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颂古与禅悟境界
吴言生
[台湾]东大图书公司,《经典颂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157页
禅宗境界论揭示明心见性回归本心时的禅悟体验与精神境界。《颂古百则》、《碧岩录》所体现的禅悟境界范式主要有一切现成的现量境、能所俱泯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等。表达、吟咏禅悟境界的公案、颂古,主要有以下几类:
(1)一切现成:盘山三界无法(第37则)、云门尘尘三昧(第50则)、云门十五日(第6则)、汝是慧超(第7则)、黄檗口+童酒糟汉(第11则)、南泉圆相(第69则)
(2)能所俱泯:急水上打球(第80则)、玄沙三种病人(第88则)、银碗里盛雪(第13则)、南泉庭前花(第40则)
(3)圆融互摄:a.大小圆融:雪峰尽大地(第5则) b.一多圆融:青州布衫(第45则) c.自他圆融:南山起云北山下雨(第83则) d.体用圆融:智门莲花(第21则)、智门般若体用(第90则) e.南北圆融:不是心佛物(第28则) f.心境圆融:野鸭子(第53则)
一、一切现成
吴言生
[台湾]东大图书公司,《经典颂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175-186页
现量境是原真的、即时呈显的、未经逻辑理性干预的境界,不可用比量来推测揣度。现量境具有一切现成的禅悟特质,它要求观照者在观照对象未受理念涉入时用直觉方式去接受、感应、呈示对象,尽量消除由“我”造成的类分和解说,充分地肯定事物原样的自足。
表达、吟咏现量境的有“盘山三界无法”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7则:
盘山垂语云:“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盘山之语,电转星飞,如果拟议寻思,千佛出世也摸索不着。如果往自己心灵深处去参究,彻骨彻髓地悟透,就会发现盘山的话已是饶舌;如果拖泥带水在声色堆里转,连做梦都不会梦见盘山。对“三界无法,何处求心”这句话,如果用情识揣度,就会死在句下。雪窦彻悟透达,吟出了下面的诗句: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白云为盖,流泉作琴。
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塘秋水深。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雪窦的颂词一似华严境界。在华严的一真法界中,世间出世间一切诸法,不论净染,有漏无漏,全是性起,诸佛众生交彻,净土秽土融通。一真一切真,鸟啼鱼跃,水流花谢,风起云行,都是毗卢遮那的大机大用。何物不是菩提?何处而非道场?“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化用苏轼诗意。流泉作琴,意为借流泉作一片广长舌头。“一曲两曲无人会”,感叹涓涓泉声,竟无人领会。雪窦在诗的末句,呈显出“雨过夜塘秋水深”的思量不到处的现景。一真法界,性海无风,金波自涌,谱出气韵高绝的无弦之曲。对这千古绝唱,只有脱落情尘才能领略得到。
此诗首二句以公案成句入诗,接着描绘出一幅幅美丽如画的清景,使之原真地呈显,不掺入任何主观意念的成分。对意路不及一切现成的境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自然原真地呈显。
“云门尘尘三昧”公案及颂古也是对一切现成之境的典型象征。《碧岩录》第50则:
僧问云门:“如何是尘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水。”
“尘尘”,是六识对象的六尘,指客观的一事一物。“三昧”是指将心定于一处(或一境)的安定状态。,它是一个人的心境完全与某物混然一体的境界。“尘尘三昧”,谓华严四法界中事事无碍法界。《华严经》称一尘之中现无量刹,进入一微尘的三昧,即表示一切诸法事事无碍。本则公案是拈出《华严经•贤首品》“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而彼微尘亦不增,于一普现难思刹”的话头,名为尘尘三昧,意为虽一微尘也入于事事无碍法界,万象互融互摄,同时安住于一一法位独立存在。但若对尘尘三昧只作概念上的理解,就得不到事事无碍的实证。所以云门直指现境而使人实证。禅之所以为禅,正存在于此(参《禅学讲话》第127~128页)。 雪窦颂云: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衤+军长者子。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云门答语,意指在日常每一件差别事物之中,都有平等三昧的机用发动,此即是“尘尘三昧”,正如饭盛在钵里,水盛在桶里。对此,纵是擅长口才的雄辩家,想推求玄妙道理,也不容有开口处。
雪窦在施行杀人剑后,又使出活人刀颂道:“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北斗星位于北,南极星位于南,各各安住。世间相常住,一一住法位。宇宙万有,一一安住于各自的位置,绝没有什么高下之别。然而为什么会平地掀起滔天巨浪似地生出各种议论呢?这是人的相对意识在作怪。雪窦的意图,在使人观照般若直观之境。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衤+军长者子。”对此尘尘三昧之境,不能有分别计量的念头。如果歇不下计量之心,就像《法华经》中的那个忘却自己故乡,流浪远方,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长者子一样,弃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此诗设喻奇特,先是以钵里饭桶里水的现量境坐断意识思量,继而创造出与钵里饭桶里水相侔的北斗南星意象,以表达一切现成的现量境,再以寒山子诗所描述的《法华经》无裤长者子意象,形容拟议寻思者,悖离精神家园流浪乞食,形象生动而富有谐趣。
表达把握现量境之禅悟体验的公案及颂古有“云门十五日”。《碧岩录》第6则:
云门垂语云:“十五日已前不问汝,十五日已后道将一句来。”自代云:“日日是好日。”
“十五日已前”,是威音王那畔的绝对世界,心物不二,性相一如,万法归一,一亦不立,情识不到,不容拟议。“十五日已后”,虽可言说,云门却不落言筌地说“日日是好日”。可见十五日以前泯除差别,十五日以后也泯除差别。必须摆脱好日的“好”字,否则仍然是拘执于“好坏”二见。人生多风雨,“日日”难得“好”。只有进入完全放弃辨别心、执着心的清纯境界,高兴时高兴,悲伤时悲伤,而不受其束缚,不被它们所烦恼,才是“日日是好日”。 雪窦颂云:
去却一,拈得七,上下四维无等匹。
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禽迹。
草茸茸,烟幂幂,空生岩畔花狼藉。
弹指堪悲舜若多,
莫动着,动着三十棒。
对“去却一,拈得七”,人们常常把它当作算术来思考,认为去了一,就是十五日以前的事,大错特错,切不可在言句中来理解。必须向言语未生之前领悟,如大死之人复活,长短好恶,打成一片,才能觑出“去却一,拈得七”的真意。
“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禽迹。”徐徐行来,浩浩流水声可以于不经意间踏断;纵目流览,无印痕的鸟迹可以于意识中摹写出。能到这个境界,即使是热滚滚的镬汤,炽炎炎的炭火,只要轻轻一吹,就可以让它熄灭;即使是白芒芒的刀山,森戟戟的剑树,只要大声一喝,就可以令它摧折。
“草茸茸,烟幂幂,空生岩畔花狼藉。”证悟之后,万象森罗,风光无限,无一不是自性中物。须菩提岩中宴坐,观空证性,诸天雨花,落红满地,适足证明,空有无碍,性相融通,诸法自在,在空有交彻的美妙世界里,并没有虚空之神舜若多的立足之地。“空生”即须菩提。须菩提岩中宴坐,帝释天雨花赞叹,须菩提问其缘由,帝释天说:“我推崇尊者善说般若波罗蜜多。”须菩提说:“我对般若,并没有说一字。”帝释天说:“尊者无说,我乃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般若。”于是天旋地转,花雨飘落得更多。
“弹指堪悲舜若多。”舜若多是虚空神,以虚空为体,没有身体的觉、触,受佛光照射时才显现身体。雪窦说纵然修行到舜若多神那样的境界,正好令人弹指悲叹。因为“日日是好日”,生命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庄严,如此的神圣,不容拟议(“动着”),一起心动念,就该吃三十棒!
此诗先以去一拈七截断人们对“日日是好日”的意识揣度,指出只要摒除情识,一念不生,即是天上天下我独尊,上下四维无等匹。由于主体心境绝对澄明,对外物的感应也分外敏锐,“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禽迹”。雪窦又担心人们沉溺在枯寂境界里,随说随扫,以“草茸茸烟幂幂”的美丽景致将无事境界盖却,说纵然身体虚明似舜若多,也依然沉溺于死水。公案与颂古均表现了云门、雪窦对把握现量境的深刻体证。
与“一切现成”相联系的禅悟体验是“本来现成”,它是“一切现成”的基础。“一切现成”注重对现前一切的感悟,注重当下。“本来现成”注重向真如本心的回归,注重本来。表达“本来现成”禅悟体验的有“汝是慧超”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7则:
僧问法眼:“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云:“汝是慧超。”
法眼有啐啄同时机,具啐啄同时用,方能如此接机,超声越色,得大自在。雪窦颂云:
江国春风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里。
空三级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
其僧如此问,法眼如此答,便是“江国春风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里”。其两句诗用春天的美丽图景,来表示省悟的境界,象征着全无迷惑、不安、恐惧的开悟世界。
“三级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雪窦后二句,更是慈悲心切,把不宜点明的意思点明无余。大禹凿龙门为三级,故龙门有三级浪。古代传说,每年三月三桃花盛开时,鲤鱼游向龙门,能跳过龙门的,头上生角,于三级浪高中腾云驾雾化龙而去;跳不过龙门的,点额曝腮,困顿于死水。而愚痴渔人,不知鱼已化龙而去,以为还在塘里,连夜戽干池塘之水以求鱼。雪窦用这组形象,比喻慧超如鱼化龙,于法眼言下大悟;而后世愚钝禅人,以为佛法证悟在法眼言句之中,寻言觅理来进行参究,根本不可能得其真谛。
此诗前二句以春风鹧鸪的美丽境象来象征脱落烦恼、一切现成的悟境,后二句以戽水求鱼的新奇喻象来表示咬嚼言句、胡饼觅汁的谬妄。颂古本身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境界,显示了作者深厚的诗学修养。
参禅者认识到本来现成、本来是佛,形成了鼻孔辽天的精神气度。表达这类禅悟体验的有“黄檗口+童酒糟汉”、“南泉圆相”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1则:
黄檗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口+童酒糟汉,恁么行脚,何处有今日。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时有僧出云:“只如诸方匡徒领众,又作么生?”檗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禅宗发展到黄檗所处的中晚唐时代,如火如荼,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青原行思、石头希迁等大师们的法嗣遍布中华。而黄檗却说“无师”,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宗派乃是人为的区分,各有各的体会。禅到处都有,佛在每个人的心中,主要应靠自己去领会、参悟,仅仅依赖于师家是没有用的。雪窦颂云:
凛凛孤风不自夸,端居寰海定龙蛇。
大中天子曾轻触,三度亲遭弄爪牙。
“凛凛孤风不自夸,端居寰海定龙蛇。”按照一般人的理解,黄檗说大唐国内无禅师,是自逞自夸。但真正明白了黄檗的意思,就会知道他绝非自夸,而是要唤起禅僧的自信。只有将佛法道理统统舍却,将玄妙奇特全部放下,自然触处现成,不夸而自威。这样的禅者,心如明镜,是龙是蛇,入门来一验便知。雪窦赞叹黄檗具有定龙蛇的手眼,有擒虎兕的机用。
“大中天子曾轻触,三度亲遭弄爪牙。”雪窦援引事实来承接上二句,说明黄檗禅风的凌厉迅疾。黄檗接人,向来施以本分钳锤,临济三度问法三度被打,终于大悟,禀承黄檗宗旨,开创了临济宗。非但临济遭打,纵使是大中天子,也曾多次遭到他的掌击。大中天子指宣宗。宣宗未即位前因躲避宫廷斗争,潜隐在香严禅师处剃度做沙弥。黄檗有一次礼佛,大中问:“不着相而求佛,不着相而求法,不着相而求僧,你礼佛是在求什么?”黄檗飞掌而击。大中说:“太粗鲁了。”黄檗说:“这是什么地方,说粗说细?”说着又是一掌。
此诗首二句写出黄檗的机锋迅疾、气度威严,后二句援引唐宣宗做沙弥时被黄檗一再掌击的禅门典故,形象地描画出黄檗无依独运的精神气度。这种精神气度,正得益于对本来现成的自肯自信。
表达大悟不存师悟境的,有“南泉圆相”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69则:
南泉、归宗、麻谷,同去礼拜忠国师。至中路,南泉于地上,画一圆相云:“道得即去。”归宗于圆相中坐,麻谷便作女人拜。泉云:“恁么则不去也。”归宗云:“是什么心行?”
南泉、归宗、麻谷等三人都是马祖门下的逸才,有一次他们准备上京去拜访著名的慧忠国师。南泉画圆相,象征自性圆满,是佛的境地。归宗举身便坐,超越相对,非圣非凡。麻谷见了作女人拜,象征男女同一,无有区分。南泉认为每个人都表现到家,等于已经晋见了国师,没有再去的必要。雪窦颂云:
由基箭射猿,绕树何太直。
千个与万个,是谁曾中的?
相呼相唤归去来,曹溪路上休登陟。
(复云:“曹溪路坦平,为什么休登陟?”)
“由基箭射猿,绕树何太直。”由基姓养名叔,字由基,春秋时楚国人。楚庄王有次出猎,在山中看到一只白猴,命手下发箭,没有射中,那只白猴竟拾起箭来嬉戏,庄王遂命由基来射它。由基将弓一拉,白猴即抱树悲啼。发箭之时,白猴绕树逃避,那只箭也绕树旋转,射杀了白猴。这是绝世的神箭,雪窦却说“绕树何太直”,用得妙绝。他们三人殊途同归,都是“太直”。七纵八横,不离方寸,百川异流,同归大海,所以南泉说既是这样就不必前去。
“千个与万个,是谁曾中的?”自古以来,参禅求道者不计其数,千千万万的人都想射中心猿,求得心国的宁静,但到底多少人能够中的?两句反衬三人对圆相一画一坐一拜,都表达了超妙的悟境。
“相呼相唤归去来,曹溪路上休登陟。”颂南泉道“恁么则不去也”。南泉等人既已悟明心性,灭却烦恼,再去已是多余。诗至此本已结束,雪窦又下一语:“曹溪路坦平,为什么休登陟?”曹溪路绝尘绝迹,净裸裸赤洒洒,坦荡砥平,为什么却不去登陟?这与本则公案主旨息息相关。三人的作略,旨在将一切相对观念灭除,这才是养由基射猿的神妙之处。但灭除了相对观念,得到“曹溪路坦平”的悟境,还须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将此了悟之心也予以拂除。
此诗从由基射猿的意象加以生发。人心躁动,佛教喻之为猿猴。射中心猿,即是将相对的妄念灭除,以臻于心国太平之境。对于彻悟之人来说,即便七纵八横(“绕树”),亦能头头达道(“太直”)。南泉三人就是这样的悟者。三四两句宕开一笔,以众多求道者无由见道反衬三人能够当下明心见性。五六两句收阖,说一念心歇即菩提,不必再向外求道。此诗设置了背触意象“绕树何太直”,造境精警奇特。颂古以“千个与万个”的夸张手法衬托南泉三人是凤毛麟角的彻悟者;以“是谁曾中的”的反诘句式,衬托南泉三人顿悟本心,增强了低徊唱叹的艺术效果。以“相呼相唤归去来”的复叠回环句式,写出三人洒洒落落的悟者风致。复以“曹溪路上休登陟”以及著语,勾起悬念,将读者引向意路不及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