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陀言:「尊者摩诃拘絺罗!我供养世尊事,于今毕矣;随顺善逝,今已毕矣,适意、非不适意。弟子所作于今已作,若复有余弟子所作供养师者,亦当如是供养大师,适意、非不适意。然我今日身病苦痛,难可堪忍,唯欲以刀自杀,不乐苦生。」尔时,尊者阐陀即于那罗聚落好衣庵罗林中以刀自杀。
时,尊者舍利弗供养尊者阐陀舍利已,往诣佛所,稽首礼足,退住一面,白佛言:「世尊!尊者阐陀于那罗聚落好衣庵罗林中以刀自杀。云何,世尊!彼尊者阐陀当至何趣?云何受生?后世云何?」
佛告尊者舍利弗:「彼不自记说言:『尊者摩诃拘絺罗!我供养世尊,于今已毕;随顺善逝,今已毕矣,适意、非不适意。若复有余供养大师者,当如是作,适意、非不适意。』耶?」
尔时,尊者舍利弗复问世尊:「彼尊者阐陀先于镇珍尼婆罗门聚落,有供养家、极亲厚家、善言语家。」
佛告舍利弗:「如是,舍利弗!正智、正善解脱善男子,有供养家、极亲厚家、善言语家。舍利弗!我不说彼有大过。若有舍此身余身相续者,我说彼等则有大过。若有舍此身已余身不相续者,我不说彼有大过也。无大过故,于那罗聚落好衣庵罗林中以刀自杀。」如是,世尊为彼尊者阐陀说第一记。【由记说 病相应复原至契经 六入诵】
要在《契经》之中寻找强调僧团重要性的经文是非常困难的事,因为佛陀所有的教授、教诫都是在僧伽正常运作的情况下进行,完全没有必要特别去提醒弟子:「你们今天能够如法修行,实在是因为身处僧团中」。就好象鸟不必考虑「因为有空气所以才能飞翔」;鱼也不必考虑「因为有水才能悠游」。僧团就是修行者呼吸的空气、就是道业得以圆成圣果的苗床园圃,佛世时的僧众包括佛陀本人,从不曾想象过没有僧团的话修行者会陷于什么样的处境。而当今的情况则刚好相反,究竟要如何让早已不知(如法的)僧团为何物的现代僧人了解僧团的重要呢?
就从佛陀建立僧团的动机谈起吧!即使是独裁统治,管理众人也不会是件轻松愉快的差使;就算有再高明的领导手腕或领袖气质,也不可能避免总是一再发生的人事纠纷与困扰。看看律藏吧!所记载的全都是发生在僧团中的人事问题和因应的方案,别以为成了佛就能万众臣服、一呼百诺。以佛陀的智慧明达与对人性的深刻了解,决不可能是未经思考糊里糊涂地广揽徒众之后才发现惹上麻烦!更何况佛陀是一个究竟离欲的大阿罗汉,既没有统治欲也不求荣誉感,明明可以无事一身轻,为何还要自找麻烦建立僧团?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了解已经成无上等正觉的佛陀,究竟还会有什么样的愿望?什么样的期许?
最能明确表达佛陀期许与心愿的经文应是〈阐陀自杀经〉。本经就如同《相应部》的编辑般,原本是结集在《契经 六入诵》中的,但位于西北印的说一切有部,在整理《杂阿含经》时将所有与病相关的经文全部搜集在一块,另立〈病相应〉的名目,使得几篇经文脱出了《修多罗》的篇幅,阐陀自杀这一经就是其中之一。这位阐陀并不是那位佛灭后还担心自己尚未见法的阐陀,而是另一位佛陀在世时便因病自杀的阐陀。若想了解佛陀的心愿与期许,在阐陀比丘自杀事件中,阐陀的自述与佛陀事后的认可,大略可让后学者理出一点头绪,何以在菩提树下证道之后佛陀没有立即入灭或隐遁起来,反而风尘仆仆地前往鹿野苑化导当初弃他而去的五位道友,从此建立了僧团。
阐陀比丘在《律藏》中赫赫有名,他是僧团中的头痛人物,在《戒经 堕罪篇》中异语恼他戒、覆屋过三戒、轻他比丘戒与不受谏戒,以及《戒经 僧残篇》中的恶性违谏戒与非处作大房戒等都是因阐陀比丘而制定。恶性违谏、异语恼他、轻他比丘与不受谏是因阐陀自恃与佛陀同为释迦族而生傲慢心,此一慢心在僧团羯摩默摈阐陀之后,阐陀向僧众忏悔而受调伏,算是圆满落幕。但非处作大房及覆屋过三是因阐陀与居士过于亲近,总有些交情匪浅的居士愿意竭诚供养阐陀的生活所需,这一点则直到阐陀临自杀前都没什么改变。所有这累累前科实在让舍利弗不敢相信阐陀竟真能证得阿罗汉果。
提出这一经并非要讨论何以证阿罗汉的人还会与居士过于亲近,或舍利弗为何看不出阐陀已证得阿罗汉,而是阐陀自知作证时与众不同的证辞。一般而言比丘自作证得阿罗汉的证辞往往是: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其他如优波先那比丘则在被毒蛇咬伤临命终前自证:「眼非我、我所,乃至识阴非我、我所,是故面色、诸根无有变异。」或二十亿耳自证:「眼常识色乃至意常识法,不能妨心解脱、慧解脱,意坚住故,内修无量善解脱,观察生灭。」所有这些自证都是叙述自身的体验,独独阐陀不讲内心体验而从弟子事师的外在形象说起。
传说,阐陀原是佛陀身为太子时的近身侍者,太子夜半骑马出王宫时是由阐陀伴驾,并将太子出家的消息带回王宫。阐陀与佛陀之间有深厚的情谊是很自然的事,待阐陀出家后起骄慢心说出「佛是我家佛、法是我家法,诸比丘不应教我、我应教诸比丘。」这样的话也很容易令人理解。往后,阐陀调伏了骄慢甚至证得阿罗汉,对佛陀的一片赤胆忠心仍没有受到动摇,即使在因病苦折磨欲举刀自杀时,向摩诃拘絺罗所作的自证也不在于证境的内涵,而着重在弟子对佛陀应尽的义务:「我供养世尊事,于今毕矣;随顺善逝,今已毕矣,适意、非不适意。弟子所作于今已作,若复有余弟子所作供养师者,亦当如是供养大师,适意、非不适意。」
此时的阐陀已是一位究竟离欲的圣弟子,他对佛陀的赤诚不带任何私情;他所传达弟子对佛陀的应尽义务,若非已得究竟果证的圣者是说不出来的。阐陀的自记同样值得佛陀赞誉:「善心解脱者应如是记说,亦不自举,亦不下他,正说其义。」接下来就是重点了──弟子所作于今已作,若复有余弟子所作供养师者,亦当如是供养大师,适意、非不适意。这是一位阿罗汉临终前的告诫,告诫所有的佛弟子欲供养佛陀、令佛欢喜、令佛悦意,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到弟子应尽的本份。若要问佛陀有什么心愿、什么期许?为何说法、为何建立僧团?这就是答案了!
而弟子所应作的本份事究竟是什么?不如直接由佛陀亲自解答:「若有舍此身余身相续者,我说彼等则有大过。若有舍此身已余身不相续者,我不说彼有大过也。」佛陀辛勤说法、苦心建立僧团,不为其他,正为令善男子、善女人能究竟苦边,能够舍此身已无有余身相续。就如同佛陀经常对弟子教诲:「佛为大师,为诸声闻所作已作,如今当作哀愍悲念,以义安乐皆悉已作。汝等今日当作所作,当于树下,或空露地、山岩、窟宅,敷草为座,善思正念,修不放逸,莫令久后心有悔恨!」说法、建立僧团是佛陀对众弟子所付出的心血;而弟子能回报佛陀的不是晨昏定省、侍奉起居、供给衣食或陪他老人家谈天解闷,那些俗套全都被佛陀所呵责!佛陀对弟子唯一的要求只有建立梵行、解脱涅槃,这就是当作所作。作到了这一点就是供养世尊事于今毕矣,随顺善逝今已毕矣,适意、非不适意,弟子所作于今已作;作不到这一点就是辜负佛恩、就是身负大过。
如果佛陀不说法?事情很明显,那就没有人得知正法、没有人能修正道、得解脱。那么,如果佛陀不建立僧团呢?
多闻圣弟子于空闲处、林中、树下作如是学、如是思惟:此身恶行现世、后世必得恶报。我若行身恶行者,必当自生厌悔、他亦嫌薄、大师亦责、诸梵行者亦复以法而嫌我,恶名流布遍于诸方,身坏命终当堕地狱。于身恶行见现世、后世如是果报,是故除身恶行,修身妙行。口、意恶行亦复如是。【契经 六入诵】
就好比不同的生活型态必须配合不同的环境型态:游牧生活必须有水草可逐、农耕生活要有土地可播种、工商社会依赖工厂市场、资讯时代则需要数位环境。同理,修行生涯也离不开僧团。
当「缘眼、色生眼识,三事和合触,触俱生受、想、思」这段经文放入整个苦灭道迹圣谛的实际运作时,它就相当紧密地扣上了「环境造人」这项主题。个人和社会环境是密不可分的,人们在社会环境中接受支持、调整、塑造及价值导向,在不知不觉中,人们受到社会体制非常强大的影响与操控,不同的文化背景足以造成令人瞠目结舌的行为思想差异。这正说明了何以矢志出世解脱的修行者,绝不可能在鼓励欲贪的世俗环境中有所成就的理由。即使是佛陀本人也还是借助于印度当时浓厚的厌世气氛与修道风气而出家、成佛的。
在一切形态的众生之中,唯有人类具备了修学正法的潜能,但若不经过培养、学习与训练,几乎没有例外的,这种潜能会在人们觉察到它的存在之前就被扼杀、抹煞了。僧团是学习的环境,僧伽养成是全系列的菁英培训,优秀的族姓子、族姓女进入僧团,具足比丘、比丘尼的资格后,就该在僧团的培育下一步步实践亲近善知识、听闻正法、内正思惟、法次法向的修行生涯,成就出世正业,进而教导新学比丘如实修学出世间正道,让佛陀体证、宣说的正法律得以久住人间。没有僧团,这一切都不可能实行。
整个人类社会的感情、认知、规模、价值取向与实际运作,都一致地朝向欲贪,这是与出世间的离欲法完全不能相容的,要使正法真能利益人群,佛陀就不能仅如孔子周游讲学、教育门生使令得到仁恕的熏陶,或如耶稣般宣扬福音吸收门徒以建立对上帝的信仰,期望终能让社会大众都心存博爱或信仰上帝。毕竟,解脱与涅槃的果证不可能靠学识及信仰获得;离欲的实践也不可能处于满足欲贪的社会机制中进行。因此佛陀既然有意愿以正法利益人群,给予世人选择究竟苦边的机会,就不得不建立另一个完全脱离既有社会价值观的社团,这是佛陀建立僧团的原因,也是修行者非得有僧团提供庇护的理由。
僧团体制的设计,完全是用来帮助修行者上轨道的。修行者需要一个规划完善的环境设施,让生活的每一个面向都能完全地融入法次法向的实际操作。对修行者而言,僧团是一个全功能的社会体系,出家人在僧团中学习、汲取正见,相互纠正烦恼习性、砥砺道业、获得支持,以及修行果证的回馈、指导新学。即使是在物质上的资具取得,也必须接受僧团的监督。修行者终生的活动都没离开僧团。「我若行身恶行者,必当自生厌悔、他亦嫌薄、大师亦责、诸梵行者亦复以法而嫌我,恶名流布遍于诸方,身坏命终当堕地狱。」这就是有僧团监督的具体功能。
依人闻法,诸年少比丘供养奉事诸尊长老。所以者何?年少比丘供养、奉事长老比丘者,时时得闻深妙之法。闻深法已,二正事成就──身正及心正。【契经 道品诵】
道业、修为的传授是身教胜于言教的,虽然从经书上也能让学法者得到见解上的厘清,但道业上的实际操作却需要过来人的示范与指导。活生生的五受阴是状态百出、因人各异的,每个修行者都可能遭遇到特殊的、纯属各人的难题,经书不见得能如一个亲教师般熟悉特定的学法者,为各人列举所有排除困境的解答。但有修行专业修为的上座长老,却能一眼看出弟子道业无法增上的症结所在,经验能明示问题是出在见解上的错误还是修行技巧上的荒疏,或心理上有必须克服的障碍。有幸得到长老比丘指导的修行者,就好比有幸得到优良教练指导的运动员一般,能够克服所有原本不明所以的障碍,在自己的正业上突飞猛进,达成预期的目标。
僧团的组织,就是要让年少新学比丘能顺利找到道业上的亲教师,有机会听闻、接受诸尊长老深妙的指导。
我有供养,那罗聚落诸婆罗门、长者,悉见看视,衣被、饮食、卧具、汤药无所乏少,自有弟子修诸梵行者随意瞻病,非不适意。【由记说 病相应复原至契经 六入诵】
就如人们解决不同的生活事宜必须前往不同的机构,僧团则是在家居士请问佛法及供养僧人具体的机构,有了僧团,居士就不必到处打听、准备全副探险配备前进深山幽谷去寻师访道。僧团是居士心灵的加油站、正见的勘验所及布施修福的良福田。
僧团对出家人而言则更形重要!没有了僧团就没有全心修道的环境、没有接受长老指导的机会、没有舆论(同学僧众间)的支持与约束、没有教授新学传授道业的因缘。而且很现实的,弃舍世事、断绝俗务、毕生致力道业的耆年长老上座,更能因身处僧团而获得居士的护持与年少比丘的供养、奉事而不会落得老病无依、晚境堪怜的下场。
若非有如迦叶尊者般强悍的意志与毅力,单凭一般需要支持鼓励的人性而言,失去僧团的庇护就几乎不可能建立出世间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