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问:“三刀未落时如何?”师云:“森森地。”云:“落后如何?”师云:“迥迥地。”
三刀即三断,见《俱舍论》。一见所断,二修所断,三非所断。见所断,断小乘八十八使之见惑;修所断,于修道而断者,八十一品之修惑及色等有漏法也;非所断,一切之无漏法也。三刀未落之时,见所断之烦恼与修所断之烦恼依然,故“森森地”。三刀落后,远离烦恼,故“迥迥地”。
(82)
问:“如何是出三界的人?”师云:“笼罩不得。”
既是出三界的人,三界如何笼罩他得!
(83)
问:“牛头未见四祖,百鸟衔花供养;见后,为什么百鸟不衔花供养?”师云:“应世,不应世。”
牛头法融禅师见四祖后,其行由神异归于平常,具有重要的示法作用。什么是正道?有语云:“诡谲怪诞非至人,至人只是常。”黄檗当年游天台与异僧偕行,涧水暴涨,异僧褰衣蹑波,如履平地。黄檗咄云:“这自了汉,吾早知当斫汝胫。”再看洞山斥云居受天人供养之事,可知禅宗之正行。而赵州“应世,不应世”之说,则更深地启迪禅者之心行。此问于第290条尚有,后面再看赵州之精采。
牛头见四祖这则公案,后代颂赞甚多,如雪窦重显禅师颂云:
牛头峰顶锁重云,
独坐寥寥寄此身。
百鸟不来春又尽,
不知谁是到庵人。
再看别峰宝印禅师所颂:
水因有月方知静,
天为无云始觉高。
独坐孤峰休更问,
此事难著一丝毫。
(84)
问:“白云自在时如何?”师云:“争如春风处处闲。”
云踪不定,云迹无常。云是古代清廉之智者、贤者的情怀和理念。这僧之问中,可见其对自在解脱之追求。但赵州于自在解脱有自己的解读,“争如春风处处闲”——一派盎然的生机,与飘泊不定之白云,自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于此可见前面赵州“应世,不应世”的用意。宋五祖法演禅师,有“送化主”之偈,韵云以喻之,大得赵州之意,其偈云:
岩缝迸开云片片,
半笼幽石半从龙。
为霖普润焦枯后,
却入烟萝第一重。
(85)
问:“如何是露地白牛?”师云:“月下不用色。”云:“食噉何物?”师云:“古今嚼不著。”云:“请师答话。”师云:“老僧合与么。”
《法华经》里有以羊车、鹿车、白牛车喻三乘不同之解脱法门,其中白牛车为大乘解脱法门。禅宗借其故事,常以“露地白牛”,以喻当下之自在解脱,故禅宗内有关“露地白牛”之问答甚多。赵州之答,更独标风范。
既是“露地白牛”,则心境不二,融为一体,如“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一样,无须说,不可说。若问“如何是?”如同月下着色一样,既多余,又坏了境致。那僧更申一问:“食噉何物?”乃是问见道之人如何行持,或悟后如何起修。“古今嚼不著”,赵州之答话,可谓天衣无缝,妙不可言。真如非古非今,即古即今,不生不灭,不来不去,端的是“古今嚼不著”的。
那僧有眼,用“请师答话”这不可触摸的话头,放在赵州面前,再考赵州功夫。“老僧合与么”—老僧正该如此,赵州亦用这不可触摸的话头与之周旋,真是两镜交光,空空如也。
三圣有问雪峰公案一则,与此相类:三圣问雪峰:“透网金鳞以何为食?”雪峰云:“待汝出网来,与汝道。”三圣云:“千五百人善知识,话头也不识!”雪峰云:“老僧住持事繁。”此间刀光剑影,在赵州处均化作一团祥和之气。
(86)
师示众云:“拟心即差。”僧便问:“不拟心时如何?”师打三下,云:“莫是老僧辜负阇梨么?”
“拟心即差,动念即乖”,此是祖师指导学人体悟真如不易之法门。学人欲 “不拟不动”,其何难也。但“不拟不动”亦非真如,此学人体悟真如之尤难处也。当那僧以“不拟心时如何”问赵州时,赵州“打”之,且云:“莫是老僧辜负阇梨么?”须知不拟心时早是“拟”了也,如何是赵州“辜负”那僧处?
(87)
问:“凡有所问,落在意根;不落意根,师如何对?”师云:“问。”学云:“便请师道!”师云:“莫向这里是非。”
随缘尽性,尽性随缘,是见道者的自在处。若未见道者欲见道,则是拟心便错,动念即乖,其“动”、其“拟”,皆落在意根也。此僧之问,大有来头,“不落意根,师如何对?”似对赵州一拶。赵州怎会被他难倒,一个“问”字,如劲鞭下之螺旋,旋个不停,不知其东南西北。那僧却是会家,于密不透风处伸进身来,“请师道”,非天非地,无指无谓。但其伎俩却被赵州识破,“莫向这里是非”。欲知真如,不妨将这则公案好好看看。
(88)
问:“龙女亲献佛,未审将什么献?”师以两手作献势。
《法华经》载,龙女八岁成佛,献宝珠与释迦佛,此宝珠“价值三千大千世界”。致问之僧是作家,隐宝珠不言,而问赵州“将什么献”。三千大千世界中有何物价同三千大千世界?唯此真如心而已。何为真如心?赵州“以两手作献势”,又献的什么?
(89)
师示众云:“此间佛法,道难即易,道易即难。别处难见易识,老僧这里,即易见难识。若能会得,天下横行。忽有人问,什么处来?若向伊道赵州来,又谤赵州;若道不从赵州来,又埋没自己。诸人且作么生对他?”僧问:“触目是谤和尚,如何得不谤去?”师云:“若道不谤,早是谤了也。”
一切法俱具难易两端,唯当人自取。直道而行,一切现成;支离而往,万劫难觅。如庞居士一家之语话:庞居士先云:“难难难,十担油麻树上摊。”庞婆云:“易易易,百草头上春风意。”其女灵照曰:“也不易,也不难,饥来弄饭困来眠。”俗语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也道明此理。大道无门,唯有心者可入。
“若道从赵州来,又谤赵州”。赵州无法可说,无一法与人。故若说从赵州得法而来,为谤赵州。“若道不从赵州来,又埋没自己”。赵州虽无法可说,但在赵州虚而往,实而归,怎生未到赵州,何须埋没自己。
睦州曾云:“汝等诸人还得个入头处也未?若未得个入头处,须觅个入头处。若得个入头处,已后不得辜负老僧。”时有僧出礼拜,云:“某甲终不敢辜负和尚。”睦州云:“早是辜负我了也。”睦州这里,亦用赵州之机,“若道不谤,早是谤了也。”赵州这里原无是非,何来誉谤,若有誉谤,则是谤也。
(90)
问:“如何是正修行路?”师云:“解修行即得,若不解修行,即参差落他因果里。”
“正修行路”,修行即是,若踯躅彷徨,瞻前顾后,反误了前程。于此当知,“大修行的人”尚“不昧因果”。若不解修行,怎能不落因果里。
(91)
师示众云:“我教你道,若有问时,但向伊道赵州来。忽问:‘赵州说什么法?’但向伊道:‘寒即言寒,热即言热。’若更问道:‘不问这个事。’但云:‘问什么事?’若再问:‘赵州说什么法?’便向伊道:‘和尚来时,不教传语上座。若要知赵州事,但自去问取。’”
唐末五代之时,丛林参学之风甚盛,禅僧们行走南北,传语天下,为一时之时尚。故诸方宗师,聚众接人,亦多奇言异语——禅门内之机锋往来,有直面者,还有传语而起者。有一语为天下诵者,如赵州之“吃茶去”、“柏树子”诸语。有一语为天下笑者,如峨眉白长老等。宗师之优劣,往往因其语而定。如洞山曾评云:“石霜虽有杀人刀,且无活人剑。岩头亦有杀人刀,亦有活人剑。”
赵州八十犹行脚,数十年来,看尽天下丛林之机关,故此处之著语,如无缝塔,如无孔笛,使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故能如上则之所说,“若能会得,天下横行。”
“寒则言寒,热则言热”,此是实语,亦是现量语。宗师往来,最忌比量。见山是山,水是水;见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此乃修禅之三重境界也。言寒言热,于赵州而言,早已稳坐妙高峰头。
明眼宗师,未必被这一句瞒过,或道:“不问这个事?”下语时切忌犯著,“问什么事?”反客为主,莫失先机。若再问“赵州说什么法?”则牛鼻绳已操在我手。于此,便向他道:“和尚来时,不教传语上座。若要知赵州事,但自去问取。”无债一身轻,而问话者,反负债累累。赵州如此教人,高明之极,如神龙但见其鳞,而不可见其首尾。惯用此道者,后有睦州、雪峰、云门、法眼。先于赵州者,唯南泉、黄檗二人而已。
(92)
问:“不顾前后时如何?”师云:“不顾前后且置,你问阿谁?”
宗师接人,要在换人眼睛,让人自知转身处,所谓反客为主。“不顾前后”,乃不落两边之另一种说法而已,最易落入教理分别之中。禅师接人,哪有功夫与之一一辨来,只让你去反躬自省。“你问阿谁?”问之一出,即落前后局中,有宾有主矣。
(93)
师示众云:“迦叶传与阿难,且道达磨传与什么人?”问:“且如二祖得髓,又作么生?”师云:“莫谤二祖。”师又云:“达磨也有语:‘在外者得皮,在里者得骨。’且道更在里者得什么?”问:“如何是得髓的道理?”师云:“但识取皮。老僧这里,髓也不立。”云:“如何是髓?”师云:“与么皮也摸未著!”
达磨临行之时,谓门人云:“时将至矣,汝等盍各言所得乎?”时有僧副对曰:“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达磨曰:“汝得吾皮。”尼总持曰:“我今所解,如庆喜见阿佛国,一见更不再见。”达磨曰:“汝得吾肉。”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阴非有,而我见处,无一法可得。”达磨曰:“汝得吾骨。”最后惠可礼拜,依位而立。达磨曰:“汝得吾髓。”如文殊问疾,各菩萨演说不二法门,维摩默然,而真入不二法门一样,达磨门下,遂有得皮、得肉、得骨、得髓之说。
得无所得,是谓真得。谓有所得,即为谤法。赵州深明是理,故云:“老僧这里髓也不立。”那僧一问再问,虽直询得髓之道,却表现出他“皮也未摸著”的愚钝。
(94)
问:“与么堂堂,岂不是和尚正位?”师云:“还知有不肯者么?”学云:“与么即别有位?”师云:“谁是别者?”学云:“谁是不别者?”师云:“一任叫。”
曹洞有正偏五位之说,兴起于赵州住院稍前之时,故赵州熟知其奥。有僧参曹山云:“某甲从偏位中来,请师向正位中接。”曹山云:“不接。”僧云:“为什么不接?”曹山云:“恐落偏位之中。”赵州古佛,于当时丛林中最为尊宿,立身置语,堂堂正正,岂唯身居正位,亦为天下丛林正位。曹山尚知“恐落偏位之中”,赵州岂有不知“不肯者”。须知正位者,即非正位,是名正位。若不识其中机趣,岂敢妄称正位。
一如不二如,那僧亦是饱参,在赵州语上轻轻一拶:“与么即别有位?”迷也张三,悟也张三,正位也张三,偏位也张三,是非“别有位”也。但此拶岂奈赵州何!“谁是别者?”将此拶让那僧自领去。那僧亦是好手,深知曹洞回互之妙:“谁是不别者”,欲与赵州平分秋色。赵州早是横空出世之人物,一句“一任叫”,就将那僧晾在一边——真是:乾坤一夜春风回,任君分别拾取去!
(95)
问:“上上人一拨便转,下下人来时如何?”师云:“汝是上上、下下?”云:“请和尚答话!”师云:“话未有主在。”云“某甲七千里来,莫作心行。”师云:“据你这一问,心行莫不得么?”此僧一宿便去。
学禅之要,务在由旁观者,转为力行者,生死解脱乃自家之事,论说别人毫无意义。故那僧问“上上下下”之时,赵州立即让他自己承当。那僧却知作主,在赵州钳锤之下不退。“请和尚答话”,虽不欲作宾,但已被赵州于无破绽处寻出破绽:“话未有主在”。语话为心行之影子而已,故话非主,心行亦非主。赵州此语,端得有剔骨刮髓之力。那僧却也不甘,故云:“某甲七千里来,莫作心行” ——我是从七千里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并非是心里一动就到的。无主能七千里来么?好个赵州,辣劲十足:“据你这一问,心行莫不得么?”须知足行非主,心行亦非主,但离足行、心行,主人何在?那僧“一宿便去”,于此疑杀天下人。永嘉禅师于六祖处称“一宿觉”,此僧是觉?是未觉?参!
(96)
问:“不绍傍来者,如何?”师云:“谁?”学云:“惠延。”师云:“问什么?”学云:“不绍傍来者。”师以手抚之。
绍者,继也;傍者,靠也。不绍傍来者,不依靠不承袭也。百丈云:“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禅贵自肯自休,若绍傍他人,则永无立身之处。那僧虽作此问,赵州却不放过,紧拶一句问:“谁?”那僧于此心不漂移,老实自陈姓名云:“惠延。”赵州再紧一句:“问什么?”那僧脚跟却稳,依然道“不绍傍来者”。若张惶失措,或弄机弄巧,于此必然吃棒。赵州知他见地明白,故“以手抚之”以励之。
(97)
问:“如何是衲衣下事?”师云:“莫自瞒。”
衲衣下事者,即此身心之根本大事也,解脱之道也。洞山曾问僧:“世间何物最苦?”僧云:“地狱最苦。”洞山云:“不然,在此衣线之下,不明大事,是名最苦。”世间之人,苟且于百年之中,“自瞒”一生。虽出家学佛,立断此习者亦不多见。见性者不可瞒,未见性者,“莫自瞒”急矣!不自瞒,方能与世间之苟且一刀两断,方能明赵州与洞山之语。
(98)
问:“真如、凡圣,皆是梦言,如何是真言?”师云:“更不道者两个。”学云:“两个且置,如何是真言?”师云:“唵啉 。”
叶公好龙,所好非真龙也。世人于真如凡圣,唯知玩其名相,非知其实,故如“梦言”。这僧欲去“梦言”,而直询“真言”,却不知仍落在“梦言”里。赵州眼明手快,立即点破:“更不道者两个。”梦言、真言,说著便差。那僧仍执意问去,赵州也不与他囉唆,“唵啉 ”不是“真言”么!大道不言,大言不辨,其中真味,实非言者所知。
(99)
问:“如何是赵州?”师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此又赵州语录中之绝唱。唐五代时,参学者常施“如何是X山境”之问。如僧问夹山:“如何是夹山境?”夹山云:“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南唐国主问木平:“如何是木平?”木平云:“不劳斤斧。”问:“为什么不劳斤斧?”木平云:“木平。”僧问多福:“如何是多福一丛竹?”多福云:“一茎两茎斜。”僧云:“学人不会。”多福云:“三茎四茎斜。”而如此答话,赵州可谓始作蛹者。如此答话,有旋乾转坤,变奴作主之功用,使人身临其境,而自会问话之意,妙哉!于此,雪窦重显禅师有颂云:
句里呈机劈面来,
烁迦罗眼绝尘埃。
东西南北门相对,
无限轮槌击不开。
圆悟禅师曾提持云:大凡参禅问道,明究自己,切忌拣择言句,何故?不见赵州举道:“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又不见云门道:“如今禅和子,三个五个聚头,口喃喃地,便道这个是上才话句,那个是就身处打出语。不知古人方便门中,为初机后学未明心地、未见本性,不得已而立个方便语句。如祖师西来,单传心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哪里如此葛藤。须是斩断语言,格外见地透脱得去,可谓如龙得水,似虎靠山……”此则公案,《碧岩录》中评唱极佳,有心者自可翻阅。
(100)
问:“如何是定?”师云:“不定。”学云:“为什么不定?”师云:“活物、活物。”
如何是定?教家有教家之讲义,禅家有禅家之说法,而六祖在《坛经》中之开示最为圆满。禅宗乃行门,非解门;赵州乃行者,非讲者。赵州从高处,从广处见“定”,故知定非定,非不定,即活泼泼之真如。真如若定,即为死物,于此可见赵州用处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