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司卡史德的洗脚水(9)
雪漠,你不要那样望着我,那便是最真实的我。你不要管陈亦新的那些话,他还是个孩子。他喜欢故事,他希望你这本书像畅销书一样,能吸引时下已经浮躁的那些眼球,或是写出一种神奇,或是写出世人眼中的艺术精品,但你更愿意质朴地写出我的心灵历程。
我知道,在你眼中,这才是你写作的意义。
等他再过几十年后,也许会更喜欢你现在的写法。
是的。我虽然经历了无数的神奇,但最神奇的却是,我从一个有欲望、为情欲所困的人,终于成长为圣者这一事实本身。
在我经历的所有寻觅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对莎尔娃蒂的思念。在我一生中,那是最叫我难以战胜的东西,但我终于战胜了它。
现在想来,真的有些后怕。你想,要是那时节,我只消生起退转心,那么,我便会老死在尼泊尔,成为一堆平庸的骨头,不会有后来证得的永恒。虽然,佛教认为诸行无常,但这只是对于世间法而言。对于真正证得了涅槃的人来说,他是实现了永恒的。因为,相对于世间的无常、苦、无我、不净,涅槃有常、乐、我、净四德。
只有那些有着断灭邪见的人,才会认为涅槃是断灭的虚无。涅槃其实超越了有无。只有证得涅槃者,才明白什么涅槃。
那些日子,我真的中了诅咒,大病了一个多月,总是死去活来的。陈亦新希望你将这种死去活来尽情地渲染,但死去活来,就是死去活来。无论“死去”,还是“活来”,都不重要。在我眼中,它们其实是无分别的。那时,我其实已经放下了生死。对于那时的我,放下生死,甚至比放下莎尔娃蒂要容易得多。
告诉你,在那段岁月里,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莎尔娃蒂。那情欲,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所以,你还可以在后面的信中,读到许多相关的内容。你不要随便地删了它们。
你会发现,即使在那些空行母为我开示了心性之后,我仍然会时时为情欲所困。你不要吃惊,因为即使在明白了心性之后,那情欲仍是我最难以对治的东西。情欲的可怕除了生理的原因外,还因为它贴着爱情的标签,而爱情,是人类情感中最接近信仰的东西。它时时会产生一种崇高感,并以这种崇高感冲淡真正的信仰。
不过,那时节,除了情魔之外,我真的遭遇了那些诅咒带来的外魔。你可以将那些外魔当成你认为的一种负面的暗能量。你虽然看不到摸不着,但它确实有一种功能性的存在。
巴普说,有一种巨大的邪恶力量包围了我。连我侍候的那些妓女,也说我很不吉祥。有时,我明明端给她们的是清水,但她们却说是污臭的脓血。只要是我沾过的东西,在她们眼中,总是恶心之极。
巴普说,今生,那些邪灵会像附骨之蛆一样跟定我。后来果然,除了我时不时会遭遇命难之外,我还一直处于纠纷之中。在我的有生之年,其他教派以及我的弟子中,总有一些“逆行菩萨”坏我的事。这都源于邪灵对我的惦记。
当然,现在看来,我后来的事业,其实也得益于那些邪灵。它们像牛虻一样,每当我这头老牛想懈怠的时候,就时不时刺我一下,让我生起警觉和精进。
后来,普巴为我做了息法火供,我的身体才渐渐好些了。
这天,司卡史德来找我。她仍是一脸冰霜,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温暖。我怀疑她知道了我跟莎尔娃蒂的书信往来。有心忏悔,又怕惹她不高兴。按密乘的说法,要尽量让上师欢喜,不说令上师不高兴的话,不做叫上师不高兴的事。她既然不问,我也不愿扫她的兴。
我跪在地上,顶礼了空行母的脚。
司卡史德冷冷地说,去,弄点热水,给我洗洗脚。
我很高兴地烧好了热水,跪在地上,给司卡史德洗起脚来。洗完之后,我用自己的头发擦干了她脚上的水。然后问,上师呀,你还要我做啥?
司卡史德指指那盆脏水,说,喝了它。
要不是巴普讲了卢伊巴的故事,我不会喝那水的。但现在,我已不是过去的我。我毫不犹豫地端起脸盆,喝起水来。但因为水太多,还剩下了些,我连忙取来钵,倒水入钵,说,这些,我等会儿再喝。
司卡史德露出了一丝笑意,说,以此因缘,你能住世一百五十年。同样,也以此因缘,我传给你一种无身空行母法,或能解除你眼下的寿难……来,端来那钵。
我端来那钵,钵中的水晃动着。司卡史德拔下钗来,一下下划那水。水被划开了一道道波痕,但钗一取出,水面便归于平静了。
司卡史德说,瞧,这水是你的心,这钗代表一把剑。世上的所有外现,对你来说,都是刺来的一把剑。它们总能刺入你的心。也就是说,你的心总能觉察到那剑的划动,要是你觉不出划动的剑,你便陷入了无记和顽空。但那剑,虽然也一下下划动,虽也能搅起波痕,但只要它一停息,水面便归于平静了。明白吗?
我沉吟道,你的意思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司卡史德露出了笑意,说,对。记住,修行的秘诀,如同剑刺入水面。当你面对那些神婢和客人时,你的心虽然要观照到他们,但你不必执著他们。你的心如那静水,应而无应,照而无照,觉而无觉,所有的外现和行为,虽也在你的心中留下一线痕迹,但剑一掠过,水面便归于平静了,刺而无刺,划而无划,不生执著,不去挂牵。这样,世上的一切,就伤害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