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师
一学修道,我们便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与我们认为能让我们悟道的法师、喇嘛、上师或其他名称的人之间的关系。这些名称,特别是“上师”,在西方已产生了误导的意义和联想,常把“何谓跟上师学”这个问题弄得更加混淆不清。这并非说东方人知道如何与上师相处,而西方人不知;问题是普遍的。人们总是怀着成见来学修道,对于他们要学得什么,以及如何与他们认为能传授他们之人打交道,都已在心中有了固定的看法。相信自己从上师那里能有所得,如:得乐、得心安、得智慧或得任何所欲得者,这种观念即是最难克服的成见之一。因此,我认为仔细观察某些著名弟子如何处理修道问题及如何与上师相处,对我们会有助益,或许这些实例会跟我们自己的探索有些关联。
玛尔巴是最有名的西藏大师之一,也是我隶属的噶举传承在西藏的第一代祖师。他师事印度大师那诺巴,他最著名的弟子是密勒日巴。
玛尔巴是一个完全靠自己努力而成功的典型代表。他生于农家,年轻时就心怀大志,选择学术与僧职作为他成名之路。我们可以想像得到,一个农家之子,要能在当时当地的宗教传统中,提升自己到僧侣的地位,必须付出多么大的努力和有多么大的决心。在第十世纪的西藏,像他那样的人,要想得到一点名声地位,只有几条路可走,那就是经商、当土匪,或者是当喇嘛。在那个时代,要加入当地的僧团,大约就等于现今当上了医生、律师和大学教授三者的总和。
玛尔巴从学习语文入手,他学藏文、梵文、几种其它语文和印度口语。这样学了差不多三年,他就能以学者的身分开始赚钱了。他把赚来的钱都用在研究宗教上,终于成为一个普通的喇嘛。因为他所担任的僧职使他在地方上小有名气,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所以尽管他已结了婚,有了家眷,他还是继续存钱,直到他积下了很多的黄金。
于是,玛尔巴向亲属宣布,要去印度搜集经教。当时的印度是世界佛学研究中心,也是那澜陀大学的所在地,以及许多最伟大佛教圣哲的家乡。玛尔巴的目的是去研究、收集西藏没有的经典,然后带回来翻译,使自己成为一位伟大的学者译师。当时,甚至晚近,从藏赴印是一段漫长而危险的旅程。玛尔巴的家人和长辈都极力劝阻他,但玛尔巴已下定决心,结果就与一位也是学者的朋友一起动身了。
经过数月的艰苦旅程,他们越过喜马拉雅山,进入印度,继续向孟加拉前进。到了盂加拉,他们就各奔前程。由于在语言和宗教方面,两个人的学识都很够水准,因此他们决定各按自身所好,分别寻师。在分手前相约,来日再聚,以便结伴还乡。
旅经尼泊尔的时候,玛尔巴偶然听人谈到大名鼎鼎的那诺巴上师。那诺巴做过那澜陀大学的校长。那澜陀大学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佛学研究中心了。就在他事业达到巅峰时,那诺巴觉得自己所了解的只是教法的皮毛,而非真义。于是他放弃了校长的职位去寻找上师,他在帝洛巴上师那里连受了十二年的苦,最后才得证悟。到了玛尔巴听说那诺巴名字的时候,那诺巴已被公认为是佛教中曾有过最伟大的圣人了。玛尔巴当然要去找他。
玛尔巴终于找到,那诺巴是住在孟加拉森林中一所简陋的屋子,过着贫穷的生活。玛尔巴原先以为,这样一位大师的居所,一定是某种极其精致和有宗教气氛的建筑,因而当时不免有些失望。不过他早已对印度的新奇事物感到不解,所以也就甘愿不去计较了,心想:也许这就是印度上师们的生活方式吧!同时,那诺巴的声望也压倒了玛尔巴的失望。玛尔巴将带来的金子,大部分都供养了那诺巴,并向他求教。玛尔巴自我介绍,说他来自西藏,已婚,是喇嘛、学者和农夫,并说他不愿放弃自己奋斗得来的既有生活,而是进而想要收集法教,带回西藏去翻译,以便多赚点钱。那诺巴很轻易地就答应了,并给玛尔巴说法开示。一切进行顺利。
过了一些时候,玛尔巴自己认为他所搜集的法教够用了,于是准备返回西藏。他先到一个大城镇的小旅馆去,与原先同来印度的那位朋友会合,两个人坐下来比较各自努力的成果。玛尔巴的朋友一看玛尔巴收集的法教,就哈哈大笑说:“这些法教一文不值!在西藏早就有了。你一定是找到了更令人兴奋和稀罕的东西而没拿出来吧!我就找到了奇妙的法教,都是从极伟大的上师那里得来的。”
玛尔巴感到非常沮丧、懊恼。千里跋涉来到印度,经历了那么多的艰辛,花了那么多的钱,而所得竟是如此!他决心回到那诺巴那儿再试一次。回到了那诺巴住的小屋,他请求那诺巴,再教他更稀有、更有印度风味、更高级的东西。出乎意外地,那诺巴对他说:“抱歉之至!我无法教你这些东西,你得另请高明;此人名叫库库瑞巴(Kukuripa)。去找他可不容易,特别是因为他住在湖中的小岛上,湖水全是毒水,如果你要想得到这些法教,你就非去见他不可。”
到了这个时候,玛尔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决心前往。再说,库库瑞巴的法教,竟连那诺巴都传授不了,可见他有多么高明了,而且,既能住在毒湖之中,他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上师,一位伟大的神秘家。
就这样,玛尔巴动身了。他千方百计总算渡过毒水,上了小岛,开始寻找库库瑞巴。结果他发现库库瑞巴是一位印度老人,与数百条母狗为伍,生活环境肮脏不堪,这种情形,要说它“怪异”是算最客气的了。尽管如此,玛尔巴还是趋前搭话,所得的回应却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库库瑞巴所讲的话似乎毫无意义。
当时的情况使玛尔巴几乎无法忍受。他不仅完全听不懂库库瑞巴所讲的是什么,而且还要随时提防那数百条母狗。每当他跟一条母狗混熟了,另一条又对他狂吠,作欲咬势,最后弄得玛尔巴简直要发疯。他放弃了一切,放弃了记笔记,放弃了求取任何密教的企图。就在此刻,库库瑞巴又开口对他讲话了。这一回说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狗也不再找他的麻烦了。玛尔巴乃得以受教。
玛尔巴在库库瑞巴处学完之后,又回到他原来的上师那诺巴那儿。那诺巴对他说:“现在你必须返回西藏,弘扬法教。只在理论上得到法教是不够的,你还必须要在实际的生活情况中切身体验,然后你可以再回来进修。”
玛尔巴与他的朋友再度会合,一起动身开始了返藏的漫长旅程。他的旅伴也学得了不少,两个人都有成堆的笔记。他们一边走一边讨论彼此所学。不久,玛尔巴就开始对他的旅伴感到不安。他的旅伴似乎对他所收集的法教问得越来越多,他们的谈话似乎老是转向这一方面。最后他的旅伴确认玛尔巴所得到的法教比自己得到的更为宝贵,不免大为嫉妒。在渡船上,玛尔巴的旅伴开始抱怨行李太多,坐不舒服,他假装为要舒服一点而扭动身体,实际上则藉着扭动身体之便,把玛尔巴的笔记全丢到水里去了。玛尔巴虽拼命设法挽救,可是已经太迟了。他花费那么多的心血所收集的法本和经典,一瞬之间完全付诸东流。
玛尔巴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西藏。关于他的旅途见闻和学法情形,他有说不完的故事可讲,而能证实他的学识与经验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有。不过,他还是工作,又教学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他惊奇的领悟到,他在印度所作的笔记,即使没有丢,也没有用。在印度时,他只把那些他不了解的法教记下来,而没有记下那些已与他自身经验融合一处的法教。过了这么多年,他才发现那些法教确实已经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了。
有了这项发现,玛尔巴原先靠教学赚钱的欲望完全消失。他不再关心自己的名利,而只是一心想要觉证。为了供养那诺巴,他又积聚砂金,再度赴印。这一次,他心中只是渴望见到他的上师和求得法教。
然而,玛尔巴与那诺巴这一次的会面与前一次完全不同。那诺巴的态度似乎非常冷漠,几乎含有敌意。那诺巴一开口就说:“能再度见到你,很好。你有多少金子可以来买法教?”玛尔巴带了很多金子,不过他想留下一些自用,并作为他返藏的旅费。所以,他打开口袋,只拿出一部分金子给那诺巴。那诺巴看了看他的供养,说:“不行,这不够。要我教你佛法,还得多来点儿金子才成。把你的金子全都给我。”玛尔巴又给了他一些;那诺巴要求更多。就这样一来一往,讨价还价直到最后,那诺巴大笑起来,说:“你以为能用你的欺骗来买我的佛法吗?”听了这话,玛尔巴让步了。他把所有的金子全给了那诺巴。玛尔巴万万没想到,那诺巴拿起装金子的口袋,就把袋中的砂金全扔到空中去了。
突然之间,玛尔巴感到极端的困惑和怀疑,因为他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曾为了买他想要的法教,努力积聚金子,而那诺巴似乎也曾表示需要金子,作为教导玛尔巴的代价。可是现在那诺巴却把金子全扔了!这时,那诺巴对他说:“我要金子干什么?整个世界都是我的金子!”
对玛尔巴来说,这才是敞开求法的伟大时刻。他敞开了,他可以接受法教了。此后,他与那诺巴相处很久,接受严格的训练。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只用耳朵去听法教,而是身体力行。他不得不放弃他所有的一切,不仅是物质方面的,还有他内心深处所隐藏的。这可说是一个继续不断地敞开与真正放下的过程。
密勒日巴在修道上的发展,情况与玛尔巴颇不相同。密勒日巴是小农,学问与修养比玛尔巴在见那诺巴时差得多,而且他还犯过多种罪,包括谋杀。他很苦闷,极想成觉,无论玛尔巴向他要多少报酬,他都愿意付。于是,玛尔巴要他付出真得劳其筋骨的劳力。玛尔巴叫密勒日巴为他一连建造多所房屋,每建好一所,玛尔巴就又叫他拆掉,而且叫他把所有建屋用的石材全都搬回当初找到它们的地方,以免破坏风景。每次玛尔巴命令密勒日巴拆房子的时候,都会提出荒谬的藉口,如当初叫他盖房子时说的是醉话,或说从未叫他盖这种房子。每次密勒日巴都因一心求法而遵命行事,拆了再盖。
最后玛尔巴设计了一座九层高搂。密勒日巴搬石建楼,身体遭受极大的痛苦。建好之后,他去见玛尔巴,再度乞授法教。玛尔巴却对他说:“只因给我建了这座高楼,你就想从我这里获得法教,有那么简单吗?恐怕你还得给我一分礼物作为拜师费才行。”
密勒日巴的时间和劳力全都用在盖房子上了,以致此刻他已一无所有。幸亏玛尔巴的妻子达媚玛(Damema)同情他,对他说:“你盖的那些房子,充分表现出你的虔诚和信心。如果我给你几袋大麦和一匹布作为拜师礼,我的先生一定不会介意。”于是密勒日巴带着大麦和布到拜师的圆坛去。玛尔巴正在那里说法,密勒日巴把自己的礼物跟其他弟子的礼物放在一起,作为拜师费。但当玛尔巴认出密勒日巴所献的礼物时,勃然大怒,对密勒日巴吼叫着说:“这些东西是我的,你这个假冒伪善的人!你想骗我!”然后他一脚把密勒日巴踢出圆坛。
到了这个地步,密勒日巴完全放弃了获得玛尔巴传法的希望。于绝望中,他决心自杀,就在他正要动手的时候,玛尔巴来了,说他随时可以接受法教。
接受法教的过程,全看弟子如何回报;某种心理上的放下是必要的,这也可算是礼物。此即为何我们在谈师徒间的关系之前,先要讨论放下、敞开和放弃希望。放下自己、敞开自己,把你的真实面目呈现在上师面前,而不是要摆出一副堪受法教的弟子模样。至于你愿意付出多少,你的行为是如何中规中矩,以及你是多么善于对上师说恰当的话,都无关紧要。这跟求职的面谈或购买新车不同。你能否获得那分工作,要看你的证件是否合格、你的衣着是否合宜、你的皮鞋是否擦亮、你的谈吐是否文雅、你的礼貌是否周到。若是买车,那就要看你有多少钱,以及你的信用如何了。
但一谈修道,那就需要有点别的。它不是要求职,不是要整肃仪容以便给未来的雇主一个好印象;这种虚诈,在跟上师面谈时用不上,因为他能把你看穿。我们若为了跟他面谈而特别打扮自己,他会觉得好笑。奉承在此不能适用,因为实在是枉费心机。我们必须认真坦对上师,我们必须甘愿放弃所有成见。密勒日巴预期玛尔巴是位大学者和圣人,身着瑜伽士服、项挂念珠、口诵真言、闭目打坐。实际上,他却发现玛尔巴在田间工作,指挥工人,耕耘土地。
“上师”这个名词,在西方恐怕是被滥用了,不如以“道友”相称为妙。因为法教强调心心相印,那是彼此沟通,不是崇高的开悟者与不幸的糊涂人之间的主仆关系。在主仆的关系下,崇高的开悟者甚至可能看来不是坐于其位,而是浮身于空,居高临下,向我们垂视。他的声音遍满虚空,他的一言、一咳、一动,也都成了智慧的表现。但这是梦想,不是事实。上师应是道友,他把他的品性传给我们、献给我们,一如玛尔巴之于密勒日巴,或那诺巴之于玛尔巴。玛尔巴呈现出他为农夫瑜伽士的品性,他有七个子女和一个妻子,他照顾他的农地,以种田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他爱护弟子,一如爱护庄稼和家人。他做事彻底,注意生活细节,以致不仅成为胜任的父亲和农人,而且成为胜任的上师。玛尔巴的生活方式里,根本没有肉体上或心灵上的唯物。他并不因强调道心而忽视他的家庭或他在肉体上与大地的关系。你若在心灵上和肉体上皆不唯物,那就不会偏重任何一端。
你若仅因某人赫赫有名、著作等身、信徒成千上万,就选择他做你的上师,那对你也是没有助益的。你所应依据的准则该是看你能否与他直接、完全地沟通。你自欺的程度如何?如果你真的对道友敞开自己,那么你就一定会跟他合作。你能适当的向他倾吐肺腑之言吗?他对你有什么了解?他对自己又知道什么?这位上师真能看穿你的面具,而恰如其分的与你直接沟通吗?寻求上师一事,似乎应以此为准,而不是根据他的名声或智慧。
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讲到一群人决心去跟一位西藏上师修学。他们已经跟别的上师学过了,但又一心想要跟这位上师学。他们都急于要做他的弟子,因此都想参谒他,但这位大师全不接受。他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肯收你们为弟子,那就是你们愿意抛弃你们以前的上师。”他们都向他恳求,说他们对他是如何虔诚,说他的名声是多么伟大,以及他们是多么想要跟他修学。但他还是不肯,除非他们能满足他所提出的条件。最后,除一人外,其余都决定抛弃过去曾对他们教诲甚多的那些上师。看到这种情形,上师似乎颇为高兴,叫他们次日再来。但当他们再去时,上师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的伪善。下一回你们去找另一位上师的时候,就会抛弃我了。滚出去!”说完,他便把他们全都赶走,只留下珍视其过去所学的那位,因他不肯玩骗人的把戏,不肯为了取悦上师而掩饰自己的真面目。你若想跟上师交友,就必须单纯、坦白地去交,这样才能有对等的沟通,切莫企图赢得上师的青睐。
若要让上师肯以你为友,你必须完全敞开自己。若想敞开自己,你可能要接受道友和日常生活状况的考验,所有这些考验都是以令你失望的姿态出现。在某一阶段,你会怀疑道友对你完全无情,这其实是在对付你的伪善。伪善或“我”的假面具和根本癖极其顽固——它的皮很厚。我们易于穿上层层甲胃。这种伪善十分浓密,具有多层,以致脱去一层又出现一层。我们希望不必全脱,我们希望只脱少数几层就能见人了。我们穿着刚露出来的甲胃,面带逢迎之色去见道友,但我们的道友却全无甲胃,而是赤裸裸的人。跟他的裸体相比,我们简直是水泥加身。我们的甲胃厚得让道友摸不出我们的皮肤,摸不出我们的身体,甚至连我们的面目都看不清。
有许多故事讲过去师徒的关系,说那时弟子必须长途跋涉,受尽千辛万苦,直到他的迷惑和冲动开始衰退。重点似乎就在此。有所追求,本是一种烦恼;当此冲动开始衰退时,我们的本来面目即开始出现,同时也开始有了心与心的沟通。
曾有人说,与道友会晤的第一阶段,犹如去超级市场;你很兴奋,梦想着你要买的各种东西,也就是梦想着道友的富足及其个性的多采多姿。第二阶段的彼此关系,犹如上法庭,你像是犯了罪似的;你无法满足道友的要求,而开始觉得不自在,因为你晓得他对你的了解跟你对自己的了解一样多,这是很令人不安之事。在第三阶段,去见道友犹如去看草地上欣然吃草的牛;你只是赞叹牛的安详和该处的风景,随即继续前行。最后,与道友交往的第四阶段,犹如途径一块岩石;你看都不看它一眼,只是从旁走过而已。
起初,你有取悦上师的表现,犹如求爱,你关心的是能赢得上师多少青睐;你想要亲近道友,因为你真想修学。你对他极感钦佩,但他又非常可怕;他老是把你推开。因此,不是情况不如你所期,就是你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我可能无法完全彻底敞开自己。”于是,一种爱恨交织的关系,一种放下、逃走的过程,逐渐产生。换言之,我们开始玩游戏,玩一种想要开放、想要与上师恋爱,结果又想离开上师而逃的游戏。我们若与道友过分亲近,便会生起受制于他的感觉。诚如西藏的古老格言:“上师如火,近之则被烧伤,远之则不够热。”这种求爱的情形会发生在弟子身上——你易于过分亲近上师,但一如此就被烧伤。于是你便想一走了之。
你与上师的关系,终于落实而靠得住了。你开始明白,想要亲近上师或想要疏远上师,全是你自己玩的把戏。它与实际情况无关,只是你自己的幻想而已。上师或道友始终在那儿燃烧,始终是生命之火,跟不跟他玩游戏,任由你选。
接着,你与道友的关系变得极具创造性——你接受被他压制和被他疏远的情况。他要冷若冰霜,你接受;他要热情如火,你也接受。什么都不能动摇你,你跟他和解了。
下一阶段是,在接受道友所做的一切之后,你开始失去自己的灵感,因为你已完全放下、完全放弃,你觉得自己缩成一粒微尘,微不足道。你开始觉得,唯一存在的世界就是这位道友或上师的世界。你好像是在看一场迷人的电影,情节是那么扣人心弦,以致你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时你没了,电影院、椅子、观众,以及坐在你身旁的朋友,也没了;唯一存在的就是电影。这叫“蜜月期”,于此期间一切都被视为上师这位中心人物的一部分,你只是一个毫无用处、微不足道的人,在不断接受这位伟大、迷人的中心人物的喂养。你一觉得虚弱、疲倦或厌烦,就去电影院;只要往那儿一坐,便能得到娱乐、振奋而返老还童。此刻对个人的崇拜是最突出的现象——上师是世上唯一活生生存在的人,你的人生意义全系于上师;你死是为他而死,你活是为他而活,你自己无足轻重。
不过,这种跟道友的恋爱无法永久持续;热情早晚会消退,而你也必须面对自己的生活处境和自己的心理状态。这就像结过了婚,度过了蜜月,你不再仅是感到你所爱之人是你注意的焦点,同时也开始注意他或她的生活方式。你开始注意,在上师的个性和人格之外,还有什么使他成为上师。这样一来,“上师无所不在”之理,也成了你的发现之一。你在生活中面对的每一问题,都是婚姻的一部分。一遇到困难,你就听到上师所说的话。这是开始独立,不再以上师为情人而分手的时刻,因为每一状况皆表达法教。你先是对道友放下一切,然后是与他沟通、跟他游戏。如今你已到了完全开放的境界。因开放故,你开始于每一个人生处境皆见上师品性,所有人生处境都让你有机会像跟上师在一起时那样开放,以致一切事物皆可成为上师。
密勒日巴在“红宝石谷”这个严格的闭关之所修观时,曾于幻象中清楚地看到他的上师玛尔巴。由于饿得身体虚弱,再加上风吹雨打,密勒日巴在洞外捡柴时昏过去了。苏醒过来,他向东方望去,只见玛尔巴住处那边有白云朵朵;他心怀热望,唱歌祈求,倾诉他是多么想跟玛尔巴在一起,于是玛尔巴在幻象中向他显现。玛尔巴骑着雪白的狮子,对他讲话,内容大致是:“你怎么啦?是不是在发疯啊?你懂佛法,继续修吧!”密勒日巴以此为慰,又回洞去修了。他对玛尔巴的依恋,显示出他当时尚未摆脱以上师为个人之友的观念。
然而,当密勒日巴回到洞中时,他发现里面全是魔鬼,眼大如汤锅,身小如拇指。他想尽办法,试图阻止他们的嘲弄,但他们就是不肯离去,直到密勒日巴终于不再跟他们玩游戏,而承认自己的伪善,并向开放让步为止。从此时起,你可看出密勒日巴的歌风有了重大的转变,因为他已学到了认同上师的普遍性,而不再仅以玛尔巴为单独的个人来跟他交往。
道友不仅是个人或外人,同时也成了你的一部分。如是一来,上师于内于外,都在透视和暴露我们之伪善方面扮演重要的角色。上师可做明镜,能反映你,或者你自己的根本智显现成为道友。当内在的上师开始发挥作用时,开放的要求就会咬住你不放。根本智如影随形,老是跟着你;你躲不开自己的影子,总觉得:“老大哥在监视你。”事实上,监视我们和纠缠我们的不在于外;我们是自己纠缠自己,是我们自己的影子在监视我。
我们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我们可以把上师看作纠缠我们和嘲笑我们伪善之鬼。在了解自己的真相一事上,可能含有一种穷凶极恶的性质,但同时也总是有道友的创造性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根本智是不断出现于各种生活状况中的,此智锐利,无坚不摧,以致到了其一阶段,即使你想摆脱它,也摆脱不掉。有时,它表情严肃;有时,它笑容可掬。密教有一传统说法,那就是你看不见上师的脸,但随时都看到他面部的表情。不管是微笑、咧着嘴笑或满面怒容、皱着眉头,全是每一生活情况的一部分。根本智、如来藏或佛性,永远是每一人生经验里都有的,无法逃避。法教中还说:“最好不开始;一旦开始,最好完成。”所以除非必要,你最好不入修行之道;一旦踏上去,你就是已经真得做了,不能再退出,已是无路可逃了。
问:在多种修道中心偶然待过之后,我觉得像玛尔巴那样的人物,对大部分爱好此道者来说,是一种非常不易处理的现象,因为他的所为似乎完全不是一般所说的那种成就之道。他不修苦行,也不禁欲,他照顾日常的俗事。他是很平常的人,但他显然又是具大能力的上师。玛尔巴是唯一曾充分利用平常人的潜能,而无须修苦行、无须持净戒的人吗?
答:当然,玛尔巴是发挥出潜能的实例,这些潜能是我们都有的。不过,他在印度时,确曾接受极其严格的训练。他在印度大师的指导下,精进研学,为修道做好了准备工作。但我认为,我们必须了解“持戒”与“苦行”的真义。苦行或如法生活的观念,基本上是要明智。因此,如果你觉得过普通生活是明智之举,则普通生活即是如法生活;同时,你也可能觉得过经典中所描述的苦行瑜伽士的生活,会成为神智不健全的表现。这全视个人而定。问题是在你看来何为明智?何为真正踏实、稳当的人生观?例如,佛陀不是企图依某种崇高理念而行的宗教狂,他只是单纯、坦白和非常明智地与人交往。他的智慧来自卓越的常识,他的法教健全、开放。
问题似乎是人们为宗教与亵渎之间的冲突而担忧。他们觉得很难将所谓“高等意识”与实际事务融合在一起。但是高低之分、宗教与亵渎之分,似乎跟基本上明智的人生观并非真有关系。
玛尔巴只是个平常人,做着生活中的琐事,他从来没有想要做不寻常的人。动怒时,他就动怒打人;他直来直往,说做就做,从不拐弯抹角,虚伪矫饰。宗教狂就不同了;他们老是想要合乎某一理想的典范,他们企图赢得人心,而所采取的方法是表现得非常热烈和激昂,好像他们是纯净、纯善。但我认为,企图证明自己善良,就表示内心有所恐惧。玛尔巴则无须证明什么;他只是一个十分明智、实在的老百姓,同时也是一位大觉者。事实上,他是整个噶举传承之父,我们目前所学、所修的法教,无不出自于他。
问:禅宗有句话说:“先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接着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但最后却是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我们现在是否都处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阶段?但您一直在强调平凡。我们不是先要经过“非凡”期才能真的平凡吗?
答:玛尔巴有丧子之痛,当时他心中非常苦恼,有个弟子问他:“您常告诉我们一切是幻,那么您的丧子一事又如何呢?难道不是幻吗?”玛尔巴答道:“是幻,但我的儿子之死是超级之幻。”
我们在初次尝到真正平凡的滋味时,会觉得那是极不寻常的平凡,以致会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因为我们之所见太平凡、太明确、太“如实”了。这种不寻常感,是有了新发现时的感受。但这种超级平凡,这种明确如实,终于变成司空见惯、无时无之、真正平凡,而我们也回到起点: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于是我们可以安心了。
问:你怎样脱掉甲胄?你怎样敞开自己?
答:那是你怎样做的问题。敞开自己,并无仪式或公式。第一个障碍就在你所提出的问题本身:“怎样?”你若不问自己,不监视自己,你就迳行去做了。我们不考虑怎样呕吐,我们迳行呕吐,我们没有时间去想要如何呕吐,呕吐便迳自发生。我们若是非常紧张,便会遭受极大痛苦,反而吐不好了;我们会力图把要吐出的咽回去,力图跟病拼斗。我们必须学习在有病时放松身心。
问:当生活情况开始成为你的上师时,情况为何,有关系吗?你的处境怎样,有关系吗?
答: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上师的示现。情况可能是痛苦的或令人鼓舞的,但在这种视情况为上师的开放境界里,苦乐如一,全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