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日记
依法不依人 1990.8.16~1990.8.31
八月 十六日 星期四
中午十二时搭机回台湾,同行者有张培耕与胡jia华小姐,下午二时四十分到佛光山,心平、慈惠等多人均在等候,离山虽前后仅三天的时间,但接触的人、事、物是另一层面,感觉上好象过了三个月似的,好想把这三天的香港见闻一吐为快!
在教育监院工作的徒众,悄悄递上一份课程表,提醒今晚七时三十分安排我和正在山上上课的“教师夏令营”学员开示。这次“教师夏令营”于十三日起一连五天,由本山和《中国时报》、《中时晚报》、《工商时报》等联合主办,前来参加的学员有来自各校的校长、教授、讲师、教师……等二百多人。
座谈会时,面对这群在台上站惯的老师,一下子不知该称呼“老师”还是“学生”?入佛的方便法门常依根性不同不一,有的从信仰入门,有的从慈悲入门,有的从怀疑入门,故在佛门常勉学子要有“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的求学态度,不深思探究如何会发问?
或许是大家的学佛程度有参差,学员们的发问有些很专门,有些则很基本,其中有关佛光山的问题最引起共鸣。有位学员说:“看佛光山的法师都那么忙,但却始终保持亲和的微笑,耐烦的教导大家,这份无怨无悔的度众态度,是我们要学习的。希望山上法师们不要太劳累!”
佛光山开山以来,二十多年暮鼓晨钟从未断过,不管负责那一方面的工作,大家都“能早能晚、能忙能闲、能大能小、能有能无、能进能退、能冷能热”的无所不能,在大家自愿发心下,一点都不觉得辛苦。“道”就是在这种默默耕耘中成长。
谈到这几天的学习心得:
要把佛门的悲心与智能带到学校。
要以爱心和欢喜心来从事教育工作。
法师们不但比在家人更积极乐观,更具有出世的思想和入世的悲心。
谨记“慈眼视众生”这句话,并带回学校教室。
依据学生根性施教,以鼓励代替责罚,启发重于直说。
上了两堂“禅”的课,才恍然大悟禅即生活、禅即艺术,具有高度幽默。
尊重别人、尊重自己、更尊重生活……无一不是佛法,只要心存感念,快乐自然由心而生。
佛光山是当今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更是人间事务的“管理顾问”。
佛光山是文明中的文明,传统中的传统。
修行不能与生活脱节,信仰的事业更需要有科学的管理理念与经验来广结善缘。
放开肚皮吃素菜,把慈悲喜舍吃进去,赶快消化贪瞋痴。
此行我不仅带回满行囊的喜悦,更带回未来生活的明灯。
“我”在那里?感谢具足的因缘,使“我”在佛光山找回迷误的自性。
在法海里,如何珍惜一瓢饮?不外:佛法每一句一字都是对我说的。
八月 十七日 星期五
上午九时,与教师夏令营的学员们举行座谈。并应其请求举行一次皈依典礼。从今年元月份起,我亲自主持的皈依场数有--
元月份:雷音寺。
二月份:雷音寺、普门寺两次、慧慈寺、信徒香会。
三月份:佛光山、苗栗讲堂、普门寺、福山寺。
四月份:普贤寺、大专学生八关斋戒会(本山)。
五月份:马来西亚斗湖普照寺、山打根。
六月份:美国西来寺。
七月份:美国西方寺的第五、六期短期出家、国父纪念馆。
八月份:员林讲堂、福山寺。
前后共二十二场(由各别分院住持主持者不计),皈依的信众约三万余人。
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北上,将主持佛光山桃园讲堂的落成典礼,同行者有慈惠、慈容、慈嘉、依空和胡jia华小姐等。桃园讲堂为庆祝落成,从昨天起就开始举行一连五天的佛学讲座分别由依淳等人主讲,以及负责主持药师法会。
胡jia华小姐在香港跟我同班机回台,顺便上佛光山参观,早上参加了皈依典礼,才刚接触佛法,在车上简略为其介绍“寺”、“讲堂”、“兰若”……等不同之意。桃园讲堂的佛学讲座今天是由依空主讲,我要为其作简单致词,故先行到讲堂,并用晚餐。
用餐时,我对依空表示,晚上七时三十分我致词后,要坐下来听他讲演,等结束再一起回到普门寺。平常洒脱、自负的他,急说着:“不行啦!师父!我平常是一条龙,在您面前可是一条虫,您不要让我紧张。致词后,请您先回普门寺休息。”
恒顺众生,我只好答应。
桃园讲堂由依德负责住持之责,近半个月来为筹备落成事宜,带领信徒日夜布置、采购、整理……,看起来又瘦了一圈。依德个性直爽,急的时候嗓门不小,像一头狮子,此次为落成事宜,山上师兄弟都挪开自己的行程来配合,尤其是一连五天的讲座,更是不易,故特作了一句--“五虎拥护一狮子”。
对那虔诚的信徒们,不禁勉道:“桃园虽好,但今后要大家多辛苦了!”
八月 十八日 星期六
“西来之友会”会长杨懋慈先生,昨晚深夜到普门寺。服务于西来寺社教处茅恺枬小姐前几天回台,一大早就跑来向我销假,早餐后,特请他们一起到桃园参加讲堂落成典礼。
这两天正逢杨希台风过境,各地风雨持续不断,但并未影响一批批前来讲堂的信众,大殿内、会议室、办公厅、客堂、教室都挤满了人潮,我和心平在洒净时,几乎是侧着身子走。
桃园县长刘邦友、市长李信宏、国大代表简欣哲、国民党县党部主委吴梦雄、妇联会主委彭玉英、刚从泰国来台的中华佛学社社长杨乘光夫妇、杨懋慈先生都是今天席上贵宾。
落成开光法语,云为--
“佛光普照到桃园,讲堂法水入众心;
千手千眼观世音,保佑信徒皆安然。”
在现今社会暴力风气弥漫,治安亮起红灯,讲堂的落成,象征着佛力加被,祈望带给桃园社会更平安、进步,人心更慈悲向善。
典礼结束前,我特颁袈裟予住持依德法师。“袈裟”是佛门法衣,代表法的传承。看他含着泪接受时,我也深有感慨,多少年来的辛苦、奉献,终于在这一刻受到常住的肯定。我多么希望徒众能用心办道,耐烦接受考验,火候足功道自然成,半瓶摇的速成心态,非道业之基,我急着要把袈裟赐给每一位弟子的心,比谁都迫切,问题是你是否有足够的能耐,堪受得起?
下午二时三十分,在普门寺召开“中华佛光协会”发起人说明会,此协会成立的原由,乃鉴于今日佛教不光在台湾区域,应集合世界各地信徒的力量,组织一个世界性的团体,让佛教能--
一、从台湾到世界,
二、从僧众到信众,
三、从自学到利他,
四、从寺庙到社会,
发挥力量及活动空间。佛在世时足遍于五印度,我们应承袭佛陀法雨普沾的悲愿,让“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长流五大洲”。
今出席这项说明会的除各别分院住持当家外,来自全省各地政要代表、学校校长、名作家、名律师、影视界知名人士等共有一百六十多位。希望在大家热烈的支持下,协会能顺利通过。
晚六时三十分,应《普门》杂志编辑小组之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座谈,对十月份《普门》改版、新单元开辟等要我提供意见。《普门》有发行人慈容、社长依空等人负责,自不用我费心,不过我却站在一个读者的立场,希望能看到一些有见解、深论、办法、新知之类的文章。另外信息来源的广博也是吸引读者的要件,如何好好利用佛光山的海外道场提供讯息,是避免闭门造车的最好方法。
本月十三日《台湾时报》第十三版,一标题“灵骨塔贵得吓死人”,内容云:“佛光山灵骨塔每坪总价高达新台币三千六百万……”,这种显与事实不符的报导,实在不愿申辩,但连日来各方询问的函电不绝,让负责万寿堂的徒众颇为困扰。
本山万寿园,是向政府登记的合法公墓,灵骨塔每座只收两万元,最高为六万元,永远供奉,并于春秋二季举行诵经超荐。不久前还向高雄余陈月瑛县长及社会课长报告,本山愿提供二千名灵位,供本县孤苦无依之人免费奉安灵骨。对此社会慈善事业,竟误导数千万一坪?只能慨叹时下社会,好人难做,大众传播的不实报导实在可怕。
台湾的报刊,要毁掉一间银行、合作社、投资公司,是非常容易的事,只需发出一则该公司财务有问题,则社会大众纷纷领款,不倒闭者几希!
八月 十九日 星期日
与杨乘光夫妇、杨懋慈居士等用完早餐,即与慈容驱车至桃园佛教莲社,为该社大雄宝殿重建工程主持破土典礼。
一九八七、八九年,佛光山举办全省行脚托钵时,均曾挂单于此,受到志心法师与信众热忱接待。我很高兴今天能到桃园莲社结这个法缘,主持其大殿重建的破土典礼。
桃园市长李信宏先生邀请我能在桃园地区作一场佛学讲座,已面允,暂订于下个月下旬。
十一时三十分赶回普门寺,和几位已事先约好的信徒讲话。
在高速公路上,风雨很大,路旁有些门面招牌都被风吹下来了,为恐车子摇晃,车速总不敢太快,在车上收听气象报告“……据卫星云图显示……”时,慈容突然问我:
“师父……师公给您的法号是‘今觉’,后来您自己改为‘星云’,有什么典故吗?”
在丛林求学时,记得有一阵子,正在学查王云五的四角号码,有一次查到“星云团”,上面的解释是:宇宙未形成之前,无数云雾状的星体结合,又大、又古老、又无际。那时非常欣赏这种宽广、浩大、无边的境界,就把自己法号取为“星云”。
下午二时,到桃园讲堂主持皈依典礼,因台风关系,停电缺水,冷气不能动弹,大殿也漆黑一片,只有佛前几支微弱的烛光,但前来皈依的六百名信众,都非常安详地静坐,场面实在好感人!
桃园讲堂座落于市区一栋大楼的第十一层,在讲堂地下一楼经营夜总会的负责人吴益富先生,在典礼时,带领其公司员工全体皈依,并决定皈依后,改换行业,经营台菜餐饮。人生的机遇,真是一念之间。
晚,七时,与慧军、永固、永霖等,谈到近日法务情形,忙、累大家都不以为苦,反而从中培养做事的干劲,尤其在台北这个大都会环境,要禁得起这种挑战,才有成就感。较令人困扰的还是“统理大众”的问题。
我一生做事,都以事为主,非以人为主,依法不依人是我“公平”的基准。我从来不曾嫌过一个徒弟,大家在我心目中都如天之骄子,招呼徒弟吃饭、喝水、顺其情绪做事是常有的事,也希望身为主管的徒弟们,多少学一点我这份体谅心,对属下多包容、多宽待、多照顾、多用心,不要老大、气势!
忆及在大陆,我从栖霞山到焦山时,在客堂身为头单知客的太沧法师,马上出来见我。我那时还是个学生,就能如此受礼遇、重视,至今一辈子难忘,愈成熟的稻穗是愈低头,慈悲、柔和、亲切,实是身为主管的品格。
八月 二十日 星期一
这两天台北都笼罩在杨希台风的风雨下,但信众到寺礼佛、拜忏、参加法会的热忱未减。普门寺法会特点是,只要有集会就有说法,故称“法会”,不同于一般拜拜完吃饱饭就走的“斋会”。
今逢农历七月初一,普门寺为期一个月的瑜伽焰口也将于今天下午开始。
上午十时,为前来参加光明灯会和报恩法会的信众开示--
一、对三宝信心不改变。
二、对佛法信奉不怀疑。
三、对道场信念不动摇。
四、对戒律信守不毁犯。
本打算今天要到桃园讲堂讲演的依淳,最近要参加一项学术会议,目前正在赶写论文,为体恤他南北奔跑,晚上我将代他到桃园讲堂讲演,嘱其好好在家用功。
晚,七时三十分,在桃园讲堂为信众开示“佛教的修身观”。讲演结束前,利用五分钟为这次落成法会回向,祈求参与法会的见者、闻者,皆能平安吉祥,眼见、耳闻、口说尽皆美好!
除依德外,讲堂还有永澄、永地、永可等人,据他们报告,每天讲座完,信徒都非常发心整理场地,搬椅子、擦地板,回去时,每个人都顺道提一包垃圾回去倒,这种拥护道场的心,实在难能可贵。
一件事情的成就,是要靠众人的协助,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唯我独尊的时代,似乎已不适应现在的潮流,众缘和合能造就多彩多姿的生活层面,一个人如何多彩多姿?人除了要广结善缘外,惜缘也不可忽视。在团体中除了发挥自己在工作上的特长外,慈悲、耐烦、柔和的胸量是不可少的。
“观念”是事情成功与否的关键。
临事肯替别人想,是第一等学问。
八月 二十一日 星期二
旅居法国的越南籍华裔比丘明理法师专程来台,邀请我十一月份到法国为其新建的道场主持佛像开光典礼,感于他这份诚意,答应他将随喜参加。
在文坛上从事笔耕的现代名作家、各报主编,今天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在刘枋老师的安排下,聚集于普门寺,他们分别是刘静娟、郭嗣汾、司马中原、袁睽九、赵岳山、姜穆、陆英育、郭晋秀、邱七七、匡若霞、王令娴、李铭爱、黄育清、鲍晓晖、席裕珍、郑羽书、徐薏蓝、唐润钿等二十余人。这些主编、作家各有所长(小说、散文、新诗、报导文学、讲古……),能将大家聚集在一起,实在是很难得。特以素斋宴请大家。
席间,有人对这次在国父纪念馆开大座讲《金刚经》,及我在“华视广场”节目上的建言,都发表了他们的感想。我也简略回答一些问题--
《金刚经》的“金刚”喻智能,怀孕的人持诵《金刚经》才有智能。
“地理”--空气流通,采光好,左右上下对称协调,就是合乎地理。
日日是好日,处处是好地,心欢喜就是好地理、好日子。
肯服务别人就是天堂,自私自利就是地狱。
不管信仰如何不同,在这异中有一相同的东西,就是人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禅心。
下午四时离开普门寺回佛光山,路经员林时顺道到员林讲堂,碰巧员林百果山女狮子会在讲堂聚餐,随缘跟大家开示。
如何改变一个人?眼修慈眼、口修慈语是最具体的方式,“慈悲心、般若心、菩提心”是最根本的心态。
“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心如工画师,能画种种画。”
“心如工厂,好产品出自好工厂,坏产品出自坏工厂。”
《大乘起信论》云:“众生心者,犹如于镜,镜若有垢,色像不现,如是众生心若有垢,法身不现故。”
《佛遗教经》云:“心之可畏,甚于毒蛇、恶兽、怨贼,大火越逸,未足喻也。”
《大乘义章》云:“得少之时,心不悔恨,说为知足。”
一颗“心”,能让我们在十法界游走,如何选择自己品味的生活,完全看在如何驾驭我们的心!
晚上十一时三十分回到佛光山。
八月 二十二日 星期三
山上徒众对周遭环境的敏感性颇缺乏,除自己本身工作有关事项外,很少主动参与其它工作,没有储蓄知识,故一碰到问题,灵巧不够,在不能会意下,就容易产生误会,花点心思关心周遭的人、事、物,主动去了解、参与,是人际关系必备要件。
左宗棠是清朝奉命率军前往西北剿灭陜甘回乱的功臣。自古以来玉门关外都很少有妥善的开发和规画,是一片荒漠和飞沙。左宗棠在西征的途中,部队进展到那里,就将路开辟到那里,同时道路两旁也跟着栽上柳树,从潼关到嘉峪关,长达三千七百里的路段,蔚成一片绿油油的柳树林,一扫唐代留下“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诗句。
后人为纪念左宗棠绿化的恩泽,作了一首诗--
“大将西征人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我非常欣赏“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这句话,总觉得与“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长流五大洲”非常印心。
如何做个主管?
一、笑在脸上,赞在口上;骂在心里,气在肚里。
二、直言有错,气话坏事;批评无效,猜疑离心。
三、宽以待人,严以律己;功归大众,过自承担。
四、不计得失,不可畏缩;不能颓丧,不必顽执。
五、顾全大局,倡导人和;上下交流,意见一致。
六、发心服务,遵守诺言;居安思危,知己知彼。
七、注意调和,照顾大众;善用机会,把握人生。
八、处事幽默,聆听报告;细心研究,双手合十。
八月 二十三日 星期四
中午,普门中学校长王廷二和校董姜吉甫先生,向我提出普中目前应加强的事项,席间还有心平、慈惠、慈容等。加强师资、招生、学校特色,是目前普中急于办理的事项,我的意见--
一、尊重学生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
二、纠正学生要以鼓励代替责备、关怀代替处罚。
其它诸如总务、人事、工读生……之类问题,则完全授权给校长。刚新任的普中董事长慈惠,也希望普中在王廷二和姜吉甫两位的发心下,能有一番新气象。
记者宋芳绮小姐今访问我,在一生中是否有过失败?是如何从失败中起来的?要我写一短文。
我写了“有挫折但不是失败”的短文如下:
常有人问我是否曾经遭受过挫折或失败?其实,在世间随缘度日,我从来不重视什么是挫折和失败。回想这一生中,似有挫折或失败,但又不似有挫折和失败。
十二岁那年,我于南京栖霞山披薙,依止志开上人出家。在大陆古丛林封闭而严格的教育制度下,面对师长疾言厉色的打骂,甚至无情无理的冤枉委屈,心中一向视为“当然”,因为师长多一分要求,就是对我多一分慈悲,故而能心平气和的全盘接受,没有感到任何委屈和挫折。
战乱中无故被捕,在送往枪决的途中,眼前世界一片昏黄黯淡,面对死亡,心中并不十分恐怖,唯念:“我现在才二十二岁,即将赴死。生死宛如水泡一般,剎那间就要消逝无踪。师父和亲人都还不知道……”想着想着,忽然有一个人走来,带我步出刑场。这一次意外的死里逃生经验,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乱世中的一段小插曲,自始至终,并没有感到挫折沮丧或愤恨不满,只是觉得佛法无常的真理,到处都可得到印证。
一九四九年春暖花香之际,随政府播迁来台,由于谣传五百名僧侣被密遣来此从事渗透颠覆工作,慈航法师与我等数十名外省籍出家人遂遭牢狱之灾,牢中二十三天,不但不能躺卧休息,还备受捆绑扣押、呼来唤去的待遇,但那时心中坦荡,并不以此为苦,只是时常感到饥肠辘辘,盼望有人能送饭菜来。后经吴经熊居士、孙张清扬女士等人百般营救、辛苦奔波,将我们解救出狱。当时,心中唯存感念,毫无失败狼狈之感。
初到台湾,由于人地生疏,投靠无门,几无容身之处,后承中坜圆光寺妙果长老慈悲收留,感激涕零之余,当下决心为常住效命,除每日发心买菜、打水、扫地、清厕、服务住众外,还教书、看管山林。在工作时,感恩之心常油然生起,故能任劳任怨,生活上的清苦则一概拋诸脑后。闲暇时,便读书自修、撰文投稿,希望自己能有所突破。我相信自己只要有力气,有胆识,不畏艰难,必能有所成就。我每天就这样的生活在希望与信心中,从来不感到失败和气馁。
一九五七年,得各地信徒之助,在新北投购得一屋,为其命名“普门精舍”,记得那年一场台风豪雨,如排山倒海般,倾盆而下。忽闻屋后轰然作响,原来半山腰的落石滚滚而下。时值半夜,大地一片漆黑,无法找人来帮忙,惟有安然端坐,念佛诵经,祈诸佛菩萨加被。记得那千军万马的风声雨声,呼啸不停,心中倒不惧,只感叹:“好不容易结束流浪奔波的生活,得以安住读书办道,现在如果房子垮了,恐怕别人要见笑,星云没有福气,唉!随缘吧!”次日天亮,风停雨罢,信步度出屋外检视灾情,只见山的上半部仍完好,但下半部则因完全崩落而架空,精舍居然没有被落石压垮,众人目睹此景,莫不咋舌称奇,并为我捏一把冷汗。随缘乐观的个性,使我历险如夷,真不知道什么是挫折和失败。
佛光山开山的最初十年,也都是在与狂风暴雨搏斗中成长。佛光山土质不好,易被冲刷。而当初兴建时,由于经费人力的缺乏,没有确立防洪系统,大雨来时,浩浩洪流,顺着山势滚滚而下,往往将挡土墙冲毁,泥土随大水流去,可说十分危险,我经常率领弟子在半夜三更搬沙包,甚至用棉被来挡水填洞与山洪奋斗。虽然在暴雨狂风下,每个人全身冰冷疲惫,心中却充满法喜。佛光山就是在这样的风雨血汗交织下开辟而成。
回首来时路,这一生中纵遇惊涛骇浪、山穷水尽,心中仍能一保常态,充满对佛法的信心与对未来的希望,故能视顺逆一如,虽有挫折,但从未有失败之感。
八月 二十四日 星期五
今收到《时报周刊》记者吴铃娇小姐的来信--
“……近两年来有缘接近宗教界,却发现不少令人担忧的现象,例如:有的法师声望如日中天,却后继无人,宗教界又不甚合作……因此一直希望了解大师如何把佛光山建立壮大?……从《普门》杂志及《佛光山二十周年特刊》中我研读再三,我终于找到答案,原来因大师的计画组织,才有丛林僧团的建立……而佛光山正是台湾佛教界的发展蓝图……”
能被肯定,实在是很值得欣慰的事。
唐贞观年间,唐太宗常为魏征直言快语的顶撞,及毫不妥协的据理力争动怒。长孙皇后反而非常高兴对太宗说:“国有贤君,才有正直不屈的臣子,如果像夏桀、殷纣那样残暴的皇帝,就没有人敢抗言直谏了,这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
又有一次,太宗和魏征在一起谈天,魏征表示要做一个良臣,不要做忠臣,太宗不解问道:“为什么?”
魏征:“我愿意像稷、契、皋陶一般,辅助尧舜治理天下,不想如龙降、比干一样,在朝廷以死谏劝说纣王,得以忠臣之名!”
太宗听后,非常感动,说道:“人靠镜子,可以整理衣冠仪容;历史靠镜子,可以明白治乱兴衰;魏征对我而言就如人镜,可以反映我言行上的得失。”
“友直,有谅,友多闻。”
“友如花、如秤、如山、如地。”
“小人固当远,然亦不可显为雠敌。
君子固当亲,然亦不可曲为附和。”
朋友对我们一生的成败实在是个转折点,怪不得古训常教诫我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晚上九点多,突忆起这次在台北,承诺多人要写毛笔字相赠,回来一忙,差点忘掉,所以就“轻车简从”不敢惊动任何人,自己到办公室去写字,研墨、翻纸,耳际传来学部同学上晚课的梵呗声,好美的夜晚,都没有人干扰。写了近五十张毛笔字,始歇。回寮房时,在路上碰到巡寮的徒众正在安板,这种起早待晚的作息,实是丛林的真正风范。
八月 二十五日 星期六
早上和心平、慈惠、慈容、依空、慧军等提到,我在书中看到一则故事--
“某甲要过河时,看到桥被水冲走了,就到寺院内把一尊木雕的神像抬出来,架在岸上当桥过。
某乙看到,嘴边直喊:罪过!罪过!怎可如此亵渎神像!赶快把神像供回寺院,并以香花水果礼拜。神像竟然向某乙要添油香,某乙不解问道:‘某甲如此糟蹋您,您都默默承受,我对您香花礼敬,您反而要我油香钱,不觉过分吗?’
神像:‘某甲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我不敢惹他!我要你添油香,因为谁叫你是好人呢?’”
真是好人难做,好在“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
一九八○年全国斋僧大会顾问詹益堃、总干事杨永民、公关组游香苹、礼僧组长庄水源等一行人,今特地上山邀请我出席北部的供僧大会。
一九六四年我在寿山寺举办第一次的供僧法会,二十六年后的今天,已扩大到全国性的斋僧大法会。只遗憾这传统的佛教节日,已渐沦为大拜拜式的聚餐。供僧应不只是“吃”一项而已,佛门的四事供养,除饮食外,还有衣服、卧具、汤药。依目前僧众的需要,奖道(学)金的设立,也应列为供僧项目之一。如何让主办单位了解僧众的“需要”,而不事倍功半,在观念上还需要一段时间沟通。
刘枋老师替影星李志希、李志奇向我要求写几个字,送给他们作为新居张挂之用,在广结善缘下,我为李志希题了“志希十方,弥天为家”;李志奇的是“志奇出众,万邦皆邻”。
佛光山上有三十多个单位,常常有徒众请我在上班时间到他们办公室去批评指教,一个下午只要去三个单位就差不多了,但留下来的问题,如请示、要求、沟通的工作只有转给都监院去处理,虽然只要我一点头,一允诺,事情就可以解决,但我却不滥用这份特权,因在公务上我也是常住的一分子,凡事依法处理。如果让徒众依赖我,而忘失常住的存在,那就误导了,也绝非我所愿。
八月 二十六日 星期日
上午十时前往文殊讲堂,参加全国供佛斋僧法会。此次斋僧法会分北、中、南三区主办,南部地区是由三宝基金会主办,文殊讲堂弘法护法会承办。本山前去应供的比丘、比丘尼及外籍来山授课的甘比罗、马兴达、性空法师等共计三百名。
在会中我建议--
一、佛教徒应共同发扬四月八日的佛宝节、七月十五日的僧宝节、十二月八日的法宝节。现在大韩民国每逢四月八日,汉城就有二十万人举行庆祝法会;马来西亚虽是回教国家,但一到卫塞节(佛诞生、成道、涅槃三个节日一起庆祝的节日)也是举国欢庆。故建议我国佛教界僧俗大众在供僧以外,每年的四月八日,公务员向政府请假一天,工商界人士自动放假一天,举行庆祝法会,以阐扬佛诞的意义,扩大其影响。
在十二月八日法宝节,秉承大陆丛林将腊八粥送往信徒家中,告知佛成道说法度众的悲心。
“三宝节”的共同发扬,有赖僧信二众的努力。
二、今日是供僧法会,但“供僧”非仅有一天,对青年学僧的奖学资助,希望信众能护持。
三、发扬佛教影响力,应扩及佛教教育、慈善、文化等事业,本着供养心,对玄奘技术学院、华梵工学院、慈济护专等佛教教育,应不忘关心。
中午一时,搭乘远航班机到台北。
下午四时至台北侨光堂,于“超拔海峡两岸死难同胞招魂归籍大法会”中开示,此法会是由中华民国退役军人福利促进会主办、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协办,法会内容特邀本山启建焰口超荐。
国民党台北市党部主委简汉生、辅导会第一处处长曹连中先生也都在场。
超荐功德,如舟载石可免沉沦,希望藉此法会祈使海峡两岸的死难同胞,已转世者增福慧,未转世者早日往生极乐世界……此为表示我们对亡者的一份尊重与关爱,引申其意,如果人与人间也能如此,社会的宁静、祥和指日可待。
佛光山看守头山门的老伯非常尽职,只要知道有晚归的车子要回山,即使深夜十二时以后,一定会坐在树下等着开门,有时徒众体谅他太辛苦,要他去休息,他总说:“看顾山门是我的职责,怎可让法师们代劳?”
除非公务需要,否则晚归的车子,应该检讨有必要那么晚才回山吗?
《遗教经》:“不知足者虽富而贫,知足者虽贫而富。”
八月 二十七日 星期一
于一九五七年全家三代一起皈依的赵望居士,原系糖厂厂长,现侨居泰国多年,日前回台,今特陪其夫人、女儿、孙子多人上山。犹记得在云林县龙岩糖厂服务的赵先生,请我到云林布道的情形……一晃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大陆民运领袖严家其、高臬夫妇、民主女神号船主吴孟武、民主中国阵线秘书许天方,以及支持民运的几位外籍人士,下午三时三十分来山拜访。
慈惠、慈容、依空、慧军等多人均陪同至各殿堂礼佛、巡山、参观丛林学院的图书馆……对佛教弘法、文化、教育、慈善等事业之完善,严先生由衷表示惊讶与赞叹。在参观丛林学院时,学院一位来自常州的屠颖同学,特以常州话和严先生问好(屠颖父母均在香港,寒暑假时都回常州,于去年十二月来山就读)。屠颖天真地问严先生:“什么时候回常州去?”
严家其答道:“那要靠佛的保佑!”
高臬女士非常欣赏在学院就读的同学:“学佛的人毕竟不同,那种眼神的宁静、安详与一般人都不一样!”
晚,七时三十分,特安排严家其夫妇等人,在东禅楼与全山大众见面。
严家其表示:“我是怀着对大师的崇敬及精神感召而来,在全省各处参观,唯一不会紧张的地方就是佛光山。体会到宗教的力量,实在是社会安定的基本保证……”
高臬女士(是吾尔开希的老师):“去年大陆出了事情,感谢大师慈悲关怀,一直希望有机会能上山礼谢,今日此心愿终于达成,故此行实是为‘还愿’而来。生命中最宝贵的就是自由,佛教也是在追求心灵的自由,与民运人士为争取自由的目的是一样的,祈望这份争取自由的从善心,能扩展至大陆。”
许天方:“此行是我第二次来山(第一次是与万润南上山),但心情还是很激动。上次蒙大师赠送一尊佛像,一直很虔诚供奉着,今日更从大师口边得到很多启示……”
吴孟武先生叙述着购买民主女神号的种种经过。
最后我引用“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赠送每人一只木鱼小钥圈,祈祝“钟声鼓声木鱼声”,让象征精进的木鱼声敲醒更多的迷惑众生。
晚上九时结束座谈,并送严先生等离山。
八月 二十八日 星期二
佛光山的员工有近千人之多,其中三分之二为女众,对这些人未来前途的安排,常住总多方为其考量。今特集合有心在山上长住的女众,为其讲解“师姑”(未结婚而在佛门奉献的女子)在佛光山的未来。
一、编入制度,与出家众同样序列等级。
二、兴建师姑寮,设计师姑制服及遵守戒条。
三、逐期发予退休金等福利制度。
俗云“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既然大家有缘在佛光山相聚,就要与佛光山有共同点,承担佛光山的重责,难得逢此灵山胜会时代,不要做佛光山的逃兵!
下午访客多人。
晚,七时,与男众学部同学座谈。
一、入了佛光山的门,应有“佛光山就是我的”的概念。
二、凡事要耐烦,没有十年以上的树龄,是做不成栋梁的。
三、三刀六槌、典座、法务,是基本生活技能。
四、不私交信徒。形象的好坏,是由别人肯定的,而不是自我欣赏。
五、简述目前正在工程中的金玉佛楼、三宝殿、大斋堂、幼保大楼等的功用。
六、在计画中有佛教大学的开办及弘法研究性图书馆设立。
七、威仪不是用“教”的,而是用心去学习。
八、成就一件事要靠时间、资源共同配合。
九、与自己无关的事,也要懂得去学习、吸收。
十、脏、乱、懒是男众陋习的代名词,勤劳、和众、干净是现代学僧的榜样。
以今日佛教界,男众教团人数最多,就属佛光山男众学部了,佛光山的男众学僧总计约有百人以上,我寄以深厚的期望。
八月 二十九日 星期三
“观念”是团体向心力的根本,能不能发挥其力量,得看在观念上是否取得共识?
我回想小时候在栖霞山出家,就有几个观念--
一、志愿到山上看山,以防小偷偷木材。那时我非常住职事,只是学生身分而已,就想能肩负保护常住的责任。
二、抗战期间很穷,水都滚了,仍没有米下锅,但从不会舍弃常住,只想尽办法,帮助常住度过难关。常上山去采无花果(染布用)献给常住去卖。
故在观念上,你肯定参与的团体是你的,自然就有感情,肯承担、肯同甘共苦。
“佛光山是谁的?”是每一个关心佛光山的人的。
下午三时半,与心平巡视工程,有徒众对我说,师父有空就去看工程,前天去,昨天去,今天又要去,工程作业有它的进度,是“急不来”的。
其实工程作业,和改文章的润笔道理是一样,想象中的成品和格局还是有距离的,所以每一次看工程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有时建筑起来的式样没有想象中理想,只好设法补救或重新策画;如果建筑起来的式样,比原先计画的还好,那份法喜只有当事者知道。
二十年前,我正在筹建东方佛教学院时,有很多建筑师,画了设计图、模型要我参考,我实在看不懂布局,故始终没有答复对方。建筑师因等不到我的回音,就亲自跑来对我说:“大师!您看不懂没有关系,我保证此造型在一百年后将是最摩登的!”
我说:“可是一百年后,我已经看不到了。”
懂得协调是现代人工作之方,人要处难处之人,事要做难做之事。与人相处,要学习像小媳妇般,将每一个人当做公婆,侍候得很好。尊重对方,关心对方,与大家同甘苦、共患难,我相信就不会有难相处的人。
佛光山不怕人家了解,只怕人家不了解。
八月 三十日 星期四
上午到都监院、《觉世》、出版社等单位巡视。
下午二时三十分,慈庄由澳洲经香港回佛光山。
晚上七时三十分,列席参加“宗务委员会议”。
今天的议题有--
徒众升等审核(及准师姑资格审核)案。
一九九○年度人事调动案。
推展“中华佛光协会”案。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最不喜欢开会,但碍于徒众盛情,有时只好随缘,不过现在我对开会时的是非、可否、好坏、进退已到无法执、无我执的地步了。
最近很多徒众都买书送给我,只有回到寮房,才是我最轻松的时候,一杯茶,在书中与古人神交,或到十方世界遨游,实在是再惬意不过了。(不过美中不足的,便是常有电话打扰。)
八月 三十一日 星期五
八时三十分,继续昨天的“宗务委员会议”。
佛光山所有作业中,最费神的就是人事作业。因慈容将负责“中华佛光协会”筹备工作之责。经宗务委员投票选慈庄就任都监一职。常云:“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人事的调配下,就真的有此现象。
下午与部分徒众约谈。记得以前在丛林时,一年到头也难得有机会见大和尚一面,甚至要经过其门时,都要低头、快速走过。现在的徒弟,只要一声“师父!我要跟您约时间讲话。”我就要排除很多“困难”来配合他的时间,否则就会说“师父不关心我”、“师父不在意我”……如果一定要用形式的呵护、招呼来“说明”一个人的关心与否,实在是太肤浅了。不知要羡慕现在的青年有那么大的福报亲近大善知识?还是要惋惜他们心志竟是如此脆弱,需要靠形式的关怀来武装?
凌晨一时二十五分,萧碧霞、依根、依庵、依用、永东、满缘等从西来寺回山。
慈庄、慈容、依有均非常关心西来寺近况,你一句我一句的问个不停,虽然心定时有传真回来报告其法务状况,但大家还是喜欢用“听”的,怪不得佛陀要告诫我们,如是我“闻”,以“闻”思修入三摩地,要多“闻”熏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