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专注 活在当下——法国一行禅师访谈
一行禅师1926年出生于越南,是当代世界著名的宗教实践家与活动家、诗人和作家,长期致力于弘扬佛教文化、反对战争和从事社会慈善事业,在欧美各国有着广泛的影响。5月14日至6月3日,一行禅师率领法国梅村坐禅中心研修团180余人来华访问,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佛教界接待的国别最多也是最大的一个以欧美佛教徒为主体的大型佛教访华团,意义重大。本人有幸随团活动,并代表《法音》编辑部采访了一行禅师。
编辑:这次禅师率领法国梅村坐禅中心研修团来华参访、禅修和讲学,这是中外佛教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法音杂志社很高兴禅师能接受我们的采访。首先想请禅师介绍一下这次组团来访的因缘。
一行禅师:非常高兴能来中国参学。我们共有来自16个国家的182位佛教徒,来华参访是因为佛教在中国有着深厚的历史和文化背景。现在世界上已形成一个共识,佛教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闪亮、最杰出的文化,我们来中国即是缘于对这一传统文化非常喜爱。这种优秀的文化遗产不仅属于中国,而且是属于全人类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继承和弘扬这一传统文化,用来解决我们现实中的一系列问题。我们这次主要是来学习的。这种文化不仅对佛教徒,而且对非佛教徒都是有益的。我认为,宗教本身是一种文化,若问我佛教是什么,我想它首先是一种文化。正因如此,佛教能给人类带来和平、幸福与安乐。现在西方人对佛教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相信中国人对这一传统文化也会越来越重视,从而努力去继承与发扬。首先是继承,然后是发扬,要求将佛法与人们面临的社会现实结合起来,以使所有人都能从佛教文化的弘扬中得到益处。我个人认为,佛教不应仅仅是一些抽象的、枯燥的概念或教条,应能引导人遵循一种良好的生活方式,通过佛教修持,使人们更易于沟通、相互理解,建设一种友爱、和谐的关系。这次从西方来的所有成员都很激动,因为能亲自来到宝山学习中国佛教这一闪光的文化遗产。
编辑:作为世界知名的禅师,能否请您介绍一下个人学佛、弘法的经历和感受?
一行禅师:我在战争年代长大,那时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公平、不公正。16岁时我出了家。我的第一本书是用中国古典文字写成的,此后十年中致力于汉文大藏经的研究,以后才系统接触巴利文藏经和藏文大藏经。在年轻时我基本上是跟随传统习惯学习佛法的,后来我意识到传统佛教对年轻人来说是过于古老的。我感兴趣的是禅宗和净土宗,其中还受到道教的影响。当时佛教界腐败、迷信现象很严重,使很多年轻人退了道心,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失去信心。坚信只要不断的探求,在佛教深层一定有许多宝藏可引导我们向前。
到18、19岁时,我慢慢认识到佛教过于传统、保守,有必要加以更新。我确信佛教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如何解决当代人的痛苦。佛陀讲苦集灭道四圣谛,由于当代人的苦与佛陀时代的人有所不同,因此解除痛苦的方法也要有所不同,应找到适合当今人离苦得乐的方法。我找这种方法缘于两种途径,一是得益于我的老师,他很有智慧,多方开导我;二是经由自己多年苦苦的思索、探讨这一途径。因出生于战争年代,我周围的人充满痛苦,我的内心更是在痛苦中挣扎。后来我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我自己不能首先获得升华,不能化解自己的痛苦,就不可能化解他人的痛苦。于是我开始转变学习的方向,返回到对原始佛教经典的研究,经过苦苦探求思索,终于找到解除痛苦、升华自己、利益他人的一些好的方法。我愿将这些方法与周围的人乃至全世界的人分享。在修行过程中,随着对佛教了解认识越深,化解痛苦的作用就越大。如果你修行方法正确,那么并不需要等到五至十年,当下就能化解诸多痛苦。最后,我把自己体悟的教理教义确定为“活在当下”,或者说“活得自在”,在佛经中称为“现法乐住”。
我发现“当下自在”或“现法乐住”是佛教最重要的精髓,只要你去修行,不需要许多年。努力一分,就化解一分痛苦,得一分自在。如数息观,不仅是一种方法,本身也是一种化解痛苦的途径。同样的我提倡一种行禅,专注于你脚下的每一步、调息,可以化解痛苦,只要用心,仅几步就可有感觉。
传统佛教认为,一切都是苦的,通过你的修行,并不能当下解脱痛苦,需寄托于来世或未来。在佛教中常有这种说法:三界如火宅,娑婆世界是五浊恶世,没有干净的地方,要解脱需求生他方净土,这是一种很传统的说教。根据我个人的体会,这种说教如走入极端,那将不是佛法。释迦牟尼佛选择我们这个星球降生、求法、证道,继而弘法度生,在人间安乐自在地生活了一辈子,我们为什么非要强调到其它星球去呢?这并不是要否定未来的幸福,而是说不要仅仅将幸福寄托于来世,应通过修行,力求现世得安乐,净化人间。换句话说就是要建设人间净土。多年来我立足于现实,实践着安祥自在的修行方法,并把这一观念传达给西方人,使他们很多人深获法益,认为这更符合当今人的根机。近些年我常到美国弘法,把这一理念弘传开来,已有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表示认同,前来学法。但由于场地等条件的限制,我们每次只能接收1200人来修行。在美国我们并没有通过什么媒体宣传,许多人都是自愿要求来的,通过修行,痛苦减少,精神都有不同程度的升华,他们进而将自己的感受传达给亲友,引导他们前来修行。所以我深信,人间佛教、寻求当下自在,而不是把希望仅仅寄托于未来或来世的理念是切合当今人类根机的。
历代祖师大德告诉我们,净土在哪里?就在我们心里。痛苦之源是心中有许多烦恼,心中烦恼少一分,痛苦少一分,环境也就清净一分,所以净土与佛法并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
我也常与基督教朋友谈净土问题,认为心清净了,净土即在心中。以前他们认为天堂是不可捉摸的,当了解净土即在心中时,就得到了很多受用,充实起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常与弟子们说,我常行在净土,并不一定要等到死后。
编辑:我们从有关您的著述以及刚才的谈话中注意到,禅师提倡的禅法结合了北传佛教与南传佛教、佛法与世法、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特点,强调融佛法于生活,观照正念于当下,这在当代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我们想问,禅师认为在当今应如何更有效地弘扬佛法?梅村是怎样做的?
一行禅师:用结合这个词不一定很准确,因为大乘理念在南传佛典中就有。不过有一点,了解南传佛教有助于认识北传佛教,了解北传佛教有助于认识南传佛教。不一定都要学,因为二者中都包含有彼此的教义,北传佛教中的大乘教义博大精深,从南传佛典中也能找到这方面的义理,只是彼此强调的有所不同。刚才提到的人间佛教理念等在南传佛教中都有。
如何在当今更有效地弘扬佛法,关键在于如何用当今的语言文字,根据当代人的思维模式去说法。如果只是因袭一大堆以往的佛教名相或概念,人们就会因为听不懂,感到枯燥乏味而离开你。其次应了解人们的痛苦以及痛苦的根源,这是使说法切合根机的首要条件。我们要认识实际的四谛,而不是概念上的东西。所有人都想将学到的佛法与他人分享,但仅有愿望不行,还须了解、理解和认识他人的痛苦,并提出适合他人的解除痛苦的方法。
应学会运用适合人们的语言、思维模式的弘法方法,这也是训练佛学院学僧的基本要求。佛学院不仅是学习传统教义的场所,也应是培训提高弘法能力的场所,就象医学院学生要到医院实习一样。
比如:在某一家庭,丈夫与妻子闹离婚,或者子女要自杀,对此我们应如何予以劝解转化呢?这是两个非常现实的案例。我以为,如果佛学院的僧人自己都化解不了自己的痛苦,就没有资格去解决他人的痛苦。心灵不能仅仅是装知识的工具,要用来化解矛盾,获得安乐自在,否则学习就不过是一些概念的堆积而已。
在梅村,一年要举行好几次大的禅修活动,其中夏天安居是以一个家庭为单位来参加活动的,通过禅修来化解家庭矛盾。我常抽出部分时间专为儿童说法,成年人非常欢迎这种做法。要求参加的人太多,我们只好有所选择。有时也不便拒绝,对求法若渴的人来说,拒绝是残忍的。
在欧美,这种修禅活动通常分为几大类,根据教师、艺术家、护士、职员、心理医生、家庭、儿童等不同的特点组织一些具有特色的修禅活动。禅修不能太死板,这也是我们生活需要的方式。禅法应是灵活的,结合现实的,而不应是教条的、说教式的。
如在北美,我们曾举办禅一活动,一次接纳2500人参加。在露天进行,自己带饭,都是美国人。组织这么多人活动光靠我是不行的,须靠僧团。禅修活动有一项内容,吃桔子,2500人用禅意来吃,大家很受用;2500人一道“行禅”也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编辑:一个多星期以来,禅师率领的寻根之旅参访了许多名山胜地,受到各地热情的接待,相互之间进行了友好交流。作为团长,能谈谈此行的收获和感受吗?
一行禅师:此行我感到非常高兴。参访交流的过程你都看到了,研修团的成员修行都非常认真,学到了很多东西,有一种回到家乡之感。大家都希望以后能再来,组团规模可能还要大,不仅人数增加,同时希望有更多的中国佛教徒与我们共修共学。四年前我曾经到过高旻寺,由于时间较短,当时只在大殿举行了有许多信众参加的说法活动。当时曾谈到怎样运用佛教文化造福中国人民,如何过好宗教生活。在历史上中国佛教徒是非常虔诚的、认真的,今天我又感受到了。
编辑:此次研修团重点在柏林寺、高旻寺这两个临济宗寺院进行了禅法交流,还参拜了正定临济寺。禅师属临济宗42代传人,能否谈谈对这几座寺院的印象。
一行禅师:越南的佛教于公元225年由康僧会法师来南京弘法时传入。当时正值中国的三国时代,吴国国君孙权支持他在南京建立了第一所寺院建初寺。那时僧会法师也是修禅的,还曾为两部禅经作序。中国禅宗分几次传入越南并形成了若干宗派,其中临济宗是一重要支派。当时在修法上多采用南传的禅法,但思想观念上逐步接受了大乘的思想。我到欧美弘法,则结合了西方人的特点弘扬禅法,这是为了方便他们习禅,有更多的人获得法益。
柏林寺、高旻寺继承了临济宗的正统禅法,而我到西方所弘传的禅法有了更新的内容。这是基于如下的思考:除了坚持禅的根本精神外,在方式方法上应着重于使当今的青年人和西方人更好地理解、学习禅法。这是我一贯努力实现的目标。在这方面,中国柏林寺的净慧法师与我有同感,也在致力于更新弘法观念与弘法方式。
说心里话,我对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思想是很崇拜的,他们都是一心为人民大众的,与我主张的有很多相通之处。从禅宗角度来说,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有着艺术家的天赋,过去不少禅师也是这样,不仅善于修行,而且悟性高,很有艺术家的天分,如善于言辞、擅长书法等。我认为,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为人民大众献身的觉受,心胸开扩,才能为大众服务。他们具有无畏的品质,此外还非常的朴实,这种朴实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能理解大众心中的痛苦,蕴含有一种慈悲之心。因此我是很赞赏和敬佩他们的。中国一向是佛教盛行的国度,大小寺院遍布各地,因而历史上名人受佛教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
佛教是一种古老的传统文化,而世界日益现代化,因此佛教必须适应社会的发展。如净慧法师提倡的生活禅,就是对时代发展的一种回应。我认为高旻寺今后会有很大的发展。
我认为,我所取得的最大成功就在于抓住了一个如何获得自由之身的问题。这种自由不是政治层面上的自由,而是减少、除去烦恼、执著获得的身心解脱、自在、愉悦,这也是禅的精神。当代人受名利、财色等的束缚,是很苦的。若能把他们引导到寻求身心的自由、自在、愉快上来,是很有吸引力的。佛陀也是这样做的。只要抓住了解脱烦恼这一环节,就会拥有信众。我们梅村非常朴实、自然,没有什么高大、气派的建筑、塑像,只有很普通的讲堂、“茅棚”,但很吸引西方信众。梅村所属的寺院都是这一风格。各国来的禅修者统一由僧团组织,指导他们坐禅、行禅等。目前梅村组织的禅修活动已经引起越来越多人的兴趣,这次组团来华参访,就是用另一方式让西方人了解禅的历史,与中国的禅友共同探讨如何开展禅一、禅二和禅七活动(即举办一天或二天或七天专门的禅修活动)。
西方人一般很难有时间或机会参加禅七活动。我们举办禅一、禅二活动比较多,这次来的人都是梅村的骨干力量,主要是要了解传统禅宗的修法,以便回去后更好地指导别人修行、弘扬中国禅。
编辑:这次禅师率领的梅村僧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来自八个不同的国度,多数都很年轻。梅村是如何解决他们在诵经、持戒以及六和相处等方面的问题的?
一行禅师:解决之法只能是循序渐进,首先都必须学会英文,掌握基本的佛法和戒律。英文熟悉后,在大众弘法上仍有困难,则采取同声翻译的办法解决。用法语弘法对象最多,其次为英语、意大利语、越语。
我们开展的禅修活动都是由僧团来组织、引导的。僧团成员来自许多国家,必须六和相处,否则很难去教化他人。所以我大多数时间着力于调解僧团的和合问题,这是搞好弘法的前提。
编辑:禅师对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痛苦有着深切的体验,能否请您谈谈对于当前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狂轰滥炸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的看法?
一行禅师:对于轰炸行动我是坚决反对的,我们不接受任何暴力。对南斯拉夫联盟实施轰炸,是缘于对他们缺乏沟通与理解。他们更需要帮助,需要理解,而不是轰炸。西方一些国家认为,种族问题用其它办法解决不了,只能采取武力。其实只要冷静思考,就能找到妥善的解决方法,我想这从佛教中都能找到的。当然我也不赞成种族迫害。有智慧的领导人,不会一味去抨击什么,而是善于提供一种良好的方法去解决问题,使冲突各方达成共识。我认为诉诸武力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徒然增加人们的痛苦。
目前南斯拉夫人民深陷在战火之中,从我们来说,不是单纯的拥护或反对谁,关键在于如何找到一种好的方法去化解危机。对于正在进行的轰炸,我的心中感到很悲哀,如同轰炸我个人一样。
编辑:这次梅村坐禅中心研修团来华参访、交流比较圆满,以此为契机,禅师对于法国梅村今后与中国佛教协会的合作交流有些什么设想?
一行禅师:我们对于今后的合作交流有很多想法,回去后将认真研究。交流可以从多方面进行,例如人员互访,交换禅修生;书籍、音像资料的互译等。今年9、10月份,我们在北美将举办一个大型的禅一活动,希望中国佛协能派人参加,这样可以把整个过程系统地介绍给中国朋友。
编辑:感谢禅师为我们作了很好的开示。谨祝禅师旅途愉快,法体康泰!
(陈星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