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信心铭》
第一讲、学习《信心铭》的基础
回到唐宋祖师的路数
今天我跟大家一起,共同学习《信心铭》。
一些对中国汉传佛教现状比较了解的人,常常会对中国佛教,特别是禅宗提出这样的质疑:禅宗到底有没有修证?在信、解、行、证中,禅宗到底有什么切实的、对大家有益的一套法要?现在,有些老和尚也不断地发出哀叹:汉传佛教可怜啊!在世界上没有地位。学佛的人想修证的都到西藏、东南亚去修;要学经论的都到日本、欧美去学;就连念佛都要到新加坡净空法师那里去念,好像中国佛教徒念阿弥陀佛都念不好了。中国汉传佛教这一百多年来的衰落,由此可见一斑。
我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和中国佛教界打交道,也参学了一些老法师们,与许多出家人打过交道。1992年后,我在四川省内外的佛学院上课,看到各地的情况也有所感觉。总的来说,目前中国佛教处于青黄不接的状况。其实,在清朝中国佛教就开始走向衰微,有修有证的老法师已经很少了。这一百多年来,特别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一次断代,要想使中国佛教真正重现唐宋时期的辉煌,确实需要几代人的时间与努力。这也是时节因缘。
我对现在学佛的人有个感觉,那就是懒!懒到什么程度呢?一心只想找个大善知识。好像每天跟着、守着善知识,即使自己不学不修也能成就。当然,有善知识的引导,这是学修的前提。但是,如今大善知识不好找啊!中国佛教的道统、法统传承到现在,真正的传承清净的凤毛麟角,真正明眼的善知识更是为数不多。如何在这样的环境和状况中,培植我们的信心,引导我们走上学佛的正轨?我的感觉,是要回到唐宋祖师的路数上来。
中国是文化典籍非常丰厚的国家,佛教典籍同样是留给我们的极其丰富的遗产。中国《大藏经》的丰富程度堪称世界第一,而且可信度极高。这跟中国以史立国的传统有关。中国历代的史学功夫都很高,无论是历史文化典籍还是佛教典籍,其真实可靠性强,怪力乱神的东西少,的确是比较清晰,比较纯粹。如果我们能认认真真地回到祖师们当年的成果上,认认真真地对珍贵的佛教典籍加以回顾、学习和消化吸收,相信中国佛教的振兴大有希望。
学好中国佛教史是前提
中国佛教的发展经历了几个阶段。如果我们不了解中国佛教的历史,不清楚它经历的过程,那么我们现在对中国佛教的感觉和认识,就会有点迷茫。就像一个孩子要经历学前教育、小学、中学、大学等等之后,才能长大成人,独立自主。佛教在中国也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
印度佛教典籍东传流入中国,经过汉魏南北朝,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南北朝的中后期,则是一个消化吸收的过程,这时佛教与中国的儒家和道家学说得到充分融合。唐朝是中国佛教充分发挥的一个阶段,特别是盛唐兴起的禅宗,使其在体系和方法上都得到了充实和提高。到了宋朝,中国佛教已经完全成熟,走上了独立自主、挥洒自如、自由发挥创造的阶段。印度佛学的介入,使华夏文化从秦汉以来的儒、道互补结构,转化为宋以来的儒、禅互补结构。有人说中国佛教就是中国化的佛教,这是历史的事实,也是我国民族文化的骄傲。
佛教解决的是人生解脱的问题。这对于学修佛法的人而言,必然就有一个从知到行,再到知行不二的一系列的认识和实践过程。从汉代到唐代,以玄奘大师为代表,象征着中国佛教向印度佛教学习过程的结束,中国佛教开始走向了新的发展阶段。唐代以六祖大师为代表,则象征着中国佛教完全走上了自信自立的阶段。
我常强调学佛的人要学习佛教史,否则,面对现在的种种法,我们是迷茫的、不知所措的,不会做出高明、正确的抉择。今天见一个法师,你觉得好;明天有个喇嘛传你一个法,你也觉得了不起。因为你对佛法的认识还处在幼儿园的水平,虽然每一个法本身是好的,你也会从中获得法喜,但哪一个法是真正与自己相应的,就不知取舍了。你要学最好的法,要明心见性,要圆融无碍得一切智,进入大圆镜智的境界,那可不像获得一次法喜那么容易。依传统佛教的说法,那是要历经三大阿僧祗劫的修持与磨炼,才能最终成就。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佛教的法是对机的,禅宗所说“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不只是一种说法,更是一个实法。怎样使自己进入这样的境界?换句话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怎样认识到自己的真如佛性呢?严格地说,真如佛性它不是种种法,又不离种种法。如果我们对佛教史,尤其是中国佛教史没有系统的感受,那么面对八万四千法门、三藏十二部,加上藏传、南传的经典上万卷,还有两千年来歧义纷纭、莫衷一是的种种论说,我们该从何处入手呢?
所以我一直强调,要想学修中国禅宗,学好中国佛教史是必须具备的前提。特别是有文化的人,以后能够传法、弘法的人,必须要有超越常规的胸怀和眼界,要有超越常人的境界,才能和禅宗相应。
学佛是学大智慧的学问,学解脱的学问,学普度众生的学问,不是小打小闹地搞小名堂。如果我们了解佛教史,了解佛陀及历代菩萨祖师们的行持,感受他们的境界,再回头看自己,应该有很大的启发,自己的立意与境界也会更高。
学法开眼的第一要义
佛教解决的是我们自身的问题,是人生与宇宙的问题,它是一个实践性的宗教。如果说它是科学或者是学问都不确切;说它是宗教也不完全确切。佛法就是佛法,佛教就是佛教。既然佛教讲教、理、行、果,讲信、解、行、证,单从哪一个方面来讲都不太准确。
有些老修行人说修净土是由“信门”入,学修唯识宗、天台宗、华严宗是从“解门”入,禅宗是从“行门”入。这种说法没有错,但也不完全对。实际上,信解行证是一体的。信解行证看起来有次第,实际上无次第;教理行果看起来有次第,实际上也没有次第。有次第是从因位上讲,从果位讲上没有次第。有因有果,那是因为我们的境界有迷有悟。迷就有次第,悟就无次第,就无因无果。
学佛的过程,用达磨祖师的话来说,一方面是从理入,一方面是从行入。如果没有理论上的指导,学修一切佛法都是盲修瞎炼,很容易走上歧路。针对修行而言,需要完整严密的理论指导,但尽善尽美的理论经教,又很容易成为理障、所知障,妨碍你实修实证。
俗话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有些徒弟跟师父学了一辈子,师父都舍不得传给他真本事。为什么呢?其实,师父的真本事也就那么两下功夫,一学就会,但是,如果他不放心徒弟,徒弟经不住师父的考验,师父是不会轻易传法的。真正实践的法,与自己内心相应的东西,就是那么一种感觉。实践是简捷明快的,它和尽善尽美的严密的理论体系,是既相矛盾又浑然一体。由此,看中国佛教或者是我们自身的修行,无时无刻不是处在矛盾之中,无时无刻不是处于迷茫之中。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我们首先要落脚于实践,但这个实践又需要理论的指导,同时这个理论指导不能成为我们的所知障。这就是我们学法开眼的第一要义。如果学佛不在这个方面用心,不在这个方面找窍门的话,那么我们生生世世学佛,都找不到入门处,学得越久越是可悲可叹。
禅宗祖师们的功德很大啊!翻开《五灯会元》,我们就可以看到祖师们把这些问题讲得非常清楚。再看《六祖坛经》、《信心铭》等,祖师们对此的开示也是不露痕迹,干净利落,其教法立竿见影,透顶透底。
但是,现在很多人都看不懂《五灯会元》,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们没有相应的基本功。《五灯会元》是禅宗历代各个传承的传法汇集,是禅宗的史传性资料,里面没有那么多过程的铺垫,没有那么多细腻的说教,其内容直往直来,直截了当。如果你在修学中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一看就比较相应。如果你平常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学养,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历,甚至连什么是佛教,什么是禅宗都不知道,又怎么能读懂祖师的语录?又怎么可能在《五灯会元》里找到与自己相应的、甚至激发自己开悟的祖师语录呢?所以,基本功非常重要。
信心铭与证道歌
在《五灯会元》中,我们可以看到三祖《信心铭》的全部内容。当年,我学习《信心铭》的时候,感觉特别好,因为它是把佛教的理论,全部纳入到个人的行持和实践之中了。
我拿它与《永嘉禅师证道歌》做了个比较。当然,《永嘉禅师证道歌》是极美、极好的法本,但里面见地太多。学禅宗需要见地。见不正、眼不明怎么修行?但是,见地多了,说的都是果位上的事情,在因位上的行持就很难达到。很多喜欢佛法,喜欢禅宗的人,经常把《证道歌》挂在嘴边,说起来头头是道,但是他自己并没有入进去。他把人家果位上的见地,当成知识来用了。如果执着于祖师所言,自身又没有融入证道的实践中,那永嘉禅师的《证道歌》,就反而成了自己的所知障了。
我经常在佛学院说这样的话,经教的东西、祖师的东西,是精神食粮,多多益善。但是,消化不良怎么办?拉肚子怎么办?对学佛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要命的问题!很多人满腹经纶,头头是道,但自己的实践又完全不能与之相应。他没有把祖师的开示真正做到消化吸收,变成自己的能量。在学修佛法的过程中,我们如何积极转变自己?如何使自己在身、语、意三业方面向佛祖的开示靠拢,最后知道原来“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我自己,行住坐卧中都不曾离开“这个”,都是我自己?要达到这样一种转换,当然需要过程,需要次第。这是因位上的一种积累。当积累到一定程度,资粮足够了,就可彻见佛心,明见自性。这是我们在学修过程中需要明白的基本道理。三祖大师的《信心铭》,恰恰在这一点上对我们的启发更大。
我们经常说,在学修过程中一定要建立自己的正知正见。什么是正知正见?正知正见又从何而来呢?如果没有正知正见你就是盲人瞎马。一个人生下来眼睛并不是亮的,肯定有一个由迷到悟的过程。这个过程对有的人来说很漫长,对有的人来说很短暂,甚至是刹那开悟。那么在刹那开悟之前呢?在这些方面需要我们留心、留意。
在我们说“留心、留意”的时候,你想过没有,是谁在留心?是谁在留意?这个“留心、留意”本身又说明什么呢?当我们说“要警醒自己,随时提起正念”时,恰恰就是这个念头本身,它比前前后后所展现的种种想法、念头要重要得多!在此,我提醒各位:就是这一念的发起——当我们提醒自己要留意时,这个留意本身,它比留意的对象,比我们前后所思所想的一切都要命!
我把这个关键处给各位点出来了。如果我们经常性地、习惯性地关注自己的念头,就能慢慢地体会到什么是觉照力。修密宗的要修明点,什么是明点?离开了“这个”,哪里还有明点呢?
丛林中流传的心要秘籍
今天我们所学的《信心铭》,是非常了不起的学修法本,可以说在《景德传灯录》出现之前,《信心铭》就是在丛林之中秘密流传的一个禅修心要。我们甚至可以把它当成三祖以后,一直到五代时期近两百多年来,师师相授、秘密传承的一个法要。三祖传四祖,四祖传五祖,传的是什么?我们在相关资料上看不到。五祖传六祖,传的又是什么?在六祖《坛经》上也看不到任何信息。历代祖师代代相传,到底所传的心要是什么?后来,我们在百丈祖师那里看到了《信心铭》语句的痕迹,又在赵州禅师那里发现多次的、大量的引用《信心铭》。我们再仔细留心唐五代很多祖师的开示语录,他们都在用《信心铭》作为自己行持、修行、开示教化的武器。由此可见《信心铭》在宗门中的重要性。
百丈禅师、赵州古佛、云门祖师,他们都是最伟大的禅师,是中国佛教的骄傲。如果离开了这些中国禅宗开山立派的祖师,把他们从中国佛教中排除出去,那么中国佛教就暗淡无光了,中国历史上也就很难再找出几位大菩萨了。正是这些祖师支撑起了中国佛教的大局。当然,这是从禅宗立场上来说。如果从华严宗、天台宗、唯识宗的角度讲,其祖师也都是了不起的菩萨。他们所展现出来的境界,也并不是我们现在一般人所能够体会得了的。
如果纯粹从精神学的角度、逻辑学的角度,甚至是从现代物理学角度来说,智者大师(天台宗)、贤首大师(华严宗)、玄奘大师(唯识宗)等祖师,他们所展现的思维空间的严密与细腻,也都是不可比拟的。爱因斯坦、黑格尔等西方的大思想家未必能超越他们的境界。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学习过中国唐代大师的法本、文献?看过之后,真的让人叹为观止!中外有不少学者,都说中国人的思维不行、理性不足,但像智者大师、贤首大师、玄奘大师等,他们理性思维所展现的境界,再过一千年,也未必有多少人超得过。要学修祖师们的经论,诸位应该做个明眼人,不能像一般人学习唯识宗、华严宗、天台宗那样,脑子学烂了都不明白其经论到底说的是什么?都看不出玄奘大师、智者大师、贤首大师所讲之法好在哪里?一般人最多记住一些名相,就像字典里的字词,完全是支离破碎,一块一块的,一条一条的,没有在自己的头脑里连成片。
比如一个大活人,如果把他放在解剖室,在解剖刀和显微镜下他就是死的。显微镜和解剖刀反映的东西是不是真实的呢?是真实的,但它反映的毕竟只是局部,是无生命的东西。只有自己开眼后,把零零碎碎的百千万亿个细胞、三百六十个骨节融为一体,连成一片,才是活泼泼的一个生命。现在很多人学习经教往往会走入误区,把我们自身血肉一体的、如此博大的、活泼的五蕴八识肢解得莫名其妙,最后搞得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这样很可怜。
以上算是学习《信心铭》的一个开场白。有了这样一个开场白,有了学习《信心铭》的一些准备,大家再学习就会知道它的重要性。
总有一天你会笑出来
《信心铭》字数不多,也就几百个字,但它是理论和功夫融为一体的极佳的法本,可以说是禅宗的心要。我们学习《六祖坛经》要有相当的基础,严格地说,《坛经》很多都是在见地上谈,功夫上的东西未必说得多。
初入佛门者学修打坐、观想、参禅,都需要基本功,学习《信心铭》就能使我们奠定一个极好的学修的基本功。这个基本功并不是我们所想像的基本功,它是最基础、最基本的,同时它也是最高明、最深湛的。它是最高和最低的不二,是理论和实践的不二。有时你看它是理论的,可它又是实践的;有时你看它是实践,然而它又是理论的。通篇的上句和下句就像长江的波浪一样,一浪一浪地接连不断,浑然难分。你要想把《信心铭》分成篇章段落是很难的,其内容就像水流一样衔接得非常严密。但是,它每一句又自成体系,都可以让你无论在理上还是行上得到很多的好处,甚至得到很大受用。
我经常开玩笑说,从《信心铭》里随便摘一句,把它栽到地里都能长成菩提树。它的每一句都有活力,每一句都给人受用。但是,它又是几十句一气呵成,使你不能放下。它给予你的不是纯粹的知见。它不像永嘉禅师《证道歌》,你能背诵几句,就可以到处去炫耀一番。拿《信心铭》去炫耀,你未必炫耀得起来。因为《信心铭》中每一句发出来之后,就会促使你马上回归自心,去仔细咀嚼,看如何用它对治自心,如何让它与自身相应。它处处让你回归到本心、本意、本念上,让你在自己的精神原点上,在自己的真如上用功夫。当然,真如上实际是无功夫可用的,而无功无用,正是大功大用。总之,它时时让你返朴归真,滴滴归宗。
《信心铭》妙就妙在这些地方。如果我们能够熟悉背诵《信心铭》,一早一晚做功课时,把其它放下,单独学习《信心铭》,我们就会感到妙趣无穷,意味无穷。有兴趣大家可以试一下,早、中、晚打坐时,或是平时散步时,随便背诵几句,总有一天你会笑出来。那时你才知道祖师的法真实不虚,才知道原来就是“这个”,本来也没有多余的话。
别在知见上周游
为什么要用《信心铭》作为题目呢?“佛即心,心即佛,是心是佛,是心作佛”,学经教也好,学禅宗也好,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你仅仅把它当作道理,那就不对了,因为它是实实在在的。今天大家在这里坐着,是你们自己在这里坐着,而且你们也相信自己在这里坐着。一个人,他会怀疑张三李四,怀疑上怀疑下,怀疑天怀疑地,但他从来不会怀疑他自己。天可毁,地可坏,自己的这个“我”可能不会坏。我谁都信不过,只信得过自己;对任何人的所作所为都打问号,就是对自己不打问号。
那么,我们读《信心铭》时,首先就要对“自己”有感觉。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是我?当我们在认识他人时,我们可以说张三的鼻子长,嘴巴小;说他个子的高矮,评论他的美丑、穷富、善恶。但是面对自己,你有何高见呢?你又如何评头论足呢?学佛如果不面对自己,就永远不知道佛是什么,甚至连佛字都不会写。
在座的各位,我们扪心自问过没有:我到底是谁?打禅七时,我们会在一炷香的时间里问:“念佛的是谁?”其实,何必参禅坐香,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卧中,我们随时都可以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干什么?随时可以评判评判自己,我从娘胎中出来后都忙了些什么?我这个忙和别人的忙有什么区分?我这个“我”和别人的“我”有什么差别?是同是异?我为什么有眼耳鼻舌身意?有色身香味触法?为什么会有这个社会?会有五浊恶世?为什么中国出现“非典”?伊拉克战争不止?常听人说万法森严,万法森严和我有何关系?我又怎么知道万法森严呢?
佛教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这句话大家都快说成口头禅了。但是,三界为什么唯心?万法为什么唯识?大家认真思考过没有呢?现在中学生都知道牛顿的三大定律,高中生都学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但你知道牛顿三大定律、学过相对论,并不等于你就是牛顿、就是爱因斯坦。你能还原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思维过程吗?我们在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时,你能体悟释迦牟尼佛当年得出这个结论时的精神状态吗?显然不能。那么,我们现在肚子里装的佛教的种种知、种种见就不可靠,就得从头再来。
从头来,从哪个地方开始呢?我们在寺庙里听法师开示,一说就是“彻法源底”。说得很好,但什么是法源之底?为什么还要彻?说到底还是要明白“我是谁”才行。在三界中,万法纷纷芸芸,无穷无尽,不外乎就是唯识、唯心而已。如果我们相信老佛爷的话是真的,不是骗我们的,那我们就要看看我们心是什么?识是什么?佛法说“是心是佛,唯心是佛,是心作佛”,那么我们就会问:我这个心是佛,但我为何又不是佛呢?那我们来看看我们的心到底是什么?如果一问到“心是什么?”马上就找到了唯识学里“集起名心,了别为识”这样的术语来对应,那就完了。那是祖师们的结论,是祖师们实修实证的境界。如果我们照本宣科,在逻辑学上、认识论上讲“集起明心,了别明识”,那就是教书先生翻字典,没有用。
我们所说的修行修心,并不是停留在知识层面上的。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下去感觉自己的心、自己的识是什么?要敢于相信这个感觉,因为感觉不会骗人。譬如,倒杯热茶,很烫,你不会马上喝;铁烧红了,你不会用手去摸;遇到老虎狮子,你绝对不敢去惹。这些感觉都是真实的。我们学佛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千万别在知见上周游。需不需要知见?需要知见。需不需要知识?需要知识。但知识只是我们的敲门砖,就像中学生考试不会再考小学的内容,大学生写论文不会再把中学的知识重复一遍。修行也是一样。修到一定程度,以前学的知识就要放下,进入一层新的境界。
我们在修学时,知识也好,知见也好都是必须的。如果没有这些知识,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徒,也不可能进入修行。但是,有了这些知识、知见后,要马上付诸于行动,付诸于实践。譬如给你一百万,你把它存在银行里不用,这钱就不是你的。如果你拿这笔钱去做生意,赚了钱,发了财,这一百万才算是你的。你要用这笔钱,否则,它就不是你的。学佛也一样,学了就要用。过去有些话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比如“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立竿见影。”这些话用在我们学佛上,还是很相应的。
心地法门与念头功夫
佛法要解决“我”的问题,解决自己心的问题。那么我的心又是怎么运作的呢?为什么肚子里装了那么多善善恶恶?为什么有那么多是是非非?为什么人与人打交道有那么多麻烦?为什么别人的命好,我的命不好?为什么别人有钱我很穷?这些烦恼从何而来?为什么我们一直在迷茫当中没有明心见性?
如果我们能认认认真地面对这些问题,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才叫真正与修学相应。如果所学的佛法不对照自己的喜怒哀乐,不放在自己的身心性命上,不落实在自己的身语意三业上,那都是纸上谈兵、叶公好龙。学修佛法应该是老老实实去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明白自己的心是怎么样的。
经上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这已经说得很到位了。但这个“心生”是怎么在生?为什么我们这个心一生,种种法就生?为什么心一灭,种种法就灭了呢?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信得过吗?如果信得过,你就得仔细看看这个生灭是怎么来的。如果我们不善于在心上用功,不善于在念头上用功,那么学《信心铭》是学不进去的,也信不进去的。心是什么?含容万法的一个东西。心生种种法生,上下五千年,宇宙一百五十亿年,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心有多复杂,世界就有多复杂。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心简直就是穷于奔命,忙无归处。所以我们要善于在心地上用功。但心那么大,又怎样用功呢?
如果仔细体验心的生灭来去,我们就会发现,所谓心的生灭来去,不外乎是一念的生灭来去。心的内容再多,它还是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地如水浪般来去。所以,我们的心要归位。我们要明白心的功能、心的作用和心的内容,不要跟着它瞎跑。我们可以用逻辑学的方法来分析它,无休止地分析,分析到一定程度就把它归纳一下,归纳到一定程度再把它确定下来。如果一个人连这点逻辑本能都没有,或是很差,那就很难认识自心。分析、综合、判断是人的基本能力。西方十分强调人的这种能力,而我们可以把这种能力充分地用在学修佛法上。其实佛教中的“因明学”讲的就是这个。但是我们不能为理论而理论,为学问而学问。我们要在念头上下功夫,“打得念头死,许汝法身活”,你把念头认识清楚了,也就把心认识清楚了。心太大太大,内容太多太多,反而是念头比较好认识。心的内容不外乎是一个个念头拼凑起来、组合起来的嘛。
念头又是什么呢?禅宗里经常说,念头功夫就是心地法门,心地法门就是念头功夫。心地法门,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玄;念头功夫,这个听起来让人感觉贴近些,好像有下手处。念头功夫又是怎么来做呢?首先要明白什么是念头。
我在《心灵锁钥》这本书里举过一个例子:人是由百千万亿个细胞构成的一个生命体,而我们的心理内容、心理活动,虽然像人体结构一样非常复杂,但不论它怎样复杂,它都是由一个个念头构成的。所谓念头,可以说是人的精神细胞,是我们精神生命最小的组成部分。细胞有细胞的活力,细胞又具有个体性。精神的个体性如何?如果你明白了精神的个体性,就明白了精神的全体性。所以我们要好好认清一个念头,仔细揣摩具体念头是什么?“喝茶”这个念头来了我就倒水喝茶;“发财”的念头来了,就合计着做生意;“游玩”的念头来了,马上跟朋友商量要不要去青城山、峨眉山。类似的念头太多了,这样的念头都是飘浮不定的。
有没有亘久不变的念头呢?念头来来去去,它总有一个最原始、最根本的念头。所谓一念生万念,万念来源于一念,这一念又是什么?如果不能在万念之中落实这一念,那你永远也找不到这一念。
此心此念不离当下
以前,有一位学气功的朋友在文殊院问我:“我仔细研究了《易经》,对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及‘太极动则生阳,静则生阴’等等说法有了新的体会,但为什么动则生阳?这个最初感觉我还是没有找到,还是不懂。”我开玩笑说:“这个,我不能给你说,说了你就成超级大师了。”
其实,这里就涉及到念头问题。思想的阀门一打开,阴阳就有了。念头一动就分阴阳。如果用禅宗来解释那就更容易了:当你的心地关闭的时候,天地万物皆入涅槃;心地一开,有了是非判断,万法随之而生。《心经》大家经常念、经常学,但有谁认真想过《心经》里面的内容?大家设想一下,“无眼耳鼻舌身意”是什么状况?“无色声香味触法”又是什么感觉?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舌头割了、皮刮了之后是什么感觉?《金刚经》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诸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到底是在说什么?是不是要把眼耳鼻舌身都废了,把武功废尽,你才能体会大道?肯定不是。因为释迦牟尼佛得道的时候,并没有把眼耳鼻舌都废了。那我们就得用心去思考这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如果我们真正用心了,你想一想这个“无眼耳鼻舌身意”或者是“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诸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它们背后的东西是什么?这个背后的东西实际上很简单,就看你的功夫能不能做到那个地方去。这正是一念未萌的时候。
念头功夫是我们修学的根本。为什么这样说呢?念阿弥陀佛离不开心地,离不开这一念,要念念相应,一念应万念。修密法也离不开这个心、这个念头,离开这个心、这个念头又怎么去修?学修教下的天台、华严、唯识,学修南传佛教的阿毗达磨,同样都离不开此心此念。居家过日子,上街买米买菜离不开此心此念;上班挣钱,与人打交道离不开此心此念;搞艺术创作、科技创新也离不开此心此念。所以说它是万法之本,万法之源。人的生命之源也在其中。如果我们的心没有了,念头没有了,该进火葬场了,那还修个什么呢?我们的一切本钱都在这此心此念上,而且就在当下一念。所以,此心此念离不开当下。
禅宗很注意“当下”两个字,即我们现在正在思考、正在思维、正在运动的这个念头。这个念一动就成为过去,这个念还未发起就是未来。大家细细地想一想,实际上这个“当下”一念只是很狭窄的一个门缝,很微小的一个点。但当你说出一个概念,无论它是大是小都是这一念。你说小到“原子”、“粒子”是一念;你说小到“夸克”还是一念;再说大到“宇宙”也是一念。一念有多长呢?说“恐龙时代”是一念,说“宇宙爆炸之前”是一念,说“一亿年以后”还是一念。说“大象”是一念,说“蚂蚁”也是一念;说“过去”是一念,说“未来”还是一念。所以,这个念头我们要仔细观照一下。
正念是修行的根本点
这里我要点明的是,“念头”和“念头的内容”是两回事。在我们心里来来去去的,实际上只是念头的内容。
比如,大家约定了今天上午九点钟,到这里听冯老师说两句,这是一个念头;有了这个念头,早晨起来,心就跑到这里来了。时间一到,是坐车来还是走路来,这个是念头;到了这里,大家互相打个招呼,这个也是念头;老师上座了,不要再闲聊了,这还是一个念头。念头总是漂浮不定,来来去去的,没有任何一个念头可以长住于心田。
如果一个念头常住于心田而不动,那是不是好事情呢?张三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对他恨之入骨,总想着有一天要报仇血恨。像这样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之类的念头梗在心里的人,他们的这些念头往往是机不离位。还有一些人,一辈子想发财,想出人头地,十年八年,不管各种念头来来去去,飘飘浮浮,但这个念头是生了根的。有些生了根的念头可能使人成功。比如,一个学生一心想读大学,而且坚决要考上名牌大学,这个念头,可能支撑着走过十几年的苦读生涯,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学。有些想发财、想当官的人,也是有几十年始终如一的念头,最后走向成功。换句话说,这个念头实际上是他的人生目标,是他人生恒定不变的意志。这也算是念头。这些念头严格来说不坏。但如果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这些恶念常住心田,那就不是好事情了。这其中有些是属于业力牵引,根深蒂固的念头。
念头往往和人的业力是不能完全分家的,但大多数是平常来来去去、飘浮不定的念头。用唯识学的说法,是刹那生灭的一些念头,是无关紧要的。最关紧要的念头,是我们学佛的信心!这个念头也跟自己的业力有关。所谓善根深厚的人,自然信心就足。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也不是根本的东西,它仍然是念头的内容,只不过它在你身、语、意三业中渗得比较深。一些念头,或许是善念或许是恶念,它可以影响你的一生。
上面说的这些都还是念头的内容,不是念头的本身。它只是附着于念头上的东西,关键是我们要把这些东西陶冶净尽。我们经常讲有漏无漏,什么是无漏的念?哪怕是生了根的念头,也有把它丢掉的时候呢。
比如,我恨一个人恨一辈子,可是看到了喜欢的人和事,还是会生欢喜心,仇恨之意就暂时放在了一边。所以,欢喜和仇恨并不是在你心地中盘踞不动的。那么,我们心地本身是怎么回事?禅宗讲,要见本来面目,就是要见这个!“这个”怎么见?它又是什么?是何模样?要看“这个”的模样,就要说很多了,一颗圆光涵万象啊!《西游记》里唐僧谈禅时说: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
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西游记》这里是借用宋代张紫阳《悟真篇》里的一个偈子,说得像模像样。翻开佛教的经论,中观是这样说,唯识、天台、华严还是这么说。当谈到一切智时,绝对是这么一回事。但话又说回来,千万不能把它当作一种知识,当成一种知见。知识变成知见是一种深化,但是,要把知见变成我们直接的觉受,这才是修行的目的。
知见有用得起的时候,也有用不起的时候。有时候你知见明白,却应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句话:马列主义的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你的知见是正确的,但你总是用它来批判别人,剖析张三李四,说得头头是道。轮到自己表演的时候,自己的三业一表现出来,你的知见未必护得住你,未必能让自己达到无漏的境界。为什么呢?知见和修行还没有融为一体嘛。但是,当知识升华成见地,有了正知正见,它必然会护持自己,使自己的业识活动沿着正知正见所规定的道路走。当然,人也有正知正见忘失的时候,也有业障现前的时候,关键的原因是正知正见还没有凝成一个点,打成一大片,还没有形成力量。
对于“八正道”我们可以这样去理解:正见、正思维、正念,这三正都是人精神范畴的概念。正见是体系,具有全体性;正思维是部分,是某个层面上的见地;而正念是一点,是最基础最根本的点。修行要由点到面,由面到全体。
如果我们的正思维和正见有了正念的护持,那就不会有破绽。如果我们时时刻刻都能把自己的念头护持住,正思维就圆满了,正见也圆满了,它就无漏了。所以,培养正念是我们修行的关键。有了牢固的正念,你的正思维就牢固;有了牢固的正思维,你的正见也就牢固了。有了这些基本功夫,我们再学习《信心铭》就有下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