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哥窟睡午觉
在沉沉的睡梦中,吴哥,它不再是我的旅途,不再是我停留和找寻的去处,它本来在着,与我从未远离。
午睡的阳光里,飘动着的是水鸟飞过的痕迹。我坐了千年的木舟,划过沙砾烁金的丘堡,独自来寻你。
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人认识我。城堡上面都是来找你倾诉的远客。
吴哥。我不认识你。从来不知道你曾经的灿烂和没落。
今天,我站在你精心雕刻蓄意描摹的佛像前,却听见尘世里花朵绽裂的声音。
总是有些话不能跟别人讲的,总是留着我们自己不愿被开解的,总是有很多的爱需要放手、永远不能追究的。吴哥,你看,那眼眶被泪水漫溢,那眉头被香烟紧蹙的,正是悄悄地远涉了重洋,依依艾艾地找了你来。然而,再悱恻的缠绵,再不忍的离别,放于你的掌心,吴哥,我看它们都羞于启齿。那美丽的、相守的、涎水和泪水交织着的,在你的变迁之中,不过是昨夜的一场风沙。寂寞着,宽容着,倾听着,你又安抚了多少孤独伤怀的心事!
日出时分。所有的远客欢呼起来。那是日日夜夜轮转的辉煌,是惯见而不见的神的光芒。无论是吴哥帝国,还是红色高棉,在这日出时分,那曾经的繁华均要落败。被人们苦苦争夺、斤斤计较的历史,在自然的股掌之中,显得如此的卑微!
我没有心事,没有眼泪,没有足印。我在圣地须弥山的脚下昏睡。很多的人经过了我,匆匆地离去。没有人能唤醒我酣然的休憩。南方,再往南方,炎热和潮湿的热带丛林,它们随着天光的摇移忽远忽近。突然,我在这睡梦中不再伤心。
你看你们的哭泣,都是在说我们失去了依怙,那依怙是灵魂的一件外衣,大家却都推托说在我们的人生里,遗失的是这件华袍,没有人肯对华袍下面哭泣的灵魂负责。而那灵魂,是这身体里面最脆弱的部分,无形可赋,无状可依,她存在着,却被忽略着。佛在时,我们把灵魂交付他看管,有他眷顾,我们乐得逍遥;然而,佛陀却也要灭度,八十年之后湍流之处野舟自横!如同吴哥,你是皇族的温床和帐幔,却也孕育了风暴和雷霆,日落之后,又有谁来做我们的依怙?
从曼谷到暹粒,从婆罗浮屠到金字塔,我追寻着日光的秘密,希望能找到立于不败之地的君王。而我知道千百年来,吴哥窟石缝里的愿望,像哭墙里的祷告一样多。我们都想在时光的狂流里留下善的种因,想让那沙漠里有清泉奔涌,想让被丢弃的重新被珍藏。这掩埋已久的心愿奔赴了这么久,却依然无处可以安放。
中午,没有人在吴哥窟。我看见皮肤和汗珠在斑驳墙上起舞。在沉沉的睡梦中,吴哥,它不再是我的旅途,不再是我停留和找寻的去处,它本来在着,与我从未远离,更无所谓仰慕。我们在着,如同被掩埋已久的自性,他就在我的身体里面,不在三万尺的高空,不在沙和土的深处。
我常听智者说,心外寻心,终不可得。但我从来都不以为意。我悄悄企盼天赐舟楫,来得岂不更为轻松。然而,天赐来自你的洞察和不怠惰。搪塞着的只有你自己。我终于老实下来,不去追寻外物和他人作为自己得以生存的缘由。
这时,日影西斜,吴哥宫殿的魅惑优伶,都开始拈指起舞。我起身,哈哈笑,回头看我的梦,已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