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 祥林嫂 羼提波梨
——浅谈世间忍辱与佛教忍辱波罗蜜
释慧澈
序 言
忍辱,作为一种美德,自古以来倍受中国人推崇,好多人也把它作为一种修身养性的法门而勤加修持。但是当我们细细去品味它的内涵时,却不得不承认,所谓的忍辱,无论是从外在的形式还是从内在的思想上看,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别;现实生活中我们却往往容易忽视它,混淆它,把它混为一谈。本文将以鲁迅先生笔下的两个典型悲剧人物阿Q和祥林嫂与佛教中的羼提波梨作一个对比,以此来阐述世间忍辱的区别以及世间与出世间忍辱的区别。
(一)欺软怕恶的阿Q
阿Q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且看鲁迅小说集《呐喊。阿Q正传》中鲁迅先生对他的刻画吧。
“他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他到底姓什么,不独未庄人不清楚,就连他自己也茫然。”
阿Q可真是倒霉。他“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墙上碰了四五个响头”,却连个可以申诉的地方都没有。不过,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阿Q的特长就派上了用场。他很善于而且也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安慰自己:“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
当别人抓住了他的黄辫子而非要他承认是“人打畜生”的时候,阿Q又总能光棍儿不吃眼前亏,一个劲儿地求饶道:“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虽然阿Q还是不可避免地照例被碰了响头,但阿Q就是阿Q,不愧是精神胜利法的祖宗。“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
有一次,阿Q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棒,总觉得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可是自己又打不过那个家伙,怎么办呢?你还别说,他还真有办法。他竟然厚着脸皮,不分青红皂白地向迎面走来的一个小尼姑耍起了威风:“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说罢,向小尼姑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伸出手去,一边摩着小尼姑那刚刚剃过的头皮,一边不怀好意地嚷道:“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这就是我们熟悉的阿Q,在他的身上“欺软”和“怕硬”这两个特征表现尤为突出。这两个方面的特征构成了他在性格上的两重性:受了赵太爷和假洋鬼子的气不敢当场发作,只得竭尽全力来克制自己的情绪,保持表面上的平静,把一肚子的苦水往肚子里咽;咽了一肚子的气憋得怪难受的,怎么办?对了,要出气找小D。对于那个又小又弱的小D,阿Q从来不把他看在眼里的,当然还有那个“晦气”的小尼姑。
在日常生活当中,我们常常会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当人们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地方,而且是撞得苦不堪言的时候,人们总会不自觉地看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大胆”,当人们一旦发现那个该死的东西只不过是个凳子或者别的什么不起眼儿的小东西的时候,也许很有可能,他们就会气急败坏地将它抓起来,狠狠地朝地上摔去,好像,如果不把它摔个稀巴烂就不能化解自己的心头之恨似的;而如果人们所撞到的不是小的东西,而是一个大柱子,或者是一堵石壁,那么就可以肯定,他们将会以另外的一种姿态出现,恐怕没有人会去揍它两拳或踢它两脚,而是多半会一个劲儿地揉搓自己的伤痛之处,极不情愿地自认倒霉,沮丧地甚至是骂骂咧咧地一走了之。
这就是一种典型的“欺软怕恶”,一种典型的中国人的奴性。对于一切弱者这无疑是他们惯用的而且也是唯一行之有效的“解脱之法”。而这种“解脱之法”在阿Q身上得到了最生动、最集中的体现,所以我们暂时把人们的这种既有一定奴性而又有不安于奴性的忍辱叫做“阿Q型忍辱”。
(二)忍气吞声的祥林嫂
祥林嫂是鲁迅先生小说集《彷徨》中《祝福》的女主人公,一个典型的封建礼教受害者。在她的身上可谓反映了所有中国女性在森严的封建宗法制度下所受的屈辱,而她们对于自己所遭受的种种屈辱与迫害所表现出的容忍与麻木又是让人痛心的。
祥林嫂是个淳朴、善良、安分而且耐劳的农家妇女,手脚非常勤快,“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但她并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只要能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换取一个最起码的生活的权利,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正是带着这样的一种愿望,在新寡之后,祥林嫂就逃到鲁镇做工去了。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她就被唯利是图的婆婆给派人绑了回去。她自己不但连一个工钱都没有落着,而且还被狠心的婆婆用高价卖给了大山深处的贺老六去做妻子。虽然祥林嫂进行了拼死的反抗──“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但最后还是得认了,有什么办法呢?
按说,嫁了人,她的生活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吧?可谁知她竟是那样的命苦。仅仅才过了几年,年轻的丈夫就被伤寒给夺去了生命,而她那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儿子又被恶狼给叼了去。这可叫她怎么活呀!而恰在这个时候,前来收屋的大伯“又赶她”,逼得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当祥林嫂带着丧夫失子的悲痛而再次来到鲁镇做工的时候,顾主鲁四老爷竟把她当成是伤风败俗的不祥之物,一切的祭祀用品都“用不着她沾手”;镇上的人们也都嘲笑她,奚落她,嫌弃她;而笃信鬼神的女佣柳妈也有意无意地用死后的锯刑来“吓唬”她,劝她到土地庙去捐一条“给千人踏,万人跨”的门槛,以便作为替身,“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本来,祥林嫂就因为倍受打击而有些精神失常,再加上人们的冷遇和柳妈的话,她就更加“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
对于苦命的祥林嫂来说,虽然极端的恐惧一直笼罩着她,但她还是抱着一线生的希望,“终日紧闭了嘴唇”,默默地劳作着。直到她用一年的劳动所得“在土地庙捐了门槛”,她才似有所变──“神气很是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似乎自己所有的罪孽都已被赎清而可以重新做人了。
然而,又是一个冬至祭祖的时节,当祥林嫂“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时,不料主人却冷冰冰地对她说:“你放着罢,祥林嫂!”这口气,分明是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顿时,祥林嫂“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回了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从此以后,她便惴惴然“有如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愈发变得失魂落魄和麻木起来,甚至还“时常忘却了去淘米”,而她那“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当然,对于自己的命运,祥林嫂也曾以最大的韧性进行过一些抗争,但是在经历了辛酸与血泪之后,她所追求的那种可以使人“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却始终没有到来。就在人们那一片欢欣的“祝福”声中,在漫天的大雪之中,在政权、族权、神权与夫权的重重枷锁之下,怀着对地狱的恐惧和疑虑,一直是“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百无聊赖的祥林嫂”──终于“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日常生活中,像祥林嫂一样,绝大多数忍辱的人都是在被动的情况下不得不忍辱,纵使他们的内心深处有一百八十个不乐意,也只能忍气吞声。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或多或少地、自觉不自觉地便会以某种消极的方式流露出自己的不满情绪。如果这种情绪得不到及时的消除,那么有受辱之感的人就很有可能会日趋消沉,渐渐地丧失自己的为理想而奋斗的信心和勇气,产生从心理到行为的变态,从兴趣、爱好到气质的蜕变,直至其人生旅途的终结。
(三)忍辱负重的羼提波梨
佛教在印度诞生,却在中国得到了最大的发展。在特定的经济、政治、文化和历史环境下,中国继承了佛教的大乘思想。
大乘佛教最讲究的是发菩提心,发菩提心被当作是进入大乘的门户。宗喀巴大师在他的《菩提道次第论》中说:“如是若念须入大乘,何为入大乘之门耶?此中佛说有波罗密多乘及密乘二种,除彼更无余大乘矣。然此二由何门而入耶。唯菩提心是。此于身心何时生起,虽其他之任何功德未生,是亦住入大乘。”
发了菩提心我们还得去行菩萨道。菩萨道如何行持?宗喀大师说:“菩萨所依学处,明晰分之,虽无边际,若以类摄,可于六度摄菩萨一切关要之大总聚也。”显而易见,对“六度”的修习是我们趣入菩提、涅磐道的关键。
那么什么是“六度”呢?所谓“六度”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静虑和智慧。这里,我仅就其中的“忍辱”作详细的论述。
“忍辱”又叫忍辱波罗蜜,“波罗蜜”是梵语“度”的音译。佛教的忍辱波罗蜜与世间的忍辱比较,其外延和内涵都要大得多。忍辱波罗蜜是人们以自发和理智为前提而以自利利他为原则所采取的一种明智的举措,是完全建立在无上菩提心──也就是“四无量心”]和“四弘誓愿”──这个基础之上的。它不但有“克制”与“忍耐”的意思,而且还有“容忍”、“明智”、“坚韧”、“舍得”和“愿意”等等的意思。而世间的忍辱却往往是迫于形势和无奈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形势一旦变化,就会侍机报复。
《贤愚经·卷第二·羼提波梨品》中所记载了一则释迦牟尼在先世修习忍辱波罗蜜的故事,从中也许我们可以对忍辱波罗蜜有一个更深的了解。
很久很久以前,在印度的一个叫波罗奈的小国家里,有一个叫羼提波梨的仙人正在一个山林中同他的五百弟子共修忍辱之行。
有一天,波罗奈国的迦梨王率宫人出游,来到了他们修行的山中。
当众人正在嬉戏之时,突然,随从的侍女发现了正在一旁打坐的羼提波梨仙人。于是,纷纷地,十分好奇地,她们都围拢了过去。
本来是在簇拥之下的国王顿觉受到冷落。当他看到自己的侍女都聚在羼提波梨仙人的周围时,嫉妒之情、雷霆之怒顿时迸发了出来。他拔出佩剑,挥手就将仙人的四肢、耳朵、鼻子等等砍了下来。
要是按人之常情,肢解是痛苦不堪的,是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可羼提波梨仙人却与众不同,他不但没有难过,反而对迦梨王产生了极大的怜悯之心,并发愿说,如果自己一旦成佛,就一定先来度脱国王,用自己的智慧之剑来斩断国王的贪、嗔、毒。
残暴的迦梨王虽然以残暴而著称,但对于羼提波梨这样的仙人和仙人的这种胸怀,他也不由得被深深地打动了。于是他决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位羼提波梨仙人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有如此的忍辱之心?他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的前身!
在《菩提道次第略论》中宗喀巴大师也对忍辱波罗蜜作了较为详细的阐述。关于忍辱的定义,他说:耐他损害及自生苦而能安受,心正直住,于法善思胜解。彼相违品,谓嗔恚怯弱,不解不乐也。此中忍度圆满者,但是灭自忿等,心串习圆满,非观待一切有情悉离暴恶也。
关于忍辱的类别他如是说:忍之差别者,谓他作损恼,皆不在念,自身生苦,安忍受之,于法决心堪忍也。
关于修习忍辱的功德和不习之过患宗喀巴告诉我们:初者,应思当来,无多怨敌,亲友不离,有多喜乐临终无悔,身坏之后,当生天中也。如《摄波罗密论》云:“于有将舍利他意,最妙对治说为忍,世间善业诸圆满,于嗔过中忍皆救。是具力者胜庄严,是断难行最胜力,是息害心野火雨,今后诸损忍能除”又云:“具德庄严饰相好,著色工巧亦忍是。”
次不忍之过患者,《入行论》云:“千劫所积集,供养善逝等,所有诸善行,一嗔皆能坏。”此如马鸣菩萨所说而建立也明矣!《文殊游戏经》中,则说为坏百劫积集之善也。
比较佛教讲的忍辱和世间讲的忍辱,我们不难发现,佛教的波罗蜜忍辱内容更丰富,内涵更深刻,它扬弃了世间忍辱的所有的不积极的因素。波罗蜜忍辱是人们以自发和理智为前提而以自利利他为原则所采取的一种明智的举措,是完全建立在无上菩提心──也就是四无量心和四弘誓愿──这个基础之上的。要是开了佛陀所说的修习忍辱的种种先决条件,要是无法做到“不忿怒”、“不报怨”、“不怀恶”,那么就可以肯定,任何形式的忍辱都不可能是波罗蜜之忍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