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附体之说与无二无别(12)
对于空行文字的转译之说,一些学者用了另一种说法——“附体”。这一说法,也承认了有一种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它有时会附着于人类身上,传播一种真理。
我的小说《西夏咒》出版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评论家陈晓明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文本如何自由:从文化到宗教——从雪漠的<西夏咒>谈起》(《人文杂志》2011年04期),文中有附体之说,他这样写道:
《西夏咒》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东西。……内里有一种不断涌动的宗教情怀在暗地使劲,表现在文本叙述上,就是如同神灵附体,使得小说叙述可以如此无所顾忌地切近存在的极限。……雪漠也是在玩着界限与僭越的游戏,他要僭越那个界限,他是有些胆大妄为,他要在没有标准的状态下找到自己的标准——他像是被什么神灵附体,否则,哪有这样的胆量,哪有这样的手笔,哪有这样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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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可以说是当代中国作家中极少数有宗教追求的作家,他有二十多年的修行经历,研究过世界上的多个宗教,尤为致力于研究大手印。雪漠写的《大手印实修心髓》是一本颇有影响的书,尽管他表示不会成为教徒,但他确实有相当深厚的宗教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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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的《西夏咒》是不可多得的极富有挑战性的作品。当代文学再要创造陌生化的经验,已经极其困难,而宗教情怀有可能使作家开辟出个人独特的道路。雪漠以他对宗教的虔诚,以他靠近生命极限处的体验,去僭越、越界、抵达极限。借用宗教情绪,雪漠的写作如同神灵附体,而只有附体的写作,可以让他摆脱现有的羁绊,飞翔、穿越、逃离,为当代小说呈现了一个独异的文本。
北京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人民文学出版社某报主编陈彦瑾女士曾参与过北京大学的一次讨论,她这样写道:
2011年5月6日,在北京大学二教316教室里,陈晓明教授又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课——师生共同研读《西夏咒》。本科生胡行舟说,《西夏咒》实在是一部神作。博士生丛治辰称,这部作品他简直没有资格去谈它,因为它已经超出了小说的范围,有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小说的文本更像是一个通灵师在讲话,用任何小说标准的手术刀去切割它都像是一种亵渎。这本书糅合了经书、赋、史传、传说、神话、小说,打通了历史、政治和宗教。在他看来,雪漠作为一个作者已不单单是一个小说家,更是一个信仰者,而其信仰者的部分在小说中汪洋恣肆地漫延,使得他没有办法去体悟,导致他对这个小说的认识有很大的盲区。陈晓教授也指出,《西夏咒》是一部奇特的极端之书,有着非常鲜明的风格和态度,它提供了一种新的叙事经验,对当代理论和批评提出挑战和刺激。作为研究者,他试图在当代文学史的语境中找到其叙述上的存在理由,这就是“附体的写作”。他说,如果说很多作者都可以从文本中建构其自我形象的话,《西夏咒》则很难根据文本建构出清晰的作者形象,透过文本几乎无法想象和触摸作者。文本中作者发出的声音好像不是他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声音,文本也像不是由作者写作出来,而是其他力量附着在作者身上,促使他写出来。所以,他感觉作者和文本都被附体了。
陈晓明认为,附体的写作其实是一个宗教问题。从当代文学史的语境看,中国文学从历史到文化,已经走到极限,那么,宗教作为一种写作资源,很可能为21世纪的作家们提供一条出路。作家凭借强大的宗教情怀,以神灵附体的方式书写的时候,可以超越历史、文化的美学规范,使文本呈现出一种自由。在他看来,《西夏咒》为当代文学从历史、文化向宗教突进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其书写经验从整个当代文学史来看都是极为稀有的,因此非常值得重视和研究。
由此,陈晓明指出,宗教和文学、音乐等艺术形式一样,可能是人类为了让自己能够生存的一种方式。雪漠借助宗教叙事来展开文学叙事,在梦一样的境界中进入、书写恶的世界,如同西部荒原上冬日的阳光照在泥土上的那种苍白,真实而又无力,虚幻而又真实,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经验,他称之为“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这种魔幻不同于拉美马尔克斯式的魔幻,而是直接从宗教中获得资源。借用雷利斯对巴塔耶的一段描述——“在他变成不可思议的人之后,他沉迷于他从无法接受的现实当中所能发现的一切……他拓展了自己的视野……并且意识到,人只有在这种没有标准的状态下找到自己的标准,才会真正成人。只有当他达到这样的境界,在狄奥尼索斯的迷狂中让上下合一,消除整体与虚无之间的距离,他才成为一个不可思议的人”,陈晓明指出,中国文学走到今天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文学经验,要超越这种经验,作者自身必然要先成为“不可思议的人”,而写出《西夏咒》这样不可思议的作品,这样极端的作品,雪漠自然也变成了达到“让上下合一,消除整体与虚无之间的距离”境界的“不可思议的人”。雪漠如此这般的写作,也是在“没有标准的状态下找到自己的标准”,这“才会真正成人”。
我发现,对于佛教界惯用的“无二无别”之说,陈晓明教授的文章中有着另外一种殊途同归的说法:“只有当他达到这样的境界,在狄奥尼索斯的迷狂中让上下合一,消除整体与虚无之间的距离,他才成为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无疑,陈晓明先生是有眼力的,他揭示了我写作时的某种真实:我的作品,其实是传递了千年的智慧之火发出的光明。在本书后面的文字里,无论它的外现是华丽还是质朴,我同样传递了一种能令我们豁然明白的智慧。
需要补充的是,写作此书时,我同样被一股神秘的大力裹挟着,没有了二元对立,没有了造作,心明空如天,了无一字,笔下却涌出了无穷景象。我曾请一位成就大德印证过。他说,这时,你跟诸佛或本尊是无二无别的。当我消除了所有执著,融入一种巨大存在时,一种神奇的力量就裹挟了我,文字就会像爆发的火山那样喷涌不已,仿佛不是我写此书,而是我仅仅是个出口。文字总是欢快地啸叫着从我的指尖跳跃而出。那种物我两忘,是超越了二元对立的,本尊即我,我即本尊。所以,我愿意将本书内容当成一种本来就有的存在,它像婴儿存在于母体一样,本来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当然也不离我的心性——而我,仅仅是它的出口。我只是进入澄明之境,叫那文字从我无执无著的心中流淌出来。当然,有时,我也会惊喜地品味它们,像酿酒师品尝他无意间酿出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