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尽悲欢是他乡--苏东坡
凉凉的风,微微地拂过江面,清清的月,柔柔地注视着人间。静静的夜,一个人影,拄着杖,凄清孤单地徘徊在冷冷的江边。他,是我们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可敬、最光辉夺目的艺术巨匠——苏轼。此时,夜色如水,水面似镜,望着那澄净的江水,所有的往事在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
想起了故乡,那蜀地美丽的风光是多么地令人向往:蓝蓝的天,青青的山,绿绿的水,在这如画的山水间有着多少美好的童年记忆啊。无忧的童年里,有母亲的慈爱,有父亲的教读,有弟弟的嬉戏,天伦之乐,读书之趣,让整个童年的时光浓浓地弥漫着家的馨香和书的墨香。
年少轻狂的苏轼,因为聪慧,在一片师长的赞扬声中长大,于是颇为自负地在自己房前贴了一幅对联:“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 后一白发老妪持一深奥古书拜访苏轼,苏轼不识书中的字,老妪借此婉转批评了苏轼,于是苏轼把对联改为“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并以此自勉。虽然此时的苏轼棱角分明个性张扬,但是,从这小小的对联的撰改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善于听取他人意见,善于自省并及时改正错误的子瞻,而这也是日后能从纷繁的世事中解脱出来的原因之所。
21岁的苏轼满怀着一腔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来到了繁华之都——京城开封。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初露头角,其中“立法贵严,责人贵宽”的观点深得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并对他致以极高的评价:“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天下。”这句话可谓一语成谶,后来的苏轼不仅在那个时代文章诗词独步天下,直至千年之后仍为人们广为流传赞叹。只是当时却因欧阳修误认为是自己的弟子曾巩所作,为了避嫌,使他只得第二。
在这次考试里,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苏东坡考试时,居然在进士考卷里杜撰典故,由于编得太像,连欧阳修这样学富五车的人物也没看出来,事后问他典故什么来头,苏轼答曰:想当然耳(想当然耳成语的来头)。面对如此有趣的才子,欧阳大人除了赞叹他太有才了还能说什么呢?他父亲苏洵也有才,但由于不会胡诌,总是名落孙三。他老人家感慨地说,谁说考进士易?老夫如登天!谁说考进士难?小儿如拾芥!
春风得意的人生,仿佛昭示了无限光明的前程,踌躇满志的子瞻走上了入仕之途。
现实的残酷让天真的的苏轼有些措手不及,他胸中有治国安邦之略,却没有应对官场的世故圆滑之才。因为与发起变法的王安石政见难以一致,生性耿直的苏轼自请外调,于是他到杭州做通判。之后,他又陆续调往密州(山东)、徐州(江苏)、湖州(浙江)等地,任知州县令。政绩显赫,深得民心。就这样持续了大概十年,直到他42岁,遭遇生平第一祸事——乌台诗案。
苏轼由徐州调任湖州时,为谢主隆恩,他作《湖州谢上表》说了一通皇恩浩荡的套话。由于在里面夹上几句牢骚话,结果御史们以谤讪新政的罪名逮捕了苏轼。这案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所谓“乌台”,即御史台,因官署内遍植柏树,又称“柏台”。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筑巢,乃称乌台。所以此案称为“乌台诗案”。
皇帝下令拘捕苏轼的消息被苏轼的好友提前得知,于是及时地送信给苏轼。我们可爱并豪迈的苏轼,此时面对朝廷的官差时,他的行为极为天真。在官差来到之前,他赶紧请假,但是刚请假完,官差就来了,太守官衙的人慌做一团,不知会有什么事发生。苏轼不敢出来,与通判商量,通判说躲避朝廷使者也无济于事,最好还是依礼迎接他,应当以正式官阶出现。于是苏轼迫不得已,硬着头皮穿上官衣官靴,面见官差。
在官差把苏轼带走时,太守官衙的人全都吓得手足无措,个个躲躲藏藏,但老百姓都出来看太守启程,县志记载,老百姓都泪如雨下。其实不仅是在湖州,几乎苏轼所待过的地方,百姓都尊重并敬爱他们的长官,不仅因为他的才华横溢,更是因为他一片为民的赤子之心。
苏轼途经扬州江面和太湖时,都想跳水自杀。他不知道要判什么罪,并且怕他的案子会牵连好多朋友。等再一想,真跳了水,会给弟弟招致麻烦,只好作罢。
苏轼被送进御史台监狱后,提讯时,主动交代说,自为官始,他曾有两次记过记录。一次是任凤祥通判时,因与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仪典,被罚红铜八斤。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内,因小吏挪用公款,他未报呈,也被罚红铜八斤。“此外,别无不良记录”。
从这两件小事,我们可以看出苏轼的性格。苏轼自己曾经说过“性不忍事,如食中有蝇,吐之而已矣”,他总是与上司不合,却与下属及百姓相处极为融洽。所以他一次是因赌气不出席秋季仪典而被罚,一次是为包容下属而被罚。他的爱妾朝云还有一个更著名的评价,“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老是不合时宜,老是一吐为快,当然麻烦就来了。所谓麻烦,无非是贬,越贬越远,黄州惠州儋州,一直贬到了海南岛。
苏轼对大部分指控,都坦白承认在诗中批评新政。许多的诗,若不是这次经作者解释,还真没多少人知到其中奥妙与用意,苏轼也恰恰是应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所以在后来被贬之后,他反省自我时,曾说到:“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在狱中的日子,有人形容是“通宵辱骂,不忍闻”,那段不堪的日子,我们可以由此窥见一斑。
当御史们极力搜集致苏轼于死地的证据时,正直人士也在全力营救苏轼。宰相吴充以及罢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都出来仗义执言,连身患重病的曹太后也出面干预:“昔仁宗策贤良归,喜甚,曰:‘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苏轼未判重罪,这些幕前幕后相救的人功不可没,否则,中国会失去一位光照千古,集词人、诗人、画家、书法家于一身的艺术天才。
最后,乌台诗案以苏轼贬往黄州,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为结局。
才华横溢的苏轼,突遭厄运,如身陷囹,欲说难辩,欲罢不忍.满腹雄才大略顷刻付之流水,朝夕幻想的治平天下的宏伟抱负瞬间成为泡影,沉重的政治打击几欲使他一蹶不拒。
不仅精神骤然衰萎,生活条件也一落千丈,“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生活极为困苦。他解嘲般地自叹:“先生年来穷到骨,向人乞米何曾得?”学识渊深的名流才子竞为世难容到如此田地,怎能不令苏拭悲从中来,遣之毫端呢?
除了生活的困苦、精神的萎顿,他最痛苦还是内心依然对朝廷怀抱有幻想,这在他的著名的寒食帖中可以看出。
自我来黄州,己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巳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莱,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从这首诗里,苏轼孤独惨淡的生活和凄凉苦闷的心境详如彩绘。
南方的清明前后,细雨绵绵,雨丝袭来的微凉,触动久遭冷遇的苏轼,他不禁哀叹:自来黄州,已过三寒食。三年屈指度日,苏轼天天盼望着春花吐红,江岸铺绿,焦虑地等待着北归之日,重酬壮志;然而春光薄情,难驻黄州。他空怀拳拳之心,得不到精忠报国的机会。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虽已是生机盎然的时令,苏轼却强烈地感到似乎处在满天肃杀的悲秋。能够略略慰藉他的惟有幽独高洁的海棠,他以海棠自喻,孤芳自赏,愤世疾俗。
对当时朝廷的腐败误士,苏轼怒不可遏;这样的生活何异于久病缠身的少年,待病愈初起鬓发已斑白如雪了。雨势愈猛,“小屋如渔舟”飘摇在“蒙蒙水云里”,正如作者的命运一样飘忽不定。“破灶”中的“湿苇”难以煮“寒菜”,哪里有寒食节日的气氛,只有旷野上的乌鸦衔着片片纸钱低飞孤鸣......
苏轼归心似箭,可那“深九重”的“君门”又可望不可及。他想归隐田园,了此一生,可落叶归根的故乡遥遥万里,自己身难由生。进退不能,苏轼感到穷途末路,悲痛不已,他的心已如寒食节的死灰不能复燃了。
当然,我们相信豁达的子瞻不会就此失去生活的信心,于是在一场淋漓的急雨中,他于穿林打叶声中,淡泊地吟啸徐行;于山头斜照迎下,旷达地拄杖回首。他悟出了生命的真谛:一蓑烟雨任平生,他的豪迈放纵从此氤氲了整个历史。不济的时运,多舛的命途,并不能让他那高傲的心屈服。
虽然他的内心也有过无限的苦闷,“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是他由衷的感叹。他明白营营苟苟追名逐利,结果只会是让自己成为了名与利的奴隶。“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也希望自己能忘怀荣辱,一叶小舟,从此相忘于江湖。他多么希望从此远离尘世的纷争,寻一方广阔的山水,走一回自由的人生。但是最终,他没有弃官归隐,即使信佛,也没有遁入空门,他昂然地迎向生命中那些未知的风雨。也许,他已经悟到了真正的山水在哪里,自由在哪里。
在黄州时,苏轼曾经给一位好友写过一封信,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据说,有一次苏轼在大街上不小心与一醉汉相撞,醉汉对苏轼是挥拳即打,而苏轼被打倒在地后,竟然哈哈大笑。这笑声,不要以为是他的豪迈,亦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在“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的落寞中,“自喜渐不为人识”,只能是无奈中的自我开解。于是,他整日与渔樵杂处,善良的人们却对这位曾经名满天下的大文人非常热情,并帮助他开垦出一块荒地,而苏轼后来也以这块荒地为名——东坡居士。
从此后,东坡居士这个名字开始叫响并流传至今。从苏子瞻到苏东坡,从一个拿着笔杆写绝世文章到拿着铁锨在田间锄地,黄州一贬,不仅让苏轼的命运有了大的转折,在思想上、才情上都有了极大的转折。
在困顿中,在落寞中,在忧郁中,在失望中,在迷茫中,生活上的困境和窘迫,精神上的落寞和压力都没有让他畏惧与退缩,他不仅用自己的努力解决了温饱,还常常漫步江边,思索人生,反省自身的错误。他对自己性格的反思和人生的历练得到了后人的敬仰和推崇。我们今天崇拜东坡,不仅仅在于它绝妙的诗词书画,更在于欣赏他对待人生积极的态度。
黄州虽然是苏轼政治生涯的低谷,但是这座长江边的小城,却成为了苏轼文学创作的圣地。随着苏轼对自我的反思,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已悄然改变。人事代谢,宦海沉浮,苏轼把对历史和人生的感悟都凝聚在了长江边的赤壁,看滚滚不尽的东逝水,苏轼发出了响彻千古的天籁之音: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苏轼所开创的豪放派的巅峰之作。苏轼所创作的词把题材从单纯的儿女情长拓展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方面。他把词的格调从感伤的艳丽请调拓展到抒发宏伟的志向,表达了人生博大的胸襟。可以说,词在苏轼手里,由雕虫小技变成了黄钟大吕,苏轼的词也成为了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自古文人命运多有不幸,但与李白相比,苏轼少了几分桀骜不逊,多了几分隐忍平和;与杜甫相比,苏轼少了几分痛心疾首,多了几分超然达观。穿上农夫衣服,在田间劳作的苏轼是可赞的;潜心读书,不忘文人本分的苏轼是可敬的;幽默诙谐,以赤子之心待人处世的子瞻又是可爱的。
虽然饱经忧患拂逆,他的人性更趋温和厚道,并没变成尖酸刻薄。在几度浮沉的宦海中,他顶多感慨“人生如梦”,便去“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去了,没有任何怨恨。即使在病中,也是一片笑容:“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消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有病是不能喝酒的,他倒喝了个脸红,看,这不是个恶作剧后的捂嘴窃笑的老顽童嘛!
当我们细看苏轼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时,我们会发现,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临江仙,还有被后世奉为中国第三行书寒食帖都是在他被贬黄州的第三年留下的。时至今日,也许我们需要感谢乌台诗案,也要感谢后来的黄州惠州儋州,因为如果不是这些艰辛坎坷的经历,不是这些人生的磨砺,历史上也许只是有一个洒脱不羁的才子,而不是有这么一位冠绝千古的文豪。困蹇的命运,传奇的人生承载着他在文艺界的浓墨重彩,使其傲视春秋,至今后无来者。
东坡才情发越。他饱满纵横的艺术秉性似是与生俱来,他是艺术的宠儿。上天特意磨练他的坎坷遭际与其博学奇逸的才华,发酵之后,促使东坡在文学的王国里独树一帜,成就骄人。苏文行云流水,既有汪洋恣肆之美,又有通达流转之妙。苏词突破创新,一洗罗绮之态,大有超乎尘垢之感,至今读来口齿沁香,叹为观止。他信笔灵光间,拈得杨花之魂,思妇之神;意气盎然间,补得佚作残句,名留史册。他不拘于时,立论大胆独特,嘲笑刘邦小气计较的犀利,戏说颜回箪食瓢饮的真意,无不别致新颖。他才思敏捷,妙语天成的对联破敌救国,吻合贴切的对诗称雄考场。
东坡本人就像一首荡气回肠的诗篇,充溢着浪漫奇异的艺术魅力。他包容霁明,提携后进,将潇洒风流与闲适淡雅有机结合;他飘逸不羁,气度超拔,将诗情画意与达观理趣和谐统一。在远离政治核心的杭州,政治家的深谋远虑,文学家的雄奇构思,促其筑就了五里长堤,六座石桥。幽美如画的苏堤春晓倾倒了多少文人墨客,至今颇负盛名。而它的创造者东坡,却不自视不自彰,只在扬州任上的答友人诗中略有提及。
他磊落豪侠,于常州手头拮据,仍退房成全陌生老妪的心愿。对知交李方叔相勉于道,在落魄流难之时共赏清风明月,论天下是非。高俅不名一文,他却出于对其才干的欣赏,热心举荐。他不厌恶其轻薄放浪,坚信“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他悼念盼盼委弃芳尘,感时伤恨;他关怀少游落泊困苦,热情救助。
官场的挣扎,人生的矛盾交织着无奈与苦恼纷至沓来,他的笔间却流露出了佛家独有的通达澄澈。和着蹈厉的豪情,东坡的生活依然迭荡多姿,依然情趣飞扬。超脱宁静时,他奢想随水而逝,寄生江海;热烈豪兴下,他又聊发少年狂,热忱请战,不是耽于荣华,不是心口不一,而是忧国忧民,哪管处江湖之远!哪管领五斗俸禄!
东坡先生是文人也是官人,但他的官声和他的文名比起来太小了,官声小,并不意味他官做的不好。他在凤翔组织百姓求过雨,在徐州领导人民抗过洪,在海南岛带领群众垦过荒……即使拿现在的人民公仆的高标准比也毫不逊色。他最大政绩是西湖改造工程。郁达夫诗云:江山也要文人捧,柳堤而今尚姓苏。不过,苏堤可不是苏东坡捧出来的。当年他在杭州当领导,写了奏章向朝廷专题报告,乞开西湖,他说:使杭无西湖,如人去眉目,岂复为人乎?
时政国事、民生大计在他心中永远是第一位的,这是由他骨子里的拳拳士子之心决定的。东坡并没有把他的全部才气倾注到与他和谐共鸣的文学创作上,一定程度上是文学的遗憾。千百年后,我们庆幸弄权者浊乱纷扰的争斗消残了他的仕途情缘。我们欣慰公正的历史成全了他沸腾非凡的文心。于是,拈花微笑、恬淡随缘的他将满腔无处挥洒的眷恋与挚爱化为书卷上联翩而至的灵感。在文坛上高歌猛进,引领豪放派的潮流。
苏轼的一生轻名轻利,却重情重义,他与弟弟苏辙的的兄弟之情感人肺腑。没有哪对兄弟的情谊在历史上能比苏轼、苏辙的手足情更为刻骨铭心。
纯真的童年时代,春风和煦的苏家庭院,淡香文雅的清书黄卷,清秀可爱的两个少年。一父为师,二子为生。没有呆板拘谨的学堂,有的,只是两兄弟锲而不舍的学习,谦逊的互相请教,也时常,嬉戏打闹,捉弄玩耍,与其说他们是骨肉至亲,不如说他们是共同成长的玩伴,一同学习的同窗。
三岁的差距,衍生出了两种迥然不同的个性。东坡性情豪放,豁达而不羁;子由则不然。他性情平稳刚毅,处世泰然不惊,对待祸福亦能平心静气。在现世人眼里,或许东坡的性情更受人喜欢,轰轰烈烈,棱角毕现。话虽如此,两兄弟的性格却恰能互补,并由此了解对方。性格上的特立独行,为东坡以后的仕途埋下祸根,也正是在那些水深火热的苦难日子里,手足之情可见一斑,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八岁,正当年少气盛的两个少年,进京赴考,一举闻名天下知。但,也正是伴随着这少年成名的伊始,兄弟两人自此宦海浮沉,天各一方。被贬密州之时,东坡其实是打心底里欢喜的,因为他终于可以和在不远处任职的弟弟见上一面。只可惜天意有违,路途不畅,美梦终破灭。纵使身旁有再多能人志士与游,再多文人墨客拜访,再多农民长老往来那又如何?没有谁能够像子由一样,对东坡的了解甚至远远超过东坡对自己的认识。都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东坡这般真性情者,有幸得到这么个德才兼备,性格稳重,而了解自己的弟弟兼知己,千杯也当不成敬意。二十年来,兄弟俩天天在一起切磋文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离不弃。而今难得见上一面,想必东坡浓重的思念早已铸成铁一般的重量。于是,一首千古绝唱将这份思念吟诵成了亘古不朽的佳话——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所谓知己,莫过于相互理解。东坡曾言,有些文章是给天下人看的,而有些文章,只给得子由一人看。子由也曾道,天下人不觉我的文章好,只有哥哥知道我写的东西好在何处。可见这兄弟二人,均视对方为最亲密的挚友,是最能读懂自己的人。情愈是到深处,就愈是感人肺腑。乌台诗案,东坡吃尽苦头,远在京城之外的自由,上奏神宗,极言愿替兄长遭受苦难,请求神宗削减自身官职以保东坡平安。
这,已经不是用无私就可以概括的了。可以说,与东坡的手足情谊已经被子由视为生命中最宝贵的感情。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博得这出人头地的一天,若仅仅上书求情,便已尽到兄弟情分,却毫不悔改亦毫未犹豫地愿将自己重新沦落为庶民甚至戴罪之身,不为别的,只为所敬爱的兄长,免受冤狱之苦!
其实,子由又何尝不知道,若是神宗当真采纳了他的建议,对于他将意味着什么。很有可能,年纪轻轻的子由仕途之路便就此终结,苏辙的名字也将从唐宋八大家的辉煌名册中除名。中国历史,为争权夺位,互相残杀的骨肉兄弟数不胜数,如子由般置一切于不顾,用自己的未来作赌注以换兄长平安无事,或许,当是千古第一人。
而东坡在狱中,孤独凄惨,心神黯然,当误知自己将要冤死狱中之时,他没有想到立遗嘱,没有想到他还未长大成人的儿子,没有想到守望他回家的妻子,甚至他那兼容天下的胸怀也来不及考虑百姓苍生。此刻,虽是百感交集,却亦对死亡无畏,唯一不能割舍的,便是子由,霎时,泪盈满眶,毅然将绝笔,纯纯粹粹地写给了弟弟:“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路,可能已经到尽头了,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只是和你做兄弟的时光,仿佛太短,让人不舍。这一世,与你成为兄弟,是自己莫大的荣幸,若这缘分就此剧终,也当希望来生再续。传说神宗眼见此诗已是泪流满面,不知子由听闻当是何等凄惨情状。
虽大幸逃过一劫,却依旧难以躲避宦海浮沉的厄运。东坡被贬海南岛,子由为他送行。兄弟两人在当地的一家小面馆进食,苦涩的食物,被东坡吃得一干而尽,想必再难吃的面食也难以胜过手足相隔的咫尺天涯之痛。去海边的路上,弟兄二人走得格外缓慢,难舍难分,仿佛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辽阔的海面,望不到边,亦如思念没有尽头。一帆孤舟驶出视线,果然,从此后,再未相见。
或许,子由并不如东坡坚强,没有兄长的生活,在场为官也当成为一件拖累,于是辞官归隐,带着那份永世不灭的情感,寄身林泉。
造化弄人,之后,东坡、子由确乎再未曾谋面,直至东坡临终前的那一刻,依旧呼唤着子由的名字,让身旁的人转告子由务必为他做墓志铭。而在子由为东坡所作的墓志铭里,有这般感人至深的一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他们兄弟之间的情义,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相濡以沫,什么叫休戚与共。
东坡的一生,是精彩纷呈并丰收满满的一生,他有好的父亲、母亲,有好的兄弟、妻子,还有好的师长、朋友,而他也用自己的一生留给了后世200多万字的著作,其中包括诗歌2 700多首,词300多首,还有一大批风格独特的散文、书画作品等。许多作品都达到了北宋乃至整个中国文学艺术的巅峰。
建中靖国元年正月,苏轼病逝前两个月,遇赦北返的苏轼游览金山寺。寺里,那幅李公麟所画的东坡画像还在──那是寺里的住持冒着极大的危险保存下来的,苏轼看着自己的这幅坐像,心里百感交集,写下了《自题金山画像》,对他的后半生作一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以自嘲而又自豪的戏言对自己一生的功业做了切中肯綮的评论。两个月后一代文豪病逝常州,这首诗竟成了诗人的自挽之词。
对于这首诗,如果我们以一种悲观的眼光来看,则心生中万般感慨,感慨世事的艰辛无常,感慨东坡的坎坷苍凉,心所动处,直教人泪流千行。我们会认为他的命运如不系之舟,一生风雨飘摇,东坡虽然豪迈如斯,豁达如斯,仍是在历次的贬谪中心灰意冷。
但是,“心似已灰之木”,对我们的东坡而言,决不是一种绝望。相反,这是一种清醒,一种超脱。人生百年,辉煌也罢,平凡也罢,富贵也罢,贫穷也罢,谁到头来不是那一把灰?既然最终结局如此,那对人生的那些浮云般的名利、恩仇、对错、得失何不看淡看开,让自己的心在面对这些浮云时像“已灰之木”一样,不为它所动,则人生必将轻松许多、自由许多。
黄州惠州儋州,三州均是东坡贬谪之所,看到这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也许我们会为苏轼的一生感到心酸,但是,换个角度,也许我们真的要谢谢黄州惠州儋州,因为如果不是那些坎坷的遭遇、痛苦的经历,我们的诗人不会有后来辉照千古的诗歌文赋。
在黄州时,苏轼逍遥游世:“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在惠州时,他超然淡泊:“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在儋州,履险如夷、临危若素:“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踉踉跄跄的日子,踽踽独行的日子,前呼后拥的日子,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无奈,各有各的精彩。被贬黄州时的“饱得自家君莫管”,被贬岭南时的“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被贬海南时的“吾上可陪五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苏轼总是这样乐观,所以林语堂先生说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苏轼的跌宕人生,不仅在生前,即使是身后亦是轰轰烈烈起起落落。
1102年,苏轼去世的第二年,一件历史上的大事发生了,就是有名的元佑党人碑的建立。
元佑是宋哲宗的年号(1086——1093年),在这些年间,苏东坡的蜀党当权。元佑党人碑刻的是哲宗元佑年间当政的三百零九人的黑名单,以苏东坡为首。凡碑上之三百零九人及其子孙永远不得为官。皇家子女亦不得与此名单上诸臣之后代通婚姻,倘若已经订婚,也要奉旨取消。与此同样的石碑要分别在全国各县树立;直到今天,中国有些山顶上还留有此种石碑。
这是将反对党一网打尽,斩尽杀绝的办法,也是立碑的群小蓄意使那些反对党人千年万载永受羞辱的办法。随后一百多年间,碑上人的子孙,都以碑上有他们祖先的名字向人夸耀。这就是元佑党人碑在历史上出名的缘故。
1106年正月,出乎神意,天空出现辇星,在文德殿东墙上的元佑党人碑突遭电击,破而为二。徽宗大惧,但因怕宰相反对,使人在深夜时分偷偷儿把端门的党人碑毁坏。宰相发现此事,十分懊恼,但是却大言不惭的说道:“此碑可毁,但碑上人名则当永记不忘!”现在我们知道,他是如愿以偿了。
雷击石碑后五年,一个道士向徽宗奏称,曾见苏东坡的灵魂在玉皇大帝驾前为文曲星,掌诗文。徽宗越发害怕,急将苏东坡在世时最高之官爵恢复,后来另封高位,为苏东坡在世时所未有。
苏轼死后的前十年之间,凡石碑上刻有苏东坡的诗文或字的,都奉令销毁,他的著作严禁印行,他在世时一切官衔也全予剥夺。当时有作家在杂记中曾记有如下文句:“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崇宁大观间,海外苏诗盛行。是时朝廷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东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
在徽宗政和七年(1117)以前,皇家已经开始搜集苏东坡的手稿,悬价每一篇赏制钱五万文。太监梁师成则付制钱三十万文购买颖州桥上雕刻的苏东坡的碑文(早已经人小心翼翼的隐藏起来),这笔钱在当时的生活来说,是够高的价钱。另外有人出五万制钱购买一个学者书斋上苏东坡题匾的三个字。这时苏东坡的诗文字画在交易上极为活跃,不久之后,这些宝贵的手稿不是进入皇宫成了御览之宝,便成了富有的收藏家手中的珍品。
后来金人攻下京师,特别索取苏东坡和司马光的书画,作为战利品的一部分,因为苏东坡的名气甚至在世时已经传到了塞外异族之邦。九百年后,也就是2000年,法国《世界报》在评选公元1001年至2000年世界级杰出人物的活动中,共评出了12名杰出人物,称为“千年英雄”,苏东坡是唯一一名入选的中国人!
苏东坡业已去世,有关时政的感情冲动的争斗风暴也已过去,南宋的高宗皇帝坐在新都杭州,开始阅读苏东坡的遗著,尤其是他那有关国事的文章,越读越敬佩他谋国之忠,越敬佩他的至刚大勇。为了追念苏东坡,把苏东坡的一个孙子苏符赐封高官。所有这些举动,都使苏东坡身后的名气地位达到巅峰。到孝宗乾道六年,赐他溢号文忠公,又赐太师官阶。皇帝对他的天才写照,至今仍不失为最好的赞词。到今天,各种版本的苏文忠公全集上的卷首,都印有皇帝的圣旨,和皇帝钦赐的序言。
在世时,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东坡的政治主张未曾得到肯定过,却在死后几十年得到皇帝的认同;身历五帝的子瞻,生前受尽宦海沉浮一贬再贬,身后却青云直上一封再封。面对这世间的荣辱无常,后人观之,真是啼笑皆非,徒留感慨。对东坡而言,若在天有知,恐怕亦不过是抚着大肚,浅浅一笑:回首沧桑,笑看世事,也无风雨也无晴;放开得失,勘破成败,化尽悲欢是他乡。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人生底事,来往如梭,恰似潮来又潮归。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归乡何在?此心安处。真正的山水,真正的故乡,不是你的出生地,也不是你的成长地、工作地,所有的爱恨、恩仇、悲喜是真正的他乡。莫认他乡作故乡,故乡在哪里?在无我、无他、无欲、无求、无忧、无惧、无悔、无恨的心地里。
煌煌千秋文章,不改赤子情怀,苏东坡用一条曲折遗憾的人生,走出一条丰收无憾的道路。千秋书生,不朽的英雄气概,千载一时,一时千载,古人未必古,言归未必归,永远的苏东坡,不老的一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