎爱,最不许将一种心思特地去‘离’它,只任它在离处宛然生灭。这里最难把握,如果不用心力,又怎么能说个离的道理?所以古人说:‘神光不昧,万古徽猷。入此门来,莫存知解。’要知道,自心往来于无圣凡之间是知解,而知道离凡圣之量也落了知解。须知这个‘离’是不能用心去‘离’的。如果到了悟明之际,不待你去‘离’就会自然而然地不著不执了。这个不著不执之念,就正是‘离’!如今此心未曾悟明,只需将这‘四大分散时,向何处安身立命’的话头置于日用之中,默默自看,不要作一切想,也不要作修行想。因为一旦作修行想,就被‘修行’名相笼络在圣见之中了。在这个什么都不想的地方,锲而不舍地默默参取所参的话头,久久纯熟,忽然开悟,你便会感觉好像是久久遗忘了的某件东西,忽然之间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一样!那时情妄一空,知解泯灭,只剩下那个本来的心,全体独露,随处自在。百千念虑同时休息,百千境缘当念俱离。安乐法门,没有能超过它的!”
般剌脱因听得入神,说:“原来达摩无上心法,就是一个离字。庞居士说:‘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就是这个道理了。”
明本说:“确实如此,必须自我领会,自我修行,只是千万不要作道理会便是。”般剌脱因欢喜地说:“承蒙指教,我终于知道向什么地方用功了!”
自明本回到西天目山,狮子禅院便门庭若市,参学者几乎无地可容。在众多参学者中,还有不少来自高丽的僧人及官宦。
蒙古自太宗窝阔台三年(公元一二三一年)起,曾多次派兵攻打高丽。世祖忽必烈即位(公元一二六○年)后,诏许高丽“完复旧疆”,并以公主嫁给高丽王世子王暙,暙子王璋亦尚公主,与元朝结为甥舅之好。后朝廷又于高丽设征东行省,即以高丽国王为丞相,但许其保持原有的政权机构和制度,与中国各行省有别。元成宗时,王璋让位于其子,以元驸马太尉和渖王(成宗封王璋为渖王)的身份侨居大都。高丽与中国礼仪风俗原同,这王璋也是一儒雅之士,善好诗文,醉心佛老,尤喜参禅,自号海印居士。
王璋在大都,以高丽名士李齐贤等为侍从,常与赵孟頫、冯子振等吟诗作画,谈论佛道,对中峰和尚早就崇仰不已。延祐六年(公元一三一九年)春,王璋遣参军洪钥带上礼物拜谒明本禅师,又上奏仁宗,乞假南下参礼天目山。仁宗嘉其懿行,特赐御香,要他择日上路。于是驸马渖王奉旨率领朝礼天目进香的船队,载着王子并一干随从,在八月浩浩荡荡地沿运河而下,行了月余方到杭州。脱欢原与王璋相好,自然殷勤接待。王璋一行先在灵隐、天竺、净慈诸寺礼佛,又上普陀朝礼观音,数日后张起仪仗,便向西天目山开来。
脱欢及江浙宣政院,早把驸马不日将入山拜谒的消息报与明本,明本也在洪钥来谒时知道这高丽王想拜归于门下,参叩心法,遂一反常态,命寺僧将全寺收拾一新,挂上龙风彩旗、备好法乐,专候王璋的到来。脱欢及江浙行宣政院又派司礼的官员上山相助,以期此次法会圆满。
不表王璋上山那浩大的排场和礼仪,明本领着他在各殿和高峰塔依次上香毕,王璋便请明本入山舟端坐,然后在山舟外参礼,说:“弟子王璋,心诚至礼,今想归依和尚,望和尚慈悲收我为徒,并指示达摩心法。”
高丽本是礼仪之邦,与中华无别,这驸马渖王更是谦礼平和,文质彬彬,明本一见就有爱意,说:“高丽与中国乃同根同本,王驾自数千里外而来,也不得草率,请法堂上见。”于是明本禅师便带着王璋进入法堂,让渖王侍从及寺僧均入座听法。
明本上座拈香说:“延祐六年九月初六,驸马太尉渖王,奉旨入我天目山狮子正宗禅院礼拜,此一瓣香,虚空包不住,大地载不起,祝当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第二瓣香,胎合万象,化育两仪,祝皇太后万岁,皇后齐年,皇太子千春。第三瓣香,名高列国,价重三韩,奉为驸马太尉渖广增福寿,伏愿劫外乾坤,金枝荣于帝苑;寰中日月,玉叶茂于王庭。”
王璋随着明本演唱,三次礼拜致谢。明本又演唱说:“大道无为,大功不宰,大善无迹,大位不居。一切处海印发光,千万古金枝挺秀。访圆通大士(观音)于潮音洞里,买石得云绕;修如意轮(菩提法门)于明庆寺中,移花兼蝶至。香风奏四天之乐,梵音轰大地之雷,二千载已现国主,五百劫常为世主;一大藏教随机运转,百千善行任意发挥。祝万岁于九重宫阙,保三韩于中华上国,此是渖王海印居士寻常行履处。只如今日,偕行宣政院使,平章相国、王子从官,高登天目,下视人寰,且说与佛法相应的一句话如何表达?匝天匝地祥云起,无古无今瑞气腾。”说到这里,明本禅师话声嘎地止住,旋即以禅板一击。王璋伏地礼拜称谢,心想:“中峰和尚名不虚传,这开篇演唱竟如此圆融周到。”
明本又说:“驸马太尉渖王,与宣政院使,平章相国,及王子宰相,侍郎舍人宣使一行官从同时会集,寻奉王旨,谓一众俱欲闻向道之说。若使一一请问,未免词繁,因升此座普为众说。”听到这里,渖王的一干随从,个个竖起双耳,静心恭听。
明本说:“记得先师高峰和尚,三十年深居此山,但以一个‘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话头,教人默默提起,密密启参,但不可使之间断,亦不可随物境而迁流,亦不可因顺逆爱憎情妄等障碍,惟以所参话头蕴之于怀。行也这么去参,坐也这么参,参到功用不及处,留意不得时,蓦地打脱,方知成佛,其来已久。这一著子,是从上佛祖了生脱死已验证的三昧,只要信得实,永不退转,无有不相应的。所以古德说:但办肯心,绝不相赚。”
明本环顾一周,见王璋及其臣僚侍从都一脸诚敬,凝神而听,又说:“今日驸马太尉与宣政院使、平章相国王子从官等,皆是夙承佛记,远种灵根,而花茂果圆。相逢此际,实乃千古因缘所致!”
因是示众普说,非早晚参请之时,故王璋及其随从,都不敢唐突发问,也不知如何发问,其心早被明本禅师磬如金玉、畅若流水的说法吸引住了,只听明本禅师继续说道:
“记得教中有言:‘若人欲识佛境界,且净其意如虚空。’且净意如虚空不问,诸位还识佛境界么?如一香一花,一幡一幢非佛境界;宫殿楼阁,园林浴池非佛境界:乃至光明殊胜等,均非佛境界。幻住今日忍俊不禁,为众指示:山高水深是佛境界;日上月下,云腾鸟飞是佛境界;明暗、色空、坏空、成住、三途六趣、九有四生、炉炭镬汤、诸恶苦趣是佛境界,诸仁者还信得及么?当知佛境界遍于一切,众生境界也遍于一切。离佛境界外,别无众生境界;舍众生境界外,别无佛境界。所为佛境界,极而言之,迷则佛境界俱是众生境界,悟则众生境界俱是佛境界。如《楞严经》云:‘如我按指,海印发光。汝暂起心,尘劳先起。’此说岂有定体?若说海印,广周法界,不于印外别有一法而得安住,一切诸法都是海印的真光,含摄诸尘,圆里三际。此印随佛心量建立,无异无别,不增不减,而众生界也是如此,因迷悟有别而不同。若我广说,则循环无尽。”
明本顿了顿,直对王璋说:“记得当年赵王访赵州和尚,赵州不下禅床,对赵王说:‘会么?’赵王说不会。赵州和尚说:‘自小持斋今已老,见人无力下禅床。’要知道尊德备,须还是赵州。不下禅床,方显师道。只是后面所说,大似偷心未忘,不妨使人疑著。怎似幻住以三千六百丈天目山为禅床,行则与王同行,坐则与王同坐。或有人问其中事如何?且听取一偈:圆通示现潮音洞,幻住深棲天目山。至竟不能逃海印,嘉声千古播人寰。”
明本说法结束,王璋带着王子与一干官员随丛,俱向明本礼谢。于是钟鼓声起,法螺长鸣。王璋又与全寺僧众供了一满堂斋。斋罢,王璋送明本回归山舟,拜地不起,说:“小王久慕师德,常想归于座下。今得和尚说法,更是如久旱而逢甘雨,望和尚莫辞,今日就收王璋为弟子。”
明本禅师见他至诚,便允了他,说:“渖王既不厌老朽,愿投名为弟子,幻住今就如你所愿。”王璋遂行拜师之礼,并将若干礼品呈上。明本禅师也不辞,嘱侍者收下。
王璋又说:“如今得为和尚弟子,祈师赐与法名别号。”明本说:“王既求名号,就以胜光为名,真际为号。”
明本收了王璋,心里欢喜,索兴提起笔来,写了一篇《真际说》,其文两千余言,文彩烂漫,将“真际”二字融入大小内外,真俗凡圣之间尽情发挥,如最后说:“如是,则真际与万法会同,万法与真际交彻。在迷则真际是万法,唯悟则万法是真际。迷悟俱遣,得失两融,真不立而真存,际不形而际遍矣。”
王璋拜读之后,感激不已,遂建真际亭于狮子岩下,并将《真际说》刻碑立于亭上。明本又为之赋诗道:
高亭结构标真际,体共云林一样闲。
山势倚天忘突兀,水声投涧自潺湲。
伽陀迥出言词外,海印高悬宇宙间。
儜看凭阑人独醒,又添公案入禅关。
王璋在西天目山留侍明本一月,早晚参请,明本广引博说,细密周到,使王璋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感受,以至感动流涕。王璋曾对属官说:“在我所见到的人之中,福德智慧没有超过吾师的。”
王璋世子,嗣王也向明本祈求法语,明本作了篇《示嗣渖书》赠他。再如高丽国白尚书,随行而来的高丽五长老等,明本禅师都有书偈答酬。因此这天目山一月之内,天天法会,日日道场,一派喜庆吉祥。
一个月的法会终于圆满,王璋还不想离开明本,说:“弟子若回大都,不知何日方能睹师慈颜。”明本说:“你非逸民,有王命在身,多留不便,应当如期而返,以免皇上与公主挂念。且以天地为一室,万里为一毫,你与这天目山也不疏远。且好好归去,暇时自当勤与提撕,无负这一段因缘。”
王璋方拜别辞行,明本送至三门,说:“我还有一偈,赠给你日后参究。”于是王璋取出纸来,只见明本禅师写道:
人生犹如幻中幻,尘世相逢谁是谁?
父母未生谁是我,一息不来我是谁?
王璋拜受而去,明本立在三门,眼看人影尽逝,方才回到山舟休息。这一个月,的确使他累坏了。了义见明本身子欠安,便嘱众僧不得去山舟参请,好让明本将养休息。明本也自感乏力,也就静养一月,不与诸僧交谈。
第二年春上,明本召集寺僧,说:“学道要痛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日有功课,心不稍缓。凡在我狮子正宗禅寺,不论常住,不论参学,皆须共励。今有《日用须知》,张贴于法堂之上,你们可去抄录,牢记于心,为修行助力。”众僧无不领教奉行。
三月,仁宗皇帝驾崩,消息传来,明本禅师集合寺僧,为仁宗修法祝祷。蒙古入主中国,迄仁宗凡四帝,唯仁宗最为仁和,想革历朝弊政,并于皇庆二年(公元一三一三年)恢复科举,故中国士人,都为仁宗之崩痛惜不已。
却说驸马太尉渖王王璋回到大都,与朝中诸公广说明本禅师的风范。参知政事右丞相敬俨也久闻中峰和尚之名,对王璋说:“驸马公居天目一月,真的这样吗?”王璋说:“参政可自去参请,方信小王所言不诬。”
那敬俨也好禅宗,自号主一居士,听王璋这样说,心想:“老夫何不致书,请教这中峰和尚呢?”但正当仁宗驾崩,太子新立,朝中事务繁忙,敬俨无暇他顾。第二年春,方派家人奉书,到天目山请教简易直示之道,明本禅师也回书以答。
敬俨收到明本禅师的书信,读后感到句句珠玉,无不中的,方信王璋所言不虚。这样一来,朝中权贵,无不服膺明本禅师,天目山的禅法,更是为朝中群臣所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