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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东晋清谈的积极意义(王晓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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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东晋清谈的积极意义

王晓毅

[开封]史学月刊,2001年第4期

43-47页

【作者简介】王晓毅(1954年—),男,山东五莲县人,历史学博士,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从事魏晋南北朝思想史研究。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内容提要】西晋末年社会大崩溃引发了信仰危机,士族社会的精神“彼岸”随之倒塌,传统的价值系统失去了最后依托。辨名析理的清谈活动,对东晋社会的稳定,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一方面,清谈所洋溢的人文关怀,使“永嘉南奔”中陷入绝望的精英阶层,感到生命的尊严和文化的价值,振奋了低落的士气;另一方面,清谈创造了自由争鸣的学术氛围,使佛教哲学得以渗入中国思想文化的深层,在儒家伦理与佛教轮回报应之间架起了桥梁,为中华民族终极关怀找到了新的支点。

【关 键 词】清谈/东晋/玄学/佛教

    魏晋清谈名声不佳,“清谈误国”是历代学术评价的主旋律。改革开放以来,从文化禁锢中走出的中国学者,理解了魏晋士人的痛苦和欢乐,指出了清谈玄言对当时思想解放的巨大意义。但是,学者们对早期清谈——正始之音和竹林之游的学术价值予以肯定,而对东晋南朝时期的清谈,则视为追求“理中之谈”,属于高级智力游戏,因为这一时期的玄学,已无重大的理论建树。笔者也曾持这一观点。然而,如果跳出狭窄的哲学理论角度,从更广阔的视野——营造人文环境和学术转型的角度观察,清谈对东晋的社会稳定,具有明显的积极意义。

    一

    永嘉之乱的战火,使洛阳化为废墟,中原地区陷入了全面动乱,北方世家大族开始了大规模南渡,去投奔在江南已站住脚的司马睿政权,史称“永嘉南奔”,魏晋清谈风尚也随之南迁。琅邪王氏家族的王导、王敦兄弟,不仅使当时名位尚微的司马睿在江南站住脚,对东晋王朝的中兴,起了决定性作用,而且在玄风南渡的过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永嘉南奔”分东西两条路线:一是东路,大致相当于沿今天的津浦铁路从青、兖、徐、扬诸州逃往建康;王导是东晋第一重臣,被誉为“江东管夷吾”,在建康(南京)主持朝政。二是西路,大致相当于沿今天的京汉铁路逃往武昌(或再顺江东下去建康);王敦以征南大将军坐镇武昌,长期负责长江中游军政。王导和王敦分别在建康和武昌的幕府,分别聚集了沿两条路线南下的北方名士,它们既是最重要的两个政治军事中心,也是仅存的两个玄学清谈中心。落荒南逃的士族名流投奔到王氏兄弟那里,生命安全有了保障,政治上被重用,形成了缔造东晋王朝的所谓“中兴名士”。
    早在西晋元康时期,王导与王敦作为王衍的族弟,与这位清谈领袖的关系十分密切,不但是其一手提拔起来的政治嫡系,而且积极追随王衍参加清谈,是元康时期清谈场上的后期之秀。《世说新语•容止》记载,有人去王衍处,恰逢琅邪王氏家庭的精英王戎、王衍、王敦、王导、王诩、王澄同聚一堂,不禁赞叹:“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王敦与王澄、谢鲲、阮修是王衍最要好的四个朋友“四友”;王导在洛阳玄学界,与王承(字安期)、阮瞻(字千里)齐名。若干年后,王敦、王导已成为东晋开国元勋,仍时时以参加西晋元康玄谈为最大光荣。王导多次提及当年他在洛阳的表现,“王丞相云:‘雒下论以我比安期、千里。’”[1]某次,他将这段历史作为资本,奚落政敌蔡谟。“我与安期、千里共游洛水边,何处闻有蔡克儿!”[1](轻诋)也许王导过于重视元康名士对他的评价,以致成为经常性话题,引起了羊曼的诧异,说这已是公论,为何反复称说。“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导回答,是因为清谈名士瓜果飘零,盛况难再,“不可得耳”。[1](企羡)
    两晋之际的北方战乱,具有民族仇恨和阶级斗争的性质,其酷烈程度远远超过了汉魏之际的军阀角逐。中原世家大族南下时的绝望心态,在后来并列“中兴名士第一”的卫玠、王承身上,可见一斑(注:卫玠在豫章行营中名列第一,而王承在首都建康为第一,《晋书•卫玠传》:“于时中兴名士,唯王承及玠为当时第一。”当时排名第一的,应为王承。《晋书•王承传》:“渡江名臣王导、卫玠、周顗、庾亮之徒皆出其下,为中兴第一。”)。永嘉四年,洛阳陷落前,卫玠看到天下即将大乱,携母离开了这座危城,沿西路举家南迁,辗转千里经江夏赴豫章,面对茫茫江水,百感交加。“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顇,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1](言语)王承永嘉后期任东海太守,他弃官南逃时,走的是东路,经下邳、临淮到建康。“寻去官,东渡江……既至下邳,登山北望,叹曰:‘人言愁,我始欲愁矣。’”[2](王承传)
    在建康和豫章的“中兴名士”中,一度弥漫着失败主义情绪,例如,王敦军府的幕僚中出现了纵欲狂饮现象,避乱渡江的名士胡毋辅之、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光逸八人,“散发裸裎,闭室酣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2](光逸传)建康的名士较为文雅,但同样被伤感笼罩,发生了“新亭对泣”的故事:风和日丽的某天,过江的名士相聚新亭宴饮,周顗触景生情,忽然叹息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名士们皆相视流泪。王导不愧中流砥柱,“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1](言语)
    在这种情况下,与消极缓解国破家亡痛苦的饮酒放纵相比,辨名析理的清谈活动,无疑有积极意义,它能使人感到生命的尊严和文化的价值,起了振奋士人精神的作用。因此,清谈之玄风沉寂多年后在江南复苏了,首先在王敦府中,发生了继往开来的卫玠 “谈道”。卫玠是卫瓘的孙子,乐广的女婿,元康清谈中呼声最高的少年才子,与琅邪王氏关系密切。心气甚高的王澄(字平子),听卫玠清谈析理到精妙处,竟佩服得连续三次倒在座位上。“每闻玠之语议,至于理会之间,要妙之际,辄绝倒于坐。前后三闻,为之三倒。时人遂曰:‘卫君谈道,平子绝倒。’”(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赏誉》注引《玠别传》,中华书局1983年。)永嘉六年(312),卫玠到达了武昌(注:《世说新语•赏誉》和《晋书•卫玠传》均记载这次清谈发生在豫章,时间是一整天;而《世说新语•赏誉》注引《玠别传》则认为是武昌,时间是一天两夜“弥日信宿”。从《玠别传》说。),与阔别多年的名士朋友相会。这位身体已极度虚弱的才子回光返照,精神抖擞地与王敦、谢鲲等清谈,持续了两夜一天,尔后便大病不起。但是,这次清谈使久违此道的名士们兴奋异常,王敦快乐得不能自制,他作了一个精彩的即兴发言,如此评价卫玠的论道:“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今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悟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复当绝倒。”(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赏誉》注引《玠别传》,中华书局1983年。)
    对玄风南渡贡献最大的自然是王导。当时,有些儒家人物将西晋社会崩溃的原因归结为玄谈,据《资治通鉴》记载,早在永嘉五年,陈頵写信给主持政务的王导,要求取缔“庄老之俗”学风,结果被王导作了冷处理,不予理睬。因为王导不仅是位经邦治国的高手,而且也是个大清谈家,老庄哲学的信仰者。在主持军政要务的闲暇时间,他最喜欢的娱乐便是清谈,擅长的论题是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养生论》和欧阳建的《言尽意论》。他能灵活运用这三论中的哲学原理,参与几乎所有论题的辩论。“旧云:‘王丞相过江,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论’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1](文学)史书中王导最著名的一次清谈,发生在卫玠武昌谈道的二十多年后,王导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为宰相,而与其对垒的辩手殷浩和观战者桓温、王濛、王述、谢尚等人,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当时,殷浩作为庾亮的幕僚常住武昌,某次出差到京师,应王导之邀在丞相府中论战至夜半三更。像王敦当年武昌遇卫玠一样,王导高兴之至,认为论题与胜负并不重要,最有意义的是论辩过程,这是正始之音的魅力之所在。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1](文学)
    据唐翼明先生考证,这次清谈盛会发生于公元334-337年之间。[3]在两晋之际玄学清谈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象征意义:标志着玄学清谈的接力棒由中兴名士传递到青年一代手中。几年后的咸康五年(339),王导逝世,殷浩、王濛等成为东晋前期最重要的清谈领袖,在永和前后,迎来了魏晋清谈的第三个高潮。

    二

    经过东晋建国初期的几次军事动荡,自苏峻之乱平定后,政局相对稳定,外无强敌,内无大乱。东晋年轻一代士人,在父辈“中兴名士”的熏陶下成长,走上了历史舞台。从咸康年间起(335-342),清谈风气再次兴起,到永和(345-356)时期达到鼎盛,此后绵延不绝,其规模超过了正始和元康,成为清谈史上最大的也是最后一次高潮。
    东晋时期是士族名士生活的黄金时代。在这个时期,他们结束了汉末——西晋之际在皇族、外戚、礼法派夹缝中生存的局面,真正拥有了军权,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独具特色的士族寡头政治——门阀政治,皇帝反而成了傀儡。士族社会“自由逍遥”思想的物质基础——自给自足庄园经济,在江南的青山绿水间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反映士族名士文化性格的学术风尚——自由清谈,亦得到了大规模的持续发展。
    永和前后的清谈盛况是前代无法比拟的。《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与魏晋清谈有关之事61条,其中发生在咸康——永和时期的近40条之多,裹携了当时的几乎所有名士高僧,如王濛、刘惔、殷浩、司马昱、孙盛、孙绰、阮裕、许询、王脩、王羲之、王胡之、谢尚、谢安、桓温、韩康伯等名士和竺法深、支道林、于法开、于法威等高僧,并形成了京师建康和会稽两大清谈中心。
    其一,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首都建康,无疑是清谈最活跃的地方。名士的府邸常是举办这类活动的场所,例如殷浩的家,便是名士频繁聚会的地方:某次王濛、刘惔前来清谈,不知不觉“堕其云雾中”;[1](赏誉)谢尚听其高论,“不觉流汗交面”;[1](文学)一度沦为乞丐的康僧渊,则在此标新立异而一举成名;最激烈的一场论战,发生在殷浩与孙盛之间,他们挥舞麈尾,反复辩难,饭菜四次加温忘食,“往反精苦,客主无闲。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客遂至莫忘食。”[1](文学)司马昱的相府更为重要。这位当了28年宰相外加2年皇帝的低能政治家和二流学者,却是个狂热的清谈组织者,许多著名的清谈都发生在其府邸:殷浩与孙盛关于《易象妙于见形》的论战,殷浩与支道林关于《才性四本》的论战,均发生在此处。
    其二,会稽是东晋王朝的战略后方,遍布世家大族的庄园,类似曹魏时期的河内郡。当时的名士高僧多居住此地,也是东晋前期重要的学术文化中心。该地区有两处最为重要:一是首府山阴(今绍兴市),二是剡县山区(今新昌县一带)。这里并非穷乡僻壤,有发达的水路可直达山阴和建康,王、谢等著名家族和竺法深、支道林等高僧均在剡县占山固泽,修建庄园和庙宇。长期居住此地的王羲之、谢安、许询、孙绰、支道林,往来山阴——剡县之间,留下了许多清谈辩论的历史记载。
    值得注意的是,寺庙成为这一时期清谈的重要场所,无论在首都建康还是在会稽,都是如此。这时的寺庙中,不仅有高僧,而且往往云集了一流的玄学名士,许多重要的学术论战,是在寺院中发生的。以东晋高僧支道林为例,仅《世说新语•文学》便记载了他在建康三处寺庙的论战:在瓦官寺与北来道人的辩论,在东安寺与王坦之的辩论,最重要的是在白马寺与冯怀关于《庄子•逍遥游》本意的论战——支道林超越了向秀、郭象的解释,“拔新理于郭、向之外”,引起了玄学界的关注,名声大振。同样,会稽各个著名寺院中,名士与高僧的身影,亦在《世说新语》中随处可见,如王羲之与支道林在山阴灵嘉寺论《逍遥游》,许询与王脩在西寺的一比高低的“理中之谈”等。寺庙成为重要的清谈场所并非偶然,而是中国学术主流由玄学向佛教转化的征兆。
    中国哲学的最重要功能,是创造一个能够安置民族终极关怀的“彼岸”,以支持现实伦理价值系统。它可以是一个神灵世界,也可以是一个理想社会,还可以是其他能够使生命获得永恒意义的事物。无论它是何种形态,其得以确立的惟一条件必须是“无限的生命”,因为只有具备了这一性质,才比有限的生命更重要,人们才可能为此牺牲自身的现实利益甚至生命。汉儒通过“三不朽”学说和“天命”论,构建了支持封建伦理价值的精神“彼岸”。但是,功名不朽意识最终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名教之治变为虚伪的道德欺骗,在汉魏之际的社会崩溃中,汉儒构建的“彼岸”化为精神废墟。但是,共同的伦理道德是维系任何一个人类群体存在的必要条件,故寻找新“彼岸”的魏晋玄学应运而起,通过辨名析理的清谈,以解决这一时代课题。西晋元康清谈中诞生的郭象哲学,以本末体用观念,将社会伦理道德解释为生命自然本能的外化,提出了“名教即自然”的命题,达到了玄学理论的巅峰。然而,生命的终极价值不可能从有限生命本身得到证明,换句话说,生命的自然本能无法成为生命超越的精神彼岸。显然,玄学没有为中华民族找到安身立命的最后支点,这必将弱化了社会的凝聚力和整体生存功能,两晋之际空前的道德沦丧和社会大崩溃,暴露了玄学致命的理论弱点,为佛教进入中国文化深层,提供了难得的历史契机,而清谈在实现这一文化转型、重建精神“彼岸”的过程中,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早在东汉时期,佛教对中国文化的渗透便已经开始,但是没有与中国文化的主流相融合,广大士人将其看作来自西域胡地的方术,视僧人为近似乞丐的胡人术士,称之为“乞胡”。佛教进入士大夫阶层的精神生活是自两晋之际开始的。清谈造成的人人平等自由争鸣的学术氛围,有利于佛教义学的传播;玄学关于宇宙本体“有无”关系的哲学思辨,为大乘佛教的发育提供了思想沃土;社会崩溃引发的信仰危机,使传统的文化价值受到空前挑战;无论是宇宙真相问题,还是生命的终极关怀,恰恰都是佛教的强项。佛教则以积极的姿态利用了这一难得的机遇,以清谈为突破口,跻入士族思想界,通过宇宙哲学的讨论,使其宗教信仰得以确立。其中,支道林的清谈活动,具有典型意义。
    在东晋时期中国文化由玄学向佛教的嬗变过程中,名士化的高僧支道林无疑是个具有划时代影响的人物。当时,与支道林同时代的道安僧团远在江北,鸠摩罗什还未到中土。支道林活动在此时中国文化的腹地——江南三吴地区的士族阶层中。他通过广泛参加与主持清谈,活动于京师与会稽,与当时最重要的士族名士、达官贵人密切交往,从《世说新语》以及《高僧传》的记载看,这位高僧堪称东晋前期最活跃的清谈家,这一时期大多数玄学名士都与其发生过清谈论辩,如王濛、刘惔、冯怀、殷融、殷浩、何充、王胡之、王羲之、王徽之、王献之、王坦之、王洽、谢安、谢玄、谢朗、许询、郗超、孙绰、王脩、司马昱、韩康伯等。在无拘无束的平等论辩中,支道林将佛教哲学融入了名士的观念中,使玄学名士认同了佛教,中国学术形态发生了由玄入佛的渐变。
    两晋之际的玄学,以郭象《庄子注》理论影响最大。支道林的即色宗理论(注:魏晋玄学探讨宇宙本体论问题,热衷于“有无之辨”,激活了佛教“般若”学的义理诠释热潮,于东晋时期达到鼎盛,出现了六家七宗,即对佛教的“空”出现了七种解释:释道安的“本无宗”、竺道潜(法深)的“本无异宗”、支道林的“即色宗”、于法开的“识含宗”、壹法师的“幻化宗”、支愍度的“心无义宗”和于道邃的“缘会宗”。),以佛教哲学超越了郭象的“逍遥”旧说,引起学界关注,名声大振。《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了支道林在建康白马寺与会稽灵嘉寺中针对《庄子•逍遥游》郭象注的论战: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遁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隹,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
    从现存支道林《逍遥论》看,其主要论点是反对向秀、郭象关于满足自然本性的需求即为“逍遥”的说法,认为只有超越一切欲望的“至人”,才能达到“逍遥”境界。“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1](注引支氏《逍遥论》)学术界一般认为,支道林是以佛教的精神解脱来发挥庄子的逍遥义。作为佛教徒,支道林清谈的论题并非局限在本体论哲学层面,其哲学理论终究是为确立宗教信仰服务的。在东晋“般若”学的高潮时期,这位义学高僧时时不忘宣扬佛家关于精神不灭,轮回报应,涅槃成佛的教义,如所著《阿弥陀佛像赞》涉及西方极乐世界时说:“有奉佛正戒,讽诵《阿弥陀经》,誓生彼国,不替诚心者,命终灵逝,化往之彼。”[4]支道林的巨大影响,在其两个追随者孙绰与郗超的著述中可见一斑。
    东晋时期的太原孙氏家族,以擅长学术而闻名。孙绰幼年与兄孙统、孙盛渡江,后长期侨居在会稽。《晋书•王羲之传》载:“会稽有隹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孙绰与支道林关系相当密切,自称“弟子”,[2](孙绰传)还画“道人坐禅像”赠支道林。[4](卷十五)在支道林的影响下,孙绰变为虔诚的佛教信仰者,撰写了大量佛教论著。从现存的《喻道论》一文看,孙绰极力论证“孝道”与“出家”无本质冲突,儒教与佛教同为一种学说,在中国佛教史上第一次以本末体用观点和简明的语言,解释了儒佛关系:“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内外之名耳。”[5](卷三,孙绰《喻道论》)
    高平郗氏是东晋时期十分显赫的家族,郗超的父亲郗愔和弟弟郗昙均信奉天师道,而郗超独为佛教徒,其信仰的建立,也与支道林有关。郗超十分钦佩支道林的清谈,认为其对佛教的理论贡献,类似正始名士何晏王弼:“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一时,风流胜贵,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2](郗超传)支道林亦相当器重郗超,为郗超所画于道邃像撰写铭赞。《世说新语•言语》云:“超精于义理,沙门支道林以为一时之俊。”郗超对佛教义理很有研究,撰写的论著有十几种之多,其中《奉法要》一文流传至今,对佛教的教义作了全面的阐述。值得注意的是,该文通过消除儒家伦理与佛教伦理、儒家道德修养与佛教的宗教修持的界限,在理论上将两者合一,并最终建立在佛教的善恶因果报应、“五道轮回”的基础上:“凡有五道,一曰天,二曰人,三曰畜生,四曰饿鬼,五曰地狱。全五戒,则人相备。其十善,则生天堂。全一戒者,则亦得为人。人有高卑,或寿夭不同,皆由戒有多少。反十善者谓之十恶,十恶毕犯则入地狱。”当然,最高修行目标不是升入天堂,而是达到摆脱生死的涅槃境界:“心识休静,则不死不生。”[5](卷十三)
    孙绰与郗超佛教义学论文,在中国传统道德与佛教轮回报应之间架起了桥梁。它们的问世,标志当时东晋士族社会的信仰层面发生了重大变化——佛教的宗教彼岸逐步建立,支撑了儒家的伦理观念,换句话说,中华民族的终极关怀有了新的支点。而这一重大变化,无疑产生于东晋时期玄佛交融的义理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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