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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的梦
法云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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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的梦

法云法师  

  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吟诵至此,坐在简陋公寓书桌前的汪越,深深叹一口气,合上了书本,靠上椅背,诗僧曼殊忧国伤怀的诗句,触发他内心无限的感慨,更激起流落异乡的孤寂凄恻之情。
  这时,他的芳邻,与他合租一套公寓的香港大通成衣厂的推销员小黄下班回来了,又开始了欣赏音乐的时光。可是,这次传过来的却不是震耳欲聋、节奏强烈的摇滚乐曲,而是一位女子凄凉、婉转的歌声,是那样清晰:
  流浪的人儿,流浪的你,迷失在何方?
  流浪的人儿,流浪的你,重回到我身旁!
  此刻,汪越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感到忧思倍增,怅然推开桌面杂乱的书刊,举目从窗口眺望四周林立的高楼,无数窗前悬挂杂色“万国旗”,如鸽笼般狭隘封闭的水泥圈,真令人透不过气来,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愁绪。
  于是,他起身锁上房门,在深秋的暮色之中,顺着北角灰暗的街道踽踽而行。
  长街飞驰而过的幢幢车影,路边小贩正声嘶力竭兜售叫卖,一位痴肥的中年妇女,眼神呆滞地站在墙角伸手乞讨,陌生的人们川流不息地匆匆去来,表情冷漠,他心中不禁感叹:异乡啊!多么陌生,多么寒冷!
  回想这三年“下港淘金”,虽蒙姨父的面子使他解脱了皮箱厂繁重的劳役,跻身报社作打字员,每逢更深夜静,伏在打字盘战斗八小时,白天昏昏大睡,甚至每天只煮一餐混混肚子,昼夜颠倒,生活散漫,两年时光,只赢得衣带渐宽、满面风霜。
  自从半年前姨妈全家移民澳洲,他在香江更举目无亲,茫茫人海,何处可依?有时独自徘徊街市,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浮上心头,更平添几许沉重与苦涩。
  记得一个仲夏夜,他与邻居小黄,走进英皇道一家饮冰室喝柠檬水聊天,忽闻楼上传来一阵雄浑、整齐的佛号梵唱,他俩好奇地循声而上,原来十二楼有一间“佛教图书馆”。例行的周末讲经法会已届尾声,该馆负责人郑老居士热情招呼他俩进去坐坐。郑老温和的面上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不仅为人古道热肠,而且学识渊博。后来汪越便经常光临这整洁清净、藏书甚丰的图书馆,每有疑问,总爱找郑老请益,并由郑老介绍,参加了青年佛学进修班,启迪甚深,颇有收益。
  这时路经“惠康”,他记起了明天的大事,便进去买了几包速食快餐面,然后决定去到近在咫尺的佛教图书馆,找郑老聊聊。
  想起上周去图书馆“交差”,(他参加佛学进修班的主讲法师,要求每人写心得,他尝试写了一篇《甘霖》的杂感,而进修班的会址便设在该馆。)郑老一席佛理禅意,把他急欲了解的生离死别的问题,阐释得十分透澈,长久郁结心中的忧烦疑虑,似乎烟消云散。记得临别之时,郑老热情地送他到电梯旁,笑问道:“汪先生,你几时再来?”
  “等到我有烦恼的时候。”
  思绪及此,他不禁哑然失笑。

  不一会,他已走进那古朴的大厦,从十二楼电梯出来,直趋图书馆,他轻轻推开阅览室的大门,伏在桌前写字的郑老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汪先生,是你呀,真想不到。”
  他笑了笑,挥笔在登记簿上签了大名。这时最后一位阅报的老者点头告辞出去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腕表,已快指向六点正,他略含歉意地说:
  “郑老,快下班了吧!请原谅我来打搅你。”
  “哪儿的话,我正在校对《菩提》月刊青年园地的稿子,还得加班呢!你请随便坐。”
  他顺手拿起陈列架上的近期杂志,翻了翻,不知怎的,总是提不起兴致。
  这时郑老啧啧赞赏:
  “汪先生呀,你这篇《甘霖》,文笔清新,思路敏捷,堪称上乘之作。”
  汪越脸上漾出一丝微笑,走过来在书桌旁的椅子坐下,谦虚地说:
  “这都是法师和您老的鼓励,还得请多多指教!”
  “你说只念过中学?”郑老指了指案上另外几篇稿子:“这几位大学生都望尘莫及啊!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大作家。”
  “谢谢郑老谬赞,不过我从来总喜欢漫游在神秘玄奥的境界之中。”
  “哈哈,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实际上只有博大精深的佛法真理才揭示出宇宙万有的真相及变迁的原理,循着这一真理的轨迹,便可开拓生命无限的潜力,走向解脱的境界。”
  汪越恭敬听罢郑老侃切的话语,忽然他发现桌上有一本装潢十分精美的刊物,
  “这是什么书?”
  “佛教医院成立十周年纪念特刊,你看看吧。”
  他耐着性子一页页翻阅特刊前面各界题字贺辞。突然,他的眼睛闪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他的双手微颤抖,刹时愣住了:“啊!是她吗?”
  郑老见他出神地仔细端详主席台上讲话那位比丘尼的照片,笑着说:
  “你认识慈莹法师?她也是你们上海人哩!”
  这句话在他心里引起强烈震动,他不知所措的喃喃道:
  “噢,有点面熟吧。”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是她,一定是她!”真想不到啊,依旧是那般清纯而端庄的仪容,莹澈而充满灵秀的眼睛,她一点也不显老,跟当年没什么两样,一旦得知她也来到了香港,他的内心既惊奇又欣慰。
  他怕郑老看出他的失态,便逐页翻阅其他照片和文章,待郑老起身去书柜取资料时,他赶快翻回来,久久地,不舍地凝望那娴雅的肖像,他的内心万分激动,哪怕万千人中间,哪怕服饰完全改变,那铭刻在心底的倩影,却不会丝毫磨灭啊!
  离开图书馆,进入人潮汹涌的喧嚣闹市,他忧郁的眼睛漠然地望着炫人眼目的霓虹灯,穿过繁华的商业大厦,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脑海里翻腾着的,只是她的倩影,眼帘映现的,也都是她的笑靥。思念情切,百感交集。
  记忆是一份细微的牵系,那悲哀渗和着期待的苍凉岁月,怎堪遗忘?那些褪色的梦影瞬息之间,浮现眼前。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浙东一个偏僻荒凉的山村,忽然涌进一群青年男女,这是最后一批被分配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的上海知识青年,汪越便是其中一员。
  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他开始了毫无希望的沉淀在最低层的人生旅程。
  每天下田,进行永无休止繁重劳役,然后他总爱独自坐在那陌生而低矮的茅屋门前,或荒芜的田埂边上,凝眸仰望天边的一片云彩,或夜空一颗明星,感受一份刻骨铭心的孤寂。
  每思及亡父的历史问题,以及上海孤独的母亲,整天为托儿所洗衣的辛劳,他不愿去参与委曲惶惑的知青们“跳丰收舞”(顺手牵羊之举)或“跑差价”(往来异地市集做生意)只是老实巴结在田间辛苦劳作,拼命挣工分。
  不久,远在新疆车队的哥哥,寄来了信函,告诉他一个刺心的消息:医生诊断出母亲患上了严重心脏病,他无限悲痛和焦急,本想立即赶回上海,然而微薄的工分连路费也难凑够,他只得在内心祈祷菩萨,多多保佑慈母早日恢复健康。
  确实母亲的善良和厚道深深影响了他和哥哥,但为什么生活总是加倍为难善良的人?
  沉重的忧郁撞击着他,为了排遣愁绪,他开始与“杜康”交上了朋友,躲入酒精里,期待那微醺的感觉,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真希望长醉而不愿醒。
  终于那可怕的噩耗传来了,他和潦倒的哥哥简单地进行了人子最后送终的孝道。
  连日来,他心中充满无限的悲戚,乌鸦尚有反哺之情,作为人子,母亲生前未能承欢膝下,那么总应在慈母病榻前熬几个通宵,侍奉一杯水,一匙药?怆对门前冷落的庭院,深深自责和愧疚,加上生离死别的创痛,失恃孤儿的辛酸……他怀着无限凄楚、悲切之情却又无可奈何地踏上了通向浙东,那无根乡土的归程。
  他到了乡镇一家酒店,一口气干了一瓶白酒,直到小店关门,他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夜,黑沉沉的,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只有远处的狗吠,不时划破夜空的沉寂。不一会,天边掠过闪电,远处滚动雷鸣。
  他昏昏沉沉,在暗夜中的玉溪边踽踽独行,途经化工厂的楼房,那似隐若现的灯光,唤起他记忆中的一幕画面,当年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他背负慈母去医院看急诊返家的途中,路过结核疗养院时,人称“文豪”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指着那幽静别致的小洋楼说:“妈,我要努力读书,将来发达了,给您老人家盖一幢别墅!”他还清晰记得饱经忧患的慈母,当时脸上泛起一丝欣慰的微笑。
  想着想着,一阵揪心之痛楚涌上心头,悲不自胜,当他踉跄踏上溪边石桥,突然脚下失去平衡,“扑通”一声便跌落冰凉的深水之中。
  幸好化工厂下夜班的工人小唐,闻声见义勇为,急忙跳下溪水,救起了他,好心的小唐并叫醒了附近的村民。
  他不寒而栗,浑身疲累疼痛,但内心还很明白,特别是那些大娘大婶们,有的拿来红糖,有的熬好姜汤,纷纷热心前来关怀慰问他们心目中的“好后生”,有人立即跑去村卫生所,带来了知青医生--吕蕙心。

  打针服药之后,持续几天他都呈现“半昏睡状态”,浑身虚飘飘,脑中晕晕然,总是想睡,有时对自己的存在质疑,不知是否生活于虚幻的梦境之中。
  只是当知青或村民们前来看望,特别是吕蕙心每天前来出诊,他才感到一份实在感。一周后,她便隔天下午必然轻轻走过来,或打针,或给撞伤的膝盖换药,汪越记得他虚弱不堪之时,她喂他饮葡萄糖水时那耐心而悲悯的神情,她总是轻言细语,带着温良端庄的神态,他心里一份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由于他生性孤僻,甚少与人交往,他只隐约听说她父亲曾是某大学的教授,不幸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含冤逝去,她母亲是徐汇区某医院主治医生。她温文尔雅,深遂的眸子总不大抬眼看人,给人一种很内向的感觉,开始引起对她的注意,便是刚下乡时的一件小事。
  最初,知青们以小组为单位开伙,吕蕙心和同队的几位知青轮流当厨。一天,轮到她煮饭,苦于菜地荒芜,囊中空虚,无菜下锅,她十分焦灼,待会大伙扛着锄头,饥肠辘辘回来怎么办?恰好邻居大妈及时送过来一碗空心菜,看着大家狼吞虎咽,挟着小菜对付干硬的糙米饭时,她在日记本上写下了:“大妈的好心,我要报答。”曾引起大家的笑谈。
  这件事,却在汪越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到黄昏,他总静静聆听那脚步声轻轻擦响,甚至那打扫庭院的悉索声,有时她拭擦房间的灰尘,还会满有兴趣地翻阅他早已尘封的书籍。这一切仿佛在他那僵冷的心上,熨贴一丝亲切的温馨,他心中有一缕飘浮的思绪,便是希望见到她,甚至是期盼。他差不多总是默默无语,不时低首,除了感激的目光,便是努力成就一颗无邪的心。

  夕阳透进灿然的余晖,微风轻拂,依稀送来清新的稻香,蕙心笑吟吟地走进来,手中拎着一袋鲜艳的苹果,微笑看着他说:
  “这是你需要的!”
  原来是她姐姐从上海请人带给她的,她那一份至诚关怀,使他感动得眼角湿润,他实在忍不住他的感动:
  “蕙心,你真太好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报答你……”。
  她正在准备给他针灸,挥了挥手中燃点的药用艾条,转过头,她那真挚的眼神,正对着他露出的坦诚笑容,她靠近他,带着宽慰和鼓励的神情:
  “汪越,请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饮酒!”
  他禁不住一声凄凉而沉重的叹息,然后点了点头。
  他一直注视着她,那纤柔的双手灵巧地用草纸包裹着燃烧的风湿药条,在他腿部轻轻温灸,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艾香药味,他感到格外舒适、格外温馨,似乎一股暖流传遍了他的全身。
  “蕙心,我本来可以成为一名良医。”
  她抬起头,幽深的眼里充满惊奇:
  “哦,为什么?”
  “你知道,一代名医张宗诚原是我的邻居,他老看我从小对母亲行孝,又喜好文学,就连什么《黄帝内经》、《伤寒论》也向他借看,所以基于这两个条件,他主动提出要收我作入室弟子。”
  汪越深叹了一口气,眼睛忧郁地凝望着窗外。
  蕙心急于了解原委,“是你母亲不同意吗?”
  “不。”汪越沉重地摇了摇头,“我有一位学问上的老师,是当年全国数学、物理竞赛的双料冠军,满腹经纶的天才,可是被打成白专典型,埋没农村的老知青,他坚决反对我学医。”
  “他提出什么现由来呢?”
  “在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时,医生不可当,把好人的病医好了,继续受罪;把坏人治愈,再造恶业。”
  蕙心纯真的眼晴睁得大大的,似乎陷入了悠远的沉思,接着她诚恳地说:
  “我妈妈是一位好医生,也是一位虔诚佛教徒,我亲自分享到她治愈伤病的欣喜和病员对她至诚的感激。她老说,菩萨救苦救难。‘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从前我不大理解。”
  汪越立刻说道:“我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热诚地望着她:“就因为你的救度和教化吧。”
  蕙心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闪烁着喜悦的泪光,两人默然良久。
  他依旧深沉地凝望着她在他风湿严重的腿部施灸,突然,那未干透的药条迸发出一星火花,蕙心略微震颤一下,迅速吹去手上的灰烬,然后轻吮着小手指头,那副天真的神态活像个童心未泯的小女孩,他不禁莞尔一笑。
  他赶快拉过她的纤纤玉手,温柔地抚摸,然后在小手背上轻轻一吻,真切地问:
  “啊,蕙心,有没有烫伤?”
  她摇了摇头,脸上霎时泛起一片红云。

  骤雨初歇,凉风习习,听不见蝉声、蛙鸣,小村落是那样幽寂,汪越的小屋也充满着静谧。
  身为农校教师的他,正值暑假却无家可探,也不知是否为了与她亲近,他整天待在那简陋的小茅屋里。
  在她的鼓励之下,他又开始了研读和写作历程,书桌上卷帙散乱,是他在整理的《新文学史纲》。
  她静静走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一碗清香扑鼻的藕粉,他停了笔,从沉思境界里出来,胸中正翻腾着刚才批阅傅雷翻译的《贝多芬传》,他不无感慨:
  “太阳是孤寂的,月亮是孤寂的,星星却难于计数,啊,优秀的心灵易于卓越的孤独!”
  蕙心说:“是啊,古来圣贤皆寂寞,难道他们真的心如铁石?”
  “所谓甘于寂寞,是指胸怀壮志,意欲有所作为的人,不能沉湎于世俗的灯红酒绿之中,但并不是说,他不需要人间的温馨!”
  她娴静地聆听他的侃切高见,他那孩童般的率真,那些不凡的见地,确使她由衷的钦慕。
  他注视着她那文静的面上透出温婉微笑,显出一种高雅的气韵。兰心?蕙质?他也说不出从她身上馥溢出来的是哪一种美质,总之,是一种使他不可抗拒的魅力。
  四周充满着静寂,空气中氲氤着甜融融的气息。
  他的心震憾了一下,蓦地起身,走过去拉起了她纤柔的小手。
  “蕙心,很久以来,我就想告诉你了!”
  她征征地望着他。
  他嗫嚅着:“我很怕在感情上负债,可是,哎!我总觉得我欠你太多太多……”
  “别说了!”她柔声含颦,泪光晶莹。
  长期以来忧患生涯、苦难岁月的压抑,更谨记:“爱她而不伤害她”的信条,虽然心中充满了圣洁真挚的情愫,却不知如何把胸中千钟浩气、万斛柔情向她倾诉。
  平时文思泉涌,人称“才子”的他,此时竟语无伦次,不知如何表白自己的心迹。
  他久久凝注她那秀媚的眸子,泛上一圈雾光,若有所思的样子,是那样惹人爱怜,一股激情从心底涌起,他深情地把她紧紧拥入怀里,她把头埋在他宽厚的胸怀,听见他的心正在狂跳。
  他无比庆幸,在苦患的人世间终于寻觅到了知音。

  细雨依然落个不停,玉溪一片朦胧寒烟,汪越久久伫立,怔忡望着那桥畔小路,内心深挚地一遍遍呼唤:“蕙心,蕙心,你在哪里?”
  万分悔恨,春节期间,奔走于招工组、知青办公室,这是最后“大招工”的紧要关头啊!可是他在上海失去了一切亲人,无家可归,招工亦无落脚处,多日来奔波劳累,一无所获,最后,出于无奈,采取下策,他只得求助于远在西域的哥哥。
  春节过后,他急切返乡,盼望与她团聚。可是人去鹤杳,留给他的是她临行前仓促写就的辞别信,告知公社调她去县城卫生学校集训。他迫不及待赶去县城,得到的却是她分回上海的讯息。
  紧接着农校开学,他按部就班于繁重的教学工作,然而内心每时每刻伴着深切的思恋。常常夜不能寐,那浓缩着数不清的情愁别绪,刻骨铭心地把那双清莹的眼睛深埋心底。
  不堪回首啊!那无情岁月留在心灵的创痕,新疆的调令,严限报到时间,于是他开始了称为“流放西域”的生涯。
  中原幽深的夜色和西域莽莽的黄沙,向西急驰的列车辗碎了他飘浮的梦影。
  他跋山涉水,餐风宿露,在那干旱的黄土,蒙尘的小镇,饥饿难耐,囊中空虚,甚至连别人扔下西瓜皮也捡来充饥。
  终于挨到了乌鲁木齐,找到了车队的哥哥,取得了一份低下的工作。
  从此,在那气候反覆无常,人地生疏而辽远苍凉的边塞,在那旱天风沙弥漫,雨天道路泥泞的土地上碌碌终日,常随车队辛劳奔波于天苍苍野茫茫的千里草原,只偶见游牧人的帐幕,实无情趣追溯那千古奇观的丝绸之路,亦无心思去怀想天竺通往大唐的悠悠驼铃。
  时常扪心自问:“难道就只为了糊口而辛劳?难道就如此消磨苍白的青春?”
  只是忘不了那双清澈而深沉的眼睛,排遣不去那份悠悠的怀思。

  好不容易奋争到了一次出差的机会,在那短暂而宝贵的时光,他寻寻觅觅,奔劳苦辛,几乎找遍了大上海所有的医院、诊所,甚至在人流如潮的街市,有时走过一位端庄的少女,他总要去捕捉身旁那一个机遇。
  他曾经虔诚的祈祷:多么希望能见到你清秀倩影,多么期盼能听见你一声亲切的呼唤!
  可是啊,急切的期待,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叹息,最终大失所望。
  生活啊,为什么如此冷酷?
  命运啊,为何如此无情?
  这人世间的缺憾,这命运的不公平,这宇宙间的一切一切谁能预料得到?谁又能掌握得了?
  莫非真像一位作家所言:
  生命是一种错误。
  梦中所见才是无比的真实?


  苦苦的牵念,悠悠的怀思,一种无可放置的心情,一种泛泛的期待,汪越决定礼拜天亲自前往佛教医院。
  多年的魂牵梦萦,许久的渴想,终将变为现实,他竟不由得心神震颤,想过多少回了,她会是个什么模样呢?相见时该说些什么?她还会认识我吗?……
  清新的晨风中,汪越在九龙ΧΧ站下车,他提早来到洁净清幽的佛教医院。他走进那整洁宁静的甬道,望着晨雾中绿意葱翠的花木庭园,仿佛回到当年蜿蜒流水的幽静村落,独坐莲叶田田的荷塘,凝望农家的炊烟,梦境如雾、如烟。
  不一会,那幢乳白色的大楼,有人开始忙碌起来,办公室、门诊部、挂号室开始出现身穿洁白衣裙的护士小姐,人们在忙着打扫、整理,为新一天作好准备。
  终于,她出现了,从住院部的拐角处,顺着花木凝香的整齐甬道走了过来,啊,真是她!思念情切使他泪眼模糊,尽管乌黑的秀发没有了,可是他一眼就认出了她,那浅灰色的长衫更显高雅、飘逸,当年清纯的灵气依旧,只是更增添了几分庄穆、恬静。
  一个怀抱小孩的妇女,亲切上去打招呼,她慈和地抚摸小孩头发,软言慰喻,那淡雅的微笑,依旧是当年那般纯真。
  “啊,蕙心!蕙心!”他在心底呼唤那个镌刻在心灵的芳名,他的心狂跳不已,起身相迎,突然感到心里一阵紧缩,带点慌,带点乱。
  她缓缓走过来,四目相接,只一瞬间,她分明看见了他,仍是面带自然亲切的微笑,走了过去。
  他怅然止步,天哪!她显然只把我当作一名打工的平民或是一位普通的病员,他心里悸动着一抹酸楚,她完全不认识我了!
  汪越下意识地摸出手帕,擦了擦瘦削的面颊,眼睛盯着自己的双脚,是啊,整整十二年,我变得太多太多了!
  他心绪紊乱,思潮激荡,我心中供奉了整整十二年的“女神”啊,原以为今生一别成永诀,实难料这不期而遇却恍如隔世。
  他愣愣地伫立良久,痴痴凝望着她那清颀飘逸的身影。
  他带着无端的惆怅,恍如梦中,视线随她到了那间宽敞的办公室,他悄悄走到临近窗户的走廊,只见那洁白的墙壁悬挂一幅“释迦问病”图,整洁的书桌上堆放着病案和文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人们不断进进出出,她是那样温和而耐心,抚慰着无数创伤的心灵。他看见那些怀抱幼孩的妇女围在她的四周,人们那种期盼的目光,那种信赖尊崇的神色,真好比见到了救星一般。
  他几次跃跃欲试,很想走进她的办公室,可是想了很久,竟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
  他内心有点难过,噙着眼泪在走廊来回踱着,他轻叹了一口气,倒并不是感叹现实中他与她之间存在的距离。
  他此刻心境,可以借用《曼殊大师全集》中的诗句,“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
  汪越在走廊坐下,静静观看熙来攘往的病员,那些越南难民,黄瘦的脸孔,附近贫民区打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病苦神情,还有黝黑的菲佣,但大多数是小孩和妇女。这时一辆白色救护车急驰而来,人们从车上抬下来一个因车祸受伤而血肉模糊的躯体,赶快抬进急救室,汪越闭上了双眼,心里顿时掠过一种悲悯之情。

  他独自坐在椅子了,用手支着下巴,仿佛陷入了沉思,是啊,我得认真地想一想。
  确实,我能告诉她些什么呢?跳出“农门”流放西域,然后怀着“理想”飘泊到香江,可是我这几年在香港的生活又算得了什么呢?与西方社会格格不入,中土又令人望而生畏,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经历一番无期的挣扎。我曾夜以断日地勤勉上补习学校,也曾辛劳地打工,拼命地赚钱。
  蓦地忆起那天法师所言:“虽然赚得了钱财,却不知赔去了青春,赔去了生命!”
  他的内心一阵抽搐,无情的岁月,苍白的青春,异域飘零,满脸风霜,生活的磨难已将昔日的壮志豪情销磨殆尽,“秋月春风等闲度。”
  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卑微,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
  阵阵惆怅,声声叹息,难道继续在人潮汹涌、五光十色的喧嚣闹市感受一份茫然的困惑?并再多加一份伤痛的往事和难堪的记忆?
  曾经有多少次提醒自己,应当重新振作,可是疏懒、惰性、麻木不仁……哎,他现在才真正开始讨厌自己。
  他不曾忘记,当年代表知青参加全县游泳比赛,荣获第一名,那天晚上,月上柳梢,她在村头玉溪边迎接他载誉归来,分手时,她送给他一件终生难忘的珍贵礼物--她教授父亲临终时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品,一枝崭新的派克钢笔,精致的盒上是她娟秀的题辞:“愿你永作力争上游的人!”
  他深叹了一口气,带着浓浓的伤怀,思绪翻腾,不肯停留,他闭上眼睛,那端庄的身影却霎时浮现。
  他记起当年插队时,邻村是“ΧΧ大学”农场,那位下放劳动的著名哲学教授,为了感谢赤脚医生吕蕙心的仁心仁术,曾写了一首诗,其中有对她的赞美:
  靓妆艳比莲花色
  蕙质香生贝叶经
  哲人早已洞悉那高洁明净的心灵,这难道不是一种最恰当的喻示,是她最确切的写照?
  他虽然对佛法只有肤浅的认识,但她那静若止水的庄重仪态,那一双闪动着睿智光芒的眼眸,显示出空明而超脱的精神境界,竟是那样的遥远,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啊!一旦想到十二年的离愁别绪,长久期盼已属幻影,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心里顿时泛起一种怅然若失的凄恻之情。
  #         #         #
  忽然,一阵悠扬的梵呗声随风飘来,在汪越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他顺着围墙走进后院,声音是从一间焕新庄穆的佛堂发出来,原来是“慈济功德会”礼拜日的共修法会开始。
  那深沉而肃穆的梵唱,有如清新的晨钟,亦如惊涛拍岸的海潮音,回荡在宁静的晨空,似乎这声音他从前曾经听闻过,他沉浸于典雅静谧的境界之中。如沐浴山泉清流,使人俗虑荡涤,神清意爽,顿生一种亲切而澄净的觉知。
  它唤起了他对失落的过去深刻的回忆与思恋,如同慈母柔声呼唤久久不归的游子,声声感人肺腑,声声动人心弦,他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啊!我到底在追寻什么呢?
  汪越从沉思中抬起头,凝神望着绿荫清幽的围林,那绿油油的小草坪,墙角有几丛蓬勃苍劲的翠竹,围墙四周布满藤蔓,微风轻拂,花树飒飒摇曳。
  此时他才发现,树木们原本互不亲近,相隔有距,却生生不息,相依辉映,花草也不见彼此窃窃私语,但却互有默契,理解甚深,共同化合出一种美景,展现出生命的青春。
  啊!如梦初醒,直到此刻,我终于读懂了那晶莹的眼睛,庄穆、恬静、清纯如夏日荷花般的眼睛,我读到了人生的奋发和奉献的悲壮,读懂了一种明净澄洁的崇高意境。
  他眼中闪现出颖悟的光辉,刹那间有了一番新的感知,我又何必再过分的希冀,让心中的女神永恒吧!
  曾几何时,那渴望光明与纯净的愿望又开始在他那打满补丁的心灵萌动,仿佛在那干涸了的心田开拓出了一片绿洲。
  汪越即刻感悟到,在他长年浑浑噩噩,奔波劳碌的岁月,在三载流落香江,每天面对金钱利禄,勾心斗角的环境,今天是多么特殊,而且极为重要的时辰啊!
  他独坐椅子上,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带着一种情尽缘散的平静,深深吸进窗外清凉的空气,心结渐渐解开,他感到内心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时他想起了爱因斯坦有关价值的阐释:“一个人的真正价值,不仅仅在于家庭和爱情,他应该拥有完整的解放了的自我和为了公众,于人类有益的事业!”
  他的心灵被震撼了,在长久的深心祈祷中,我不是衷心地祝愿她幸福吗?人生的意义,难道不就是为了创造一个高度智慧的更完美、更庄严的生命吗?当初曾经心灵相契,她亦满怀对生命的热爱,对理想憧憬,为追求人生的极致,可以不计一切地付出。如今啊,她终于寻觅到了最佳的依止,实在是得其所哉!她向我展开了一种多么深遂的人生境界啊!
  汪越仿佛站在波涛汹涌、一泻千里的大海边,多少纷乱的思绪,多少痴迷而缥缈的梦境,都在瞬息之间付诸东流。
  他似乎感受到了创世纪的激情。
  他站起来,朝向那窗前,送去深深一瞥,送去了最后一缕沉思。
  他走出了医院,迈步在那洒满朝霞的宁静小路上。
  艳阳下,他清晰地看到小路的前端,原本连接着宽广、平坦的大道,沐浴着朝晖,他大踏步前行,去寻觅新生命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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