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行之日
那天上午,我几次从法本上抬头,眺望窗外的西天,发现土路上有几位藏族觉姆正在窃窃私语。这样的情景非常稀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中午,我打开小屋的门,邻居圆如师一见我就问:“你知道了吗?”
“出了什么事?”
“住在前面一个藏觉姆,她预知时至,说她会在二十五日空行日往生。听说她已经给她家打了电话,她家的人正在往学院赶!”
“真的?”
“真不可思议,说不定是菩萨示现,在这个地方,真的不好说。”
那天是藏历二十三日,圆如师带我去见那个藏族觉姆。还没到门前,我就呆住了。她的土院没有围墙,黑压压蹲满了觉姆,望着她的窗,窗关着。她们是她的老乡和道友,和她非常熟悉。她们都默默地念诵着咒语,脸上混合着困惑、胆怯、激动复杂的表情。
忽然,她的窗开了,觉姆们既畏惧又好奇,恭敬不安地望着她们昔日的道友。
她喘着气,脸绯红,身体内部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波澜——一种特殊的,旁人无法体会的痛苦,她每说一句话都耗费了很大的精力。
望着她的每个人都无法想象,这个身体将在二十五日那天从这个世间永远消失。
藏觉姆三十出头,高大、庄重,肤色潮红。她有些艰难地扶着窗棂,对蹲在她院中的道友说:“你们念一个《普贤行愿品》好吗?”
她的道友们不知所措,看见她们中的一员变成了一位预知者,一位空行。她们低声地念诵着《普贤行愿品》,这位藏觉姆喘着,听了一会儿,终于无法支撑,掩上了窗。
我和圆如师回到家中,面面相觑,既震撼又困惑,不知该说什么。
一会儿,隔壁叫拉姆的一位藏觉姆探头,我们连忙唤她进屋坐下。她说,这位觉姆是觉姆中修学较好的一位。她出家多年,琐事鲜少,不太和其他觉姆往来,修行非常精进,在大圆满修行班。这个班只有几十个人。
第二天上午,我从法本上抬头时,见到小路上又有几位觉姆悄声细语。如果那位觉姆真的二十五日往生,她的道友怎么能视若罔闻呢。如果是这样,她们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二十五日那天,我忙碌了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完全忘了那位藏觉姆的事。快十二点时,我睡下,刚睡熟,忽然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醒来的第一个念头:
那位藏觉姆!
我看了眼手表:十二点零五分。空行之日已过。
我跑出小屋,远远地望见藏觉姆的土屋的门窗敞着,灯光照亮了她的土院,她在土院中央嘶声叫喊着,两手高举,转着圈,处于狂乱暴怒之中。黑暗中,我见到披着外衣的圆如和拉姆,她们都躲在阴影里。环顾山上,更多的黑色身影在她们门前惊怵地眺望。
土院里,藏觉姆一遍一遍直呼她们堪布的名字,没有夹带任何尊称。这位堪布是她们的金刚上师,受到全学院喇嘛和觉姆礼敬,具足圣人风范,是法王亲自任命管理藏族觉姆的。
她声嘶力竭:“你骗了我!你骗了我!”
极度敬仰她们上师的觉姆们大惊失色,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忽然,癫狂的觉姆跳出光圈,奔上土路。犹如猛兽启动,森林中所有的动物飞逃而散,躲在各自屋檐下的黑影倏然消失无踪。
第二天凌晨,几位管家和觉姆的老乡打着手电,在山上找到了觉姆。
因为受到了刺激和惊吓,当晚,觉姆中有多人心脏衰竭。圆如和拉姆不仅心脏病发作,还患了严重的感冒。在后来的几天里,她们除了给自己倒一点水,拿点吃的,其他时间,都只能在床上静养。
第二天早上,天空如洗。我一人来到那个土院前,见到一位藏族老人和一位少年,他们各自坐在土院的两个木墩上,头垂在胸前。他们满面尘灰,头发里夹杂着黄土和草秆,面容肮脏、憔悴、极度悲伤。见到我,他们抬起头来。
我无法堪忍他们可怜的目光,从他们面前匆忙逃走。
他们是那位藏觉姆的父亲和弟弟,从遥远的牧区赶来。他们三天三夜未眠,在那个明亮、寂静的早晨,赶到了他们亲人所在的学院。
那天,上午十点,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堪布在觉姆管家的陪同下来到了觉姆家,与觉姆的父亲做了简短地交谈。中午,觉姆的父亲和弟弟带了他们亲人——那位觉姆——离开了喇荣。
我一直还记得那个清晨,如同婴儿一般初生,洗去了夜晚的黑暗和忧伤。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来到觉姆的土院前。
喇荣沟的清晨是那么庄严、神圣,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