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问:“如何是一切法常住?”师云:“老僧不讳祖!”其僧再问,师云:“今日不答话。”
《大智度论》云:“一切法,略说有三种,一者有为法,二者无为法,三者不可说法。此三已摄一切法。法无生灭变迁,谓之常住。”此僧之问,亦似教非教、似禅非禅而直询真如。“老僧不讳祖!”,赵州为明眼祖师,其开示亦自然与历代祖师不二。若示真理,又何必与历代祖师同一。一句“不讳祖”,使人无咀嚼分别处。其僧再问,赵州以“今日不答话”了断。学禅之人常思进入“言语道断”的境界,但不论独坐、独思、独行,这个“断”字往往与己无缘,真是千呼万唤不出来。在赵州“不答话”的机境之下,能有“断”的感受吗?能体悟到“一切法常住”的真如吗?
(22)
师上堂云:“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无事向衣钵下坐穷理好。老僧行脚时,除二时斋粥是杂用心处,余外更无别用心处也。若不如此,出家大远在。”
于此当顶礼赵州古佛。虽常闻平常心是道,可学者仍惯于运心于高妙玄秘之处,不知“平常”为何物。德山云:“若也于己无事,则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
修行之要在心,修心之要在念头。说来令人惭愧,虽大丈夫,又谁敢说自己在念头上得了自在,得了自由。烦恼者,念头之不由自主之谓也。赵州这里豁盘托出了功夫的根本和基础。若无这等基本功夫,欲说修行,难矣!但谁有放得下高妙玄秘的念头而回归这淡而无味的念头呢?是难也!故道在一念间也。
(23)
问:“万物中何物最坚?”师云:“相骂饶汝接嘴,相唾饶汝泼水。”
万物中何物最坚?问得饶有趣味,若从实答来,几无可答之物。因万物皆从缘起,坏空难免,难以“坚”字当之。若答以空、金刚心,没滋没味,又有不空、烦恼心与之相对。亏得赵州身经百战,一句俗语便了此问。若非看破红尘,得了大定之人,决难于此说得行得。世间人一点小委屈尚受不了,何况唾骂?其脆弱可知。反之,其坚亦可知。
(24)
问:“晓夜不停时如何?”师云:“僧中无与么两税百姓。”
唐初原行租庸调法,德宗建中元年用杨炎之议改为两税法,把租、庸调和而为一。规定用钱纳税,分为夏秋两税。此为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在税制上除弊兴利之举,稳定了唐王朝当时几陷崩溃的经济。
此僧所问的“晓夜不停”,亦不好答他。明暗、智愚、凡圣均为“不停”,又当如何呢?人为事使,心为境忙,如同当时百姓,为春秋二时的朝廷赋税忙得劳苦不堪。出家人超然于世事之外,自当心不附物,自在解脱。为何陷入“晓夜不停”中不思出离呢?借时事喻出,以点化那僧,妙哉!
(25)
问:“如何是一句?”师云:“若守著一句,老却你。”
“一句”,是禅门内明体之喻。云岩参百丈,二十年不契,后参药山。药山问他:“甚处来?”云岩云:“百丈来。”药山问:“百丈有何言语示徒?”云岩云:“百丈常如是道:‘我有一句子,百味俱足。’”药山云:“咸则咸味,淡则淡味,不咸不淡是常味。作么生是百味俱足的味?”云岩无对。云岩后又参南泉,在南泉、药山钳鎚之下,终于彻悟。一次药山问他:“闻汝解弄狮子,是否?”云岩云:“是。”药山云:“弄得几出?”云岩云:“弄得六出。”药山云:“我亦弄得。”云岩云:“和尚弄得几出?”药山云:“我弄得一出。”云岩云:“一即六,六即一。”此公案出,“一句”之禅风遂行。然流久生弊,恰如船子和尚所云:“一句合头语,万世系驴橛。”多少禅人于此执著,哪知“一句”的真味。故赵州云:“若守著一句,老却你。”生生将那僧眼睛换却。
(26)
师上堂,谓众云:“若一生不离丛林,不语十年五载,无人唤你作哑汉,已后佛也不奈你何!你若不信,截取老僧头去。”
此乃赵州数十年行脚所得之真谛,道在自悟,不在行坐。若能万缘放下,不语十年五载,如达磨当年面壁一般。此般死心塌地者,其信定功夫无可动摇,好消息自在其中。
今人学佛,多好神求异,不知道在平常。禅宗尊宿,英伟杰出如赵州,五百余条语录及事迹,无一涉神涉怪,都在平常中与人开示大道。东寻西觅者、好神求异者何不回到祖师门下,择二三语录修习一番,其中的胜境风光,足以醇美百年。
(27)
师上堂云:“兄弟!你正在第三冤里。所以道,但改旧时行履处,莫改旧时人。共你各自家出家,比来无事,更来问禅问道。三十二十人聚头来问,恰似欠伊禅道相似。你唤作善知识,我是同受拷。老僧不是戏好,恐带累他古人,所以东说西说。”
三冤即为身语意三业,第三冤即为意业。参禅悟道,最忌思维分别之意业活动。旧时行履行处指三业的习气和惯性,改后也并非成神成怪,成佛也是平常人,故赵州云:“但改旧时行履处,莫改旧时人。”四百年后,高峰原妙禅师彻悟之语,即“仍然只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即可见赵州下语的功效。天地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道一切现成,原不欠少,人不自信,故东问西问。“恰似欠伊禅道相似”,赵州此语,能不醒人!
(28)
问:“十二时中,如何用心?”师云:“你被十二时使,老僧使得十二时。你问哪个时?”
这则语录在灯录里,与第23条上下相连,一脉相承,读者于此可留意,先读此条,再读23条。人之患,在心念不能自主,以至十二时中茫然无归。此僧之问,极为侃切,非为病所苦,决难登医家之门。赵州此答,又成千古名句。人与时间,到底谁是主,谁是奴?赵州挺身而出,截流而过,其气象给人的信心,超过百千言说的功用。“你问哪个时?”于此问中,赵州表现出“使得十二时”的气概。于此,鼓山士珪禅师有颂赞云:
百年三万六千日,
一日晨昏十二时。
使杀老僧浑不管,
不知闹里有谁知?
大慧宗杲禅师亦有颂云:
使得十二时辰,
呼来却叫且去。
倚官挟势欺人,
茫茫无本可据。
(29)
问:“如何是赵州主人公?”师咄云:“这箍桶汉!”学人应诺。师云:“如法箍桶著!”
宗门内常以“漆桶”喻被封闭、遮障之自性,以“桶底脱落”喻明心见性。此僧于主人公,不自问而问人,故赵州咄为“箍桶汉”。这僧却知转身,以“诺”表明主人公早已出“桶”。赵州却更往上翻了一层:“如法箍桶著!”此语极为警人,惜习禅者多未加留意。禅者,能出三界,能入三界。前面“莫改旧时人”已透出其中的消息。出而能入,方为好手。
(30)
问:“如何是学人本分事?”师云:“树摇鸟散,鱼惊水浑。”
对“本分事”,前面已有介绍。但这“树摇鸟散,鱼惊水浑。”与这“本分事”有何关联呢?百年之后,巴陵颢鉴禅师在答“祖意教意”时回答说:“鸡寒上树,鸭寒下水。”一些祖师说“寒则向火,热则喜风”、“饥来弄饭困来眠。”这一切,都是“本分事”的透出,何须用言语来表示。树摇而鸟散,是鸟的本分事,水浑则鱼惊,是鱼的本分事。真如在平常处,万莫以神异自误,省之。
(31)
问:“如何是少神的人?”师云:“老僧不如你。”学云:“不占胜。”师云:“你因什么少神?”
“少神”者,精神不足,神气不足。禅宗讲平常心,斥怪力乱神,私智伪巧,其外观表现似乎“少神”。这僧致此问,似有来头,故赵州云:“老僧不如你”,似在赞他。那僧不敢承当,而谦云:“不占胜”。赵州却不放过,“因什么少神?”须明白其中的根由。
(32)
问:“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时人窠窟?”师云:“曾有问我,直得五年分疏不得。”
三祖《信心铭》的语句,在赵州语录里出现过十多条,可见赵州对《信心铭》的重视。而“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又先后引用了四次,更表明其为《信心铭》的纲枢所在。这点,当在后面有关条目中详加观照。
自百丈禅师始,就有引述《信心铭》的记载,这里所云“是时人窠窟”,可知其传播之广。赵州也被多次询及,故云:“曾有问我,直得五年分疏不得。”什么是老赵州“分疏不得”之处,留与后面相同条目中一并说吧。于此,白云守端禅师曾有颂云:
分疏不下五年强,
一叶舟中载大唐。
渺渺兀然风波里,
谁知别有好思量。
(33)
有官人问:“丹霞烧木佛,院主为什么眉须堕落?”师云:“官人宅中,变生作熟,是什么人?”云:“所使。”师云:“却是他好手。”
丹霞烧木佛公案,在佛教信仰深厚的唐代,可谓惊世骇俗之举,教内教外非议极大。但丹霞乃禅宗内主流人物,为一方祖师,其烧木佛之举,又有接机示法之作用。后面赵州不是尚有“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之教示吗?
“院主眉须堕落”,如百丈野狐禅那位五百年野狐身之报一样,为谤法之报,以赞丹霞教化之功。赵州不直答官人之问,转了个弯,问他是谁将生米作成熟饭。“所使”,官宅中所使唤之下人也。能“变生作熟”,当然为“好手”。丹霞、赵州不也是“变生作熟”的好手么?千年来,不知多少人因之转烦恼而成菩提。丹霞烧木佛,历来祖师赞颂甚多,这里试举二颂:
先看投子义青禅师所颂:
古岩苔闭冷侵扉,
飞者惊危走者迷。
夜深寒爇汀洲火
失晓渔家忙自疑。
再看圆悟克勤禅师所颂:
丹霞烧却木佛,
院主眉须堕落。
普天帀地人知,
院主当头不觉。
本是醍醐上味,
争奈反成毒药。
果报自家承担,
罪因却是他作。
丛林浩浩商量,
未免情识卜度。
却虑一个自己,
直下不须推托。
更问如何若何?
要且无绳自缚。
(34)
问:“毗目仙人执善财手,见微尘佛时如何?”师遂执僧手,云:“你见个什么?”
当为赵州老击节而歌,真是大快人心也!这僧以《华严经》善财童子五十三参中的故事来问,赵州依葫芦画瓢,现场演示,端的妙不可言。当年石霜庆诸参道吾,问:“如何是触目菩提?”道吾唤沙弥,沙弥应诺。道吾云:“添净瓶水著。”良久却问石霜:“汝适来问什么?”师拟举,道吾起去,石霜因之有省。会者于此,当下即会,若弄心巧思,反而画饼。
(35)
有尼问:“如何是沙门行?”师云:“莫生儿。”尼云:“和尚勿交涉。”师云:“我若共你打交涉,堪作什么?”
赵州老乃禅门内第一通达之人,故其行事说话,不拘男女老少,皆天真率性而为。常人若欲效此,未免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赵州不举其一,而对女尼云:“不生儿”,为何也?庞居士有一颂,可解此惑,其颂云:
有男不婚,有女不嫁。
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话。
大道不二,若“生儿”,则落二落三了。该尼不明妙谛,故云:“和尚勿交涉”,不肯赵州。赵州再答之语,虽似戏谑,却是本分。于此可见赵州平易可亲之处。
(36)
问:“如何是赵州主人公?”师云:“田库奴。”
“田库奴”即“田厍奴”—田舍奴,农家弟子也。这僧不言和尚而言赵州,乃问赵州地方之主人公。赵州老汉不以赵王答,而以“田舍奴”应,以示凡圣平等,贵贱平等之意。
(37)
问:“如何是王索仙陀婆?”师云:“你道老僧要个什么?”
《碧岩录》载:《涅槃经》云:仙陀婆一名四实,一者盐,二者水,三者器,四者马。有一智臣,善会四义。王若欲洒洗,要仙陀婆,臣即奉水。食索奉盐,食讫奉器饮浆,欲出奉马,随意应用无差。灼然,须是个伶利汉始得。只如僧问香严:“如何是王索仙陀婆?”严云:“过这边来。”僧过,严云:“钝置杀人。”又问赵州:“如何是王索仙陀婆?”州下禅床,曲躬叉手。当时若有个仙陀婆,向世尊未升座前透去,犹较些子……
知此故事,便知赵州答话处。于此人人可以设问,世间人求个什么?出世间人求个什么?见道之人又求个什么?我于此时,又欲求个什么?一念当机,千人千面,千时千变,后面的又是个什么?
(38)
问:“如何是玄中玄?”师云:“说什么玄中玄,七中七,八中八!”
临济大师有“三玄三要”之提持,后人演为体中玄、句中玄、玄中玄。赵州语录中多次见到玄中玄之问话,可见其于临济圆寂后不久即有流传。赵州上承马祖南泉,一惯以平实本分接人,不喜闻此“玄”字。“什么玄中玄,七中七,八中八!”看似平淡,却是直指真常。人能于“七中七”、“八中八”中发出会心的一笑,乃不负赵州所答。
(39)
问:“如何是仙陀婆?”师云:“静处萨婆诃。”
萨婆诃乃真言咒语之结尾之句,有成就、吉祥、圆寂、息灾、增益、无住等多义。该僧之问,不外如何是有求必应一类。赵州以“静处萨婆诃”答之,则圆融周到。然何为“静处萨婆诃”?当以赵州平常之机处明之。
(40)
问:“如何是法非法?”师云:“东南西北。”学云:“如何会去?”师云:“四维上下。”
《金刚经》云:“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又云:“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这僧之问,却问中有问,不好答他。赵州自有令人转身处,这“东南西北”,你说是法?是非法?是宾?是主?是应取?是不应取?那僧倒也恭顺见机,问:“如何会去?”赵州云:“四维上下。”东南西北为四维,抬头低头,则知上下。于此彻法源底之处,赵州消息尽泄,不知那僧会也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