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禅
潘桂明
何谓“北宗禅”?
“北宗禅”即“禅宗北宗”,是唐代以神秀为主要代表的一派禅学。由于主要活动于北方嵩洛地区,所以被名为“北宗”。
达摩禅传至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由于“东山法门”的确立,势力渐大,影响渐广。唐高宗咸亨五年(六七四年),弘忍死后,内部因思想分歧,出现重大分裂。在武则天、唐中宗的支持下,弘忍大弟子神秀、道安、玄赜等人继续实行和宣传以循序渐进的修行为特色的禅法,与惠能在南方所传授的以顿悟为根本的禅法形成对立。“北宗”,通常仅指神秀一系的禅法和传承,但广义地说,应指当时在北方流传的与神秀系类似的各家禅法。
据敦煌卷子《楞伽师资记》的记载,弘忍在去世前曾对弟子玄赜说,以后可以传我禅法的有十个人,他们是上座神秀、资州智诜、白松山刘主簿、华州慧藏、随州玄约、嵩山老安、潞州法如、韶州惠能、扬州高丽僧智德、越州义方。这些弟子后来各自传法,但大部分传承不明,禅法湮灭无闻,只有慧能和神秀二系最为清楚。
北宗神秀系的禅学,忠实地继承道信和弘忍的衣钵,属于保守的一类。弘忍曾感叹地说:“东山法门,尽在秀矣。”神秀也直言不讳地承认,他禀受的是蕲州的“东山法门”。
神秀系统作为禅宗北宗的主脉,在安史之乱前曾达到它的鼎盛,有“嵩岳渐门盛行于秦洛”、“两京之间皆宗神秀”之说,其影响在当时远比慧能大。《景德传灯录》列神秀得法弟子有十九人,如普寂、义福、景贤等都在当时享有盛名。此外,河中府安国院智封、郢州大佛山香育、兖州东岳降魔藏禅师也都曾拜神秀为师。神秀先受武后礼遇,为之在当阳置度门寺,于尉氏置报恩寺。后又受中宗器重。普寂是神秀的大弟子,中宗闻神秀年高,特下制令普寂代神秀统其法众,他就是着名的“大照禅师”。据说普寂门徒有一万之众,仅“升堂者”便有六十三人。普寂传广德、法玩、同光、一行;广德又传昙真;昙真传“十哲”,密宗大师惠杲幼年时也曾从昙真“立志习经”。昙真历唐玄宗、肃宗、代宗三朝,被礼为“国师”,因而称“三朝国师”。这一系的传承略与唐室相始终。
开元年间,密宗大师金刚智、善无畏、宝思惟等纷纷来华传授密教。义福和普寂弟子一行都曾师事金刚智、善无畏,景贤也曾从善无畏受菩萨戒羯磨仪轨,咨问大乘微妙要旨。神秀一系的禅在这时已开始与密宗逐渐融合。另一方面,惠能弟子神会于安史之乱前后在北宗中心区域洛阳发起挑战,攻击北宗禅法,给神秀、普寂系统以重大打击。安史之乱后,北宗逐渐失去寺院经济的有力支持,虽其法脉又延续了一百余年,但毕竟已走向衰落。唐武宗会昌五年(八四五年)灭佛事件后,北宗更是一蹶不振。
被誉为“定门之首”的弘忍另一弟子法如,奉持弘忍计十六年,弘忍去世后,他先在淮南,后至洛阳,最后长住于少林寺传授禅法。法如弟子有惠超、妙思、奇拔、远契、元纵等,也都持《楞伽经》“以为心镜”。他的风格是守本全朴,弃世浮荣;外藏名器,内洽玄功;对问辞简,穷精入微,与神秀系既有共同性但又不完全一致。
道安(老安)也曾先后从学弘忍近二十年。他的弟子有破灶最、邺都圆寂、净藏、义琬等。这一系禅杂有神秘、直觉的契印法,或逍遥弗羁,或放旷郊廛,多神怪之行,或兼通南北宗禅学,或提倡念佛禅,故也不尽同于神秀系。
何谓“南宗禅”?
“南宗禅”即“禅宗南宗”,指由惠能创立的那一派禅。因初期流行于南方,同时为与北方神秀系的“北宗禅”相区别而得名。安史之乱后,惠能一系禅势力日益扩大,逐渐取代北宗地位,成为中国禅宗的主流。所以,后世论禅,往往把禅宗直接等同于南宗。说到“南宗禅”,也便是指惠能禅宗。
“南宗”一语,早在惠能弟子神会的着作中已出现,敦煌卷子中有独孤沛所集《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一种,记神会据师子座说:“菩提达摩南宗一门,天下更无人解。”在另一卷子《南阳和尚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中,神会又说:“普寂禅宗与南宗有别。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可见,神会所谓的“南宗”,便是惠能和神会自己相传的这一派禅;既然有此南宗,与之对立的神秀、普寂一系理所当然地成了“北宗”。此后,在宗密的一系列禅学着述中,便始终以南、北宗分别指惠能、神秀二系。显然神会是分判南北禅宗之别、造成南北禅宗对抗、奠定南北禅宗之说的关键人物。所以在宋初赞宁的《宋高僧传》中说:“从见会明心,六祖之风荡其渐修之道矣。南北二宗,时始判焉”(卷八)。
由上可知,“南宗”这一概念,是在神会与普寂即惠能系与神秀系的直接对抗中形成的,在当时有它特定的内涵。如果离开这一点,光从地域的分布上来说,“南宗”就不只是惠能一系,“北宗”也不只是神秀一系。在惠能、神会同时或前后不久,是一个禅的百家争胜时代。宗密是这一时代的见证人,他在《禅源诸诠集》的总序中说:“今集所述殆且百家,宗义别者犹将十室,谓江西、荷泽、北秀、南诜、牛头、石头、保唐、宣什及稠那、天台等。立宗传法,互相乖阻。有以空为本,有以知为源;有云寂默方真,有云行坐皆是;有云见今朝暮分别为作一切皆妄,有云分别为作一切皆真;有万行悉存,有兼佛亦泯;有放任其志,有拘束其心;有以经律为所依,有以经律为障道。”虽包括近百家,它们的主要流派可分为“十室”。这十室按学说的基本宗旨又可分“息妄修心宗”、“泯绝无寄宗”、“直显心性宗”三大系统,它们在说教的方式和重点上各有所偏,但难以分出高下。上述所谓“十室”中,立足于南方的占绝大多数。其中有的是惠能门下所立,如江西、荷泽、石头,自然其思想与惠能相类;有的则属他宗之禅,如天台,其“止观”之学便是禅法的一种,唐代该宗在浙江天台、湖北荆州一带仍有一定势力;牛头为四祖道信的弟子法融的系统,是以般若空观为思想背景成立的;保唐是成都无住一系的禅,其思想行为颇为偏激,重视“识心见性”,建立“直指心地法门”。
但在禅宗史上,“南宗禅”无疑已成为惠能一系禅的代名词。惠能离弘忍南下,在岭南地区展开他的传教工作。不久,他的两个弟子以独特的方式分别在湖南、江西的僻壤之域埋头奋斗,逐渐形成势力,使当时其他各系禅显得黯然失色。这两股势力的进一步推进,便出现最富有特色的“五家禅”。具有戏剧色彩的是,当初为争夺南宗正统立下功劳,并取得“七祖”地位的神会,在五家禅形成前后,已为行思、怀让的名字所取代。南宗正统法系中,没有了神会的名字,他被列入了旁系,并且门庭冷落。
南北禅宗的主要分歧
五祖弘忍后,惠能与神秀各自传法,因宗教思想方面的分歧,遂形成南北对立。
南北禅宗根据如来藏佛性学说,一致认为,人人都有妄念、烦恼、清净佛性为烦恼所覆蔽,因而,必须通过修行,去除烦恼尘垢,发现佛性,觉悟成佛。惠能法师说:“世人性净,犹如青天”,因“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敦煌本《坛经》)其弟子神会也说:“无明与佛性,俱是自然而生”;“烦恼与佛性,一时而有。”(《神会语录》)北宗也认为,“众生虽本来佛性,而无始无明覆之不见,故轮回生死。”(《禅源诸诠集都序》)但是,在如何去除烦恼、如何修行的问题上则存在着矛盾和分歧。据《坛经》载,神秀和惠能各有一首阐述自己禅学见解的诗偈。神秀的偈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的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惹尘埃!”一般认为,这两个偈说明他们之间的分歧所在。神秀认为,佛性人皆具有,但为客尘所障,所以要时时拂拭,不断修习,成佛才有可能。惠能则提出,心性本净,本来是佛,不必经过繁复形式的修习便可进入佛的境界。
张说《大通禅师碑》说,神秀“其开法大略,则专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入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至前后,趣定之前,万缘尽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特奉《楞伽》,递为心要。”这是说,神秀禅师以《楞伽经》学说为背景,在禅观中实行“摄心”、“息心”,摒弃一切情欲和对世界现象所持的生灭有无观念,达到与“真如”相应的精神状态。神会进而把神秀及其弟子普寂的北宗禅法归结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净”(《南宗定是非论》)十六个字。宗密《禅门师资承袭图》则概括说:“北宗意者,众生本有觉性,如镜有明性;烦恼覆之不见,如镜有尘。若依师言教,息灭妄念,念尽则心性觉悟,无所不知,如磨拂昏尘,尘尽则镜体明净,无所不照。”神秀本人在他的《观心论》中,把心与身、内与外、净与染等视为相对的两个方面,并把心、内、净置于主导地位,认为通过摄心、观心,“绝三毒心,永使消亡;闭六贼门,不令侵扰”,最后达到解脱。所以,北宗的禅法注重“息妄修心”,循序渐进,比较规范化和程式化。无疑,这是一种强调渐修的禅。
惠能从般若的观点指出,神秀的禅法仍然执着名相,并非彻底。惠能诗偈否认客观世界有差别存在,因而也就不承认断恶去染即拂尘”的必要性。为此,他“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所谓“无念”,是说“不念有无,不念善恶,不念有边际无边际,不念有限量无限量,不念菩提。”(《南宗定是非论》)这是针对北宗“离念”、“正念”而立的。通过“无念”的直觉,直接发现真如佛性,不必去除妄念。“无相”指反对执着名相(包括外在形象和语言概念)。“无住”是反对固定的见解和特定的心理趋向。
惠能否定神秀传统形式的坐禅,并对“禅”作了全新的解释,说:“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敦煌本《坛经》)这样的禅,不拘于外在的功夫和形式,任运自在,把关键放在内心的体认和领悟方面。神会也说:“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所以不教人坐身、住心、入定。”(《南宗定是非论》)实际是取消了禅定。
南宗的最大特色,是把整个修行程序都归结于“顿悟”一环。所谓“顿悟”,指无须准备,不用积累而突然达到佛的精神境界。惠能说:“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今学道者顿悟菩提,命自本性顿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敦煌本《坛经》)神会进一步宣传和发扬这一“顿悟”说,认为“正觉”(觉悟)是在“一念”之间实现的,所以是“单刀直入,直了见性”(《南宗定是非论》)。北宗虽然并不反对一般意义上的“顿悟”,但神秀他们依据传统禅法,仅把“顿悟”当作整个修行程序中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须以长期渐修积累为条件。而惠能开创的南宗禅则极力强调顿悟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把它作为修行的唯一环节把握,虽然它事实上也不放弃渐修。所以南宗禅突出了成佛的境界,把佛教修行引导入活泼、生动、不拘程式的路途,与日常生活形成有效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