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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慧宗杲“话头禅”理路钩沉——以《大慧书》为线索(袁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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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慧宗杲“话头禅”理路钩沉——以《大慧书》为线索

广西大学哲学系  袁经文

内容摘要:一般认为,大慧宗杲首倡“话头禅”。其实,大慧之上诸多祖师,均在应用“话头禅”,只是由大慧宗杲给予充分诠释和阐扬,才引起世人关注。“话头禅”具有机用参禅的普适性,历代禅师均予重视。“话头禅”不是临济宗,也不是宗杲专屈,“话头神”是驾驭禅宗内在机理要义的必然诉求。禅宗的“正法眼藏”是直指“白心”。若能亲证“白心”,便能由“白心”流出佛法。在禅宗看来,三藏十二部经教,己不是源,而是流。正确解读“话头”,是领会“话头禅”的关键。在当今诸类相关着文中,凡有涉及“话头”者,多有错解,往往误认为“话头”就是句子,这只是浅尝辄止的表相之义;若是』卜于此点来解“话头”者,则完全背离诸祝和大慧宗杲本意。《大慧书》中,禅宗“本心”或“本地风光”的特征共有五点。禅宗亲证的“此心”,实质便是唯识学的第八识阿赖耶识。在我们的一般观念中,认为阿赖耶识是染污的,而“见道”是出世间的智慧;“见道”何以与此染污相应?实际上,这种认识己陷入边见,因为阿赖耶识是清净与染污不二、菩提与烦恼不二:尽管凡夫第八识阿赖耶识含藏染污烦恼种子,却不碍其自身具有菩提自性和本来自性消净涅槃。宗杲在信函中,对诸等学人的指导,既有回心规劝,也有原则基础;既有针对性的特殊禅法,也有一般性的通法,更有诸多深细实用智巧的行门。轻重缓急,繁约详略,各有侧重,并显出特色和份量。根据本人的领会,将散于诸处的法门予以分类探索;参学者当能于此一窥“话头禅”实修实证的具体路径。全文对大慧宗杲的“话头禅”作出周详诠释。

关键词:大慧宗杲  话头禅  禅宗  唯识学阿赖耶识

大慧宗杲(1089—1163年),是两宋之际临济宗杨岐派的大宗师。南宋高宗绍兴七年(1137年),宗杲四十八岁时,应右丞相张浚之邀,住持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径山能仁寺。白此,诸方参学云集,禅宗宗风由此播扬大江南北,座下僧俗常达数千人。世称宗杲为“径山宗杲”,宋孝宗赐号“大慧禅师”,卒谥“普觉禅师”。

宗杲大师,在禅宗史上,别开生面,拔萃奇特;其宗风不拘一格,既出手迅捷,果断刚猛,又慧眼独具,仁柔齐哺;既随心杀活,又应时待机,  自在任运。他对法义禅理的把握,异常细腻精湛。由他开创的禅风,具有鲜明的逻辑主线,普利学人依此实修实证。宗杲不愧为擅辟先河、开创宗风的一员虎将和大宗匠。

《大慧书》全称《大慧普觉禅师书》,共6卷,收录宗杲大师与2名僧人和40名士大夫(上至丞相,下至知县,其中一名为丞相的母亲)的往来书信共62封,全文10多万字,是研究大慧宗杲“话头禅”的重要文献。

《大慧书》收于《大正藏》第47卷,为《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共30卷)的第25卷至第30卷。现依据吕有祥、吴隆升校注的《大慧书》(下称“吕本”)  为研究版本。该版本以《中华人藏经》所收影印明“永乐北藏本”为底本,以《大正藏》、《卍正藏经》为对校本,以日本学者荒木见悟校注的《禅的语录·大慧书》为参校本。此版本得到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为目前所见《大慧书》的最好版本。本文的研究分析,以该版本为基础,对其校勘成果予以采纳;但为方便读者查找,凡引用的《大慧书》原文,均标明在《大正藏》中的相应出处,若与“吕本”校注有出入者,在引文中加括号标明。

现选择《大慧书》作为研究“话头禅”的主要线索,是基于此中多有大慧宗杲思深肺腑之语,且是与诸类朋辈弟子交心,其“备众生机,随机摄化”的禅风,得以一一透显。由此更见宗杲禅法脉络和诸等内在机要。

《大慧书》由于纯系书信函件,此中背景往来、前奏后话等信息多有隐匿:又,《大慧书》涉及的义理、禅法极为精当深邃。由此种种,导致全文读来多显迷离扑朔,犹如幻龙见首藏尾,致使其繁富义深的内在理路,不易省察。本文拟对此中诸多关要点,作山系统胪列,逐一发要钩沉,拟将大慧宗杲“话头禅”研究推进到一个新境域。

一、正法眼藏

以世俗目光掂量,极易对禅宗产生以个·疑问:禅宗文献或道场,多不见有佛法文义的诠显,在在处处,林林总总,尽是作哑谜、卖关节,手舞足蹈……,不着边际,究竟有何用途?

人慧宗杲就遇到这种不明禅意的人发出的慨叹:

“今时学道之士,只求速效,不知错了也。却谓:  ‘无事省缘、静坐体究为空过时光,不如看几卷经、念几声佛、佛前多礼几拜、忏悔平生所作底罪过……”’宗杲指出:“此是愚人所为”。

他援引祖师教示:“不见黄檗和尚云:‘我此禅宗,从上相承以来,不曾教人求知求解。……”,

如果不求知解,何以学禅?他指出,那些“只以聪明意识计较思量,向外驰求”者的悲哀和根本错处在于,“示以本分草料,多是当面蹉过,将谓从上古德,有实法与人。”。这里的“本分草料”是指禅宗的机锋警语,施以“本分草料”的目的,便是要涤除有为法相。

他总结道,“无一法可以传授”与人的义理依据在于,“诸佛出世,祖师西来,亦无一法可以传授。何以故?有传有授,是无明法,是有为法,非智慧法,非无为法。”

义说:“诸佛诸祖,并无一法与人,只要当人自信自肯、自见自悟耳。若只取他人口头说底,恐误人。”

宗杲曾将当时丛林的弊病概括为,“于今诸方,多是曲指人心,说性成佛”;认为此与“祖“祖师西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形成鲜明对反。

他在住持临安(今浙江杭州)径山能仁禅院时,曾说禅宗起白“拈花微笑”而发出慨叹:“白是丙天四七,东十二三,天下老和尚,各各以心传心,相续不断。若不识其要妙,一向溺于知见,驰骋言词,正法眼藏流布,岂到今日?””

那么,禅宗的“要妙”或“正法眼藏”是什么?

是直指“自心”。若能亲证“自心”,便能由“自心”流出佛法。这有《华严经》为证:

“如是一切佛菩萨法,皆由自心……一切凡愚,迷佛方便,执有三乘;不了三界由心所起,不知三世一切佛法自心现量……善男子,当知自心即是一切佛菩萨法。”

《楞伽经》也有:“显示一切说,成真实相,一切佛语心。”这是说,一切佛为了使宣说的教义与真谛实相一致,均是依于佛对白心的现观证量,佛所说言语,便是依白心而建立。

在禅宗看来,三藏十二部经教,已不是源,而是流。

宗杲就曾引用古德话语指出:“若使老汉初为渠拖泥带水说老婆禅,眼开后定骂我无疑。……赵州云:‘若教老僧随伊根机接人,  自有三乘十二分教接他了也。老僧这里只以本分事接人;若接不得,  白是学者根性迟钝,不干老僧事。,思之思之。”

所以,宗杲借岩头语而说“万世规式”:“岩头云:‘若欲他时播扬大教,须是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羔天盖地,始是大丈夫所为。’岩头之语,非特发明雪峰根器,亦可作学此道者万世规式。所谓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无始时来,现量本自具足。”。

但是,禅宗现量举示的“正法”和“要妙”,又多是令人迷惑的:

在《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中,宗杲曾道:“我这里无法与人,只是据款结案。恰如将个琉璃瓶子来,护惜如什么,我一见便为尔打破:尔又将得摩尼珠来,我又夺了;见尔恁地来,我又和尔两手截了。所以临济和尚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尔且道:既称善知识,为什么却要杀人?尔且看,他是什么道理?”

又道:“今时兄弟,知见情解多,须要记闲言·氏语,来这里答。大似手中握无价摩尼宝珠,被人问:‘尔手中是什么?’却放下,拈起一个土块。可杀痴!若恁么,参到驴年也不省。”。

要领会此上两段隐含的深义,需是自参自省始得;宗杲指出:“此事无人情,不可传授,须是自家省发,始有趣向分,若取他人口头办,永劫无有歇时。”

若是“自家省发”,便要涉及对“话头禅”的认识。

二、“话头”与“话头禅”

一般认为,人慧宗杲首倡“话头禅”,其实,大慧之上诸多祖师,均在应用“话头禅”,只是由人慧宗杲给予充分诠释利阐扬,才引起世人关注。

在引用唐代岩头全豁禅师的话时,宗杲作释说:“岩头曰:‘却物为上,逐物为下。’又曰:‘人统纲宗,要须识句。’甚么是句?百不思时唤作正句……”

宗杲还常常引用历代祖师言句,例如,“看经教并古人语录种种差别言句,亦只如此做工大。如‘须弥山’、‘放—卜着’、‘狗子无佛性’话、‘竹篦子’话、‘一口吸尽西江水’话、‘庭前柏树子’话,亦只如此做工夫。更不得别生异解、别求道理、别作伎俩也。””这些划线的句子便出白赵州从谂、汝州省念、马祖道一等祖师,其中赵州禅师的“话头”——“狗子无佛性”,  宗杲更是多次引用。

正是因为“话头禅”具有机用参禅的普适性,历代禅师均予重视。“话头禅”不是临济宗,也不是宗杲的专属,“话头禅”是驾驭禅宗内在机理要义的必然诉求;从而,“话头禅”才在禅宗史上,魅力流淌,绵延流布至今,影响巨广。本人认为,“话头禅”实质等同于唯识学的“加行无分别智”,此是中国历代丛林具化唯识学深义的重大举措:“话头禅”之效用,就是为了达到和实现唯识学的“加行五分别智”——此点在此暂不展开,将来详谈。

正确解读“话头”,是领会“话头禅”的关键。在当今诸类相关着文中,凡有涉及“话头”者,多有错解,往往误认为“话头”就是句子,这只是浅尝辄止的表相之义:若是止于此点来解“话头”者,则完全背离诸祖利大慧宗杲本意。

虚云老和尚是“话头禅”的提倡者,他曾对“话头”给出正确明晰的解释,不妨引录:

“什么叫话头?话就是说话,头就是说话之前。如念“阿弥陀佛”是句话,未念之前,就是话头。所谓话头,就是一念未生之际。一念才生,已是话尾。这一念未生之际,叫做不生;不掉举,不昏沉,不着静,不落空,叫做不灭。时时刻刻,单单的的,一念闪光返照这“不生不灭”,就叫做看话头,或照顾话头。”,

虚云这一释义,正是秉承大慧宗杲的原意。

宗杲曾道:“疑情未破,但只看个古人入道底话头,移逐日许多作妄想底心来,话头上则一切不行矣。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只这一字,便是断生死路头底刀子也。”

这是说,要用“话头”来抑制整日妄想之心。但是,“话头”却不是意识中清楚明白的句子,这样的“话头”句子还得放下:

“都将平昔,或自看经教、话头,或因人举觉指示得滋味欢喜处,一时放下。依前百不知、百不会,如三岁孩儿相似,有性识而未行,却向未起求径要底一念子前头看。……左右若信得及,只向未起求径要指示一念前看。看来看去,忽然睡梦觉,不是差事。此是妙喜。平昔做底得力工夫。”

这里的关键,是“前百不知、百不会”利“只向未起求径要指示一念前看”,强调了要向“一念子前头看”。既然是“未起求径要指示”处,似乎就应是尚未起心动念时;但若是如此,没有思维了,义怎能去“看”呢?

有这种疑惑,是因为将“未起求径要指示”当成任何念头都不生起了:而这也是要远离的:

“只就这里看个话头,……看时不用博(博,疑为“抟”字之讹)量,不用批注,不用要得分晓,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说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

在主张不能作诸种拟议思维的同时,突山了不能“堕在空寂处”,不能“掉在无事甲里”。

那么,如何能兼顾这似乎是抵消了的矛盾二者?这就需要对“一念不生”利“一念相续”进行区分。虚云上述主张“话头,就是一念未生之际”,这“一念未生之际”,实质不是指任何念头都不生起,而是指净念以外的念头不要生起,是要除掉世间一切杂念(这常被称为“一念不生”),只需保留净念(“净念”一义,—下文涉及)持续不断(这常被称为“净念相继”或“一念相续”)。“一念不生”和“一念相续”,实质是一体的两面。严格说来,词语“一念”,在两处语境中涵义不同,“一念不生”处,指的是杂念不生;“一念相续”处,指的是净念持续。由于汉语习惯用法或口语使然,二处均称“一念”。但由于二者同属意识心的现起,沿习旧语,将二处的念头均称“一念”,不但在语词上脱口白然,在义理上也顺理成章;尽管二者的意义有本质不同。

虚云用“不生”、“不灭”,以及“一念闪光返照这‘不生不灭”,已然是对此上诸义作了很奸概括。

综合以上种种,操用自在活络了,便是在参“话头”。但这似乎是意犹未尽,要理解之,难度尚是不少。

笔者曾对“话头禅”有过体验,现据我本人的感受谈一些粗浅认识。

“看话头”、“参话头”或“照顾话头”,应是在情感专注和着迷中浸润持续,去掉知性的明白和察觉,只是一团、一簇或一股牵挂的意识流,具体牵挂什么或心系何方,不甚明了。由于倾心、渴念、追求某个对象(下详)——此即是“挣念”——经过长期的持续状态,本能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自然的忘我,  自己仿佛已经与渴盼的对象融为一体。在这种交融状态,己没有对所谓主体利对象的分辨和自觉;因为一旦有了主体和对象的灵知,便已经是“话尾”;“话头”是超越这种境界的。

“话尾”是知性,“话头”是情感。但情感又非五欲情感,情感不是渴念的对象,情感是促使照顾“话头”状态得以实现和持续的源泉利活力。

对“话头”抱有的浓烈情感,源自于对对象的了解、熟知和渴求,并以必要的“疑情”作基础。所谓“疑情”,便是对禅宗宗旨(下详,上述的“某个对象”正是指此)的探索、琢磨而自然产生的一种在迷惘中求知的焦虑和心灵的跃动——以上的“净念”便是指这一个;“疑情”是隐在的,是莫可名状的。只有以此作为基础,浓烈情感才会产生。“疑情”本身是知性的,在“话头”中,“疑情”只是使思维更深更微细的源泉和动力之一(“疑情”比情感成为更根本的源泉和动力),“疑情”,或由祖师言句引发,或由经典义理的领会引发,但“疑情”本身,不能成为“话头”——这正是以上本文指出的“话头”被解为“句子”不正确的原因,此意即是“话头”不是“句子”。“话头”,那是一种让“疑情”笼罩而又不在具体清晰的“疑情”中,即不在思维推理中;那是似乎无所事事,但又冥灵牵挂真理实相之非无心、非有心状态,这才是“话头”。

宗杲也就此深入阐释:“但将妄想颠倒底心,思量分别底心,好生恶此底心,知见解会底心,欣静厌闹底心,一时按下。只就按下处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  ‘无。’此一字子,乃是摧许多恶知恶觉底器仗也。不得作有无会,不得作道理会,不得向意根下思量下度,不得向扬眉瞬目处垛(垛,“吕本”作“探”)根,不得向语路上作活计,不得扬在无事甲里,不语(语,“吕本”作“得”)向举起处承当,不得向文字中引证。”

三、禅宗的“本地风光”与唯识学的阿赖耶识

神宗的宗旨,是追求、实践和亲证人生宇宙的实相。参“话头”的目的,便是寻找人生宇宙的真谛;具体言之,便是欲识禅宗“本心”。因而,在参“话头”之前,必须要对禅宗的“本心”具有足够认识。

(一)“本心”的多种异名

在《大慧书》中,对“本心”的称谓有多种表述,不妨一录:

(1)“本地”、(2)“本地风光”、(3)“自己本地风光”、(4)“此心”、(5)“自己”、(6)“本来人”、(7)“此一段大事因缘”、(8)“此段因缘”、(9)“此段人事因缘”、(10)“此个门中”、(11)“无上止等菩提”、(12)“法性”、(13)“阿耨菩提”、(14)“本来面日”、(15)“自己本来面目”、(16)“自家屋里事”、(17)“白家父母”、(18)“自家主人公”、(19)“匿德藏光者”、(20)“根源”、(21)“毗卢藏海”、(22)“寂灭大解脱光明海”、(23)“了达三世处”、(24)“顶门眼”、(25)“毗卢顶”、(26)“金刚王宝剑”。

(二)“本心”的特征

“本心”或“本地风光”到底是指什么?又有哪些特征呢?归纳宗杲诸处阐义,得出如下几点:

(1)此心生佛平等不二。

“此心与三世诸佛一体无二,若有二,则法不平等矣。”

(2)此心本来自性清净,不曾迷惑,本来成佛。

“如清净摩尼宝珠,置泥潦之中,经百千岁,亦不能染污,以本体自清净故,此心亦然。正迷时,为尘劳所惑,而此心体,本不曾惑。所谓如莲华不着水也,忽若悟得此心本来成佛,究竟自在,如实安乐:种种妙用,亦不从外来,为本自具足故。”

(3)此心无有实体,离言说、心缘和文字诸相,不可以声色见求。

▲“此心无有实体……无时无节,无古无今,无凡无圣,无得无失,无静无乱,无生无死,亦无湛然之名;亦无湛然之体,亦无湛然之用;亦无恁么说湛然者,亦无恁么受湛然说者。若如是见得彻去,径山亦不虚作此号,左右。亦不虚受此号。”

▲“此事决定离言说相、离心缘相、离文字相。”。

▲“故经云:‘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谓此广大寂灭妙心,不可以色见声求。应无所住,谓此心无实体也。而生其心,谓此心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

最后一段,可视为是对上两段的总结。这里是认为,不应视依托六尘的心为真心,这样生起对真心的认识是错误的——此已是妄心:真心则是“无所住”,与此特征相应而生起对真心的认识便属止确。

(4)此心与意识心截然不同。

▲宗杲曾谓:“佛言:‘有心者皆得作佛。此心,非世间尘劳妄想心。”

“世间尘劳妄想心”,便是意识安心。但当时的参禅者,常将意识妄心,认作真心;在书信往来中,宗杲便予一一指正:

▲“逐日起来应用处,圆陀陀地,与释迦、达磨无少异,  白是当人见不彻、透不过,全身跳在卢色里,却向里许求出头,转没交涉矣。””

这里的“里许”便是指“日用”“声色”的意识心,“出头”便是指凭借真心而了脱生死。一句“转没交涉”,表明了向意识心求悟是一种过失。

▲“居仁自言:‘行年六十岁,此事未了。’问渠:未了底,为复是举手动足、着衣吃饭底未了?若是举手动足、着衣吃饭底,又要如何了他?殊不知,只这欲了知决定、,见得死后断灭不断灭底,便是阎家老子面前吃铁棒底。此疑不破,流浪生死,未有了期。””

该处用“此事未了”、“未了底”表示尚未证悟“此心”;用“举手动足、着衣吃饭底”和“欲了知决定、见得死后断灭不断灭底”表示意识妄心的活动;“阎家老子面前吃铁棒底”表明,若尚未证悟真心,便不能了生死,腊月生死关头,在阎王面前是自救不了。这里显然是否决了将意识妄心误作真心之谬。

▲“此是妙喜应病与药。不得已,略为居士指个归家稳坐底路头而已。若便认定死语,真个唤作本命元辰,则是认识神为自己,转没交涉矣。故长沙和尚,云:‘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

“归家稳坐”是指悟后境界;此中,用“本命元辰”、“自己”、“本来人”和“真”等来表示真心,用“识神”和“生死本”表示妄心:又一句“转没交涉”并引用古德语句,使二心的分判得以鲜明化。

(5)此心与意识心是体用关系。

“祖师云:‘但有心分别计较自心见量者,悉皆是梦。若心识寂灭,无一动念处,是名正正觉。’觉既正,则于日用二六时中,见色闻声,嗅香了味,觉触知法,行住坐卧,语默动静,无不湛然,亦自不作颠倒想。有想无想,悉皆清净。既得清净,动时显湛然之用,不动时归湛然之体。体用虽殊,而湛然则一也,如析柄檀,片片皆柄檀。”

此中陈义较深,读者细加玩味,或可明白;限于篇幅,不作探析。

只有从义理上有了对禅宗“此心”一般特征的理解和掌握后,才能进入“话头禅”。但是,在参“话头”过程,·却又不能惦记、铭刻这些知识义理,只是对追求的“此心”,有一种恍恍惚惚的焦虑或牵挂便可。

(三)“本心”与阿赖耶识

禅宗亲证的“此心”,实质便是唯识学的第八识阿赖耶识。禅宗证悟的祖师,设立道场,目的便是要接引学人开悟。禅宗开悟与唯识学紧密相关。

在唯识学体系,佛法的真正修行是指迈入“修道位”;而“修道位”的修行,是以进入“见道位”为依托。“见道”就是指亲证法界实相,包括证“人无我”和“法无我”;在初“见道”,始证“人无我”时,“见道”也指亲证人人本来具足的第八识阿赖耶识,《成唯识论》卷三提到:“已入见道诸菩萨众,得真现观,名为胜者,彼能证解阿赖耶识,故我世尊正为开示。或诸菩萨,皆名胜者,虽见道前未能证解阿赖耶识,而能信解求彼转依,故亦为说。”

在我们一般的观念中,认为阿赖耶识是染污的,而“见道”是出世间的智慧;“见道”何以与此染污相应?实际上,这种认识已陷入边见,因为阿赖耶识是清净与染污不二、菩提与烦恼不二;尽管凡夫第八识阿赖耶识含藏染污烦恼种子,却不碍其自身具有菩提自性和本来自性清净涅槃。又因为“见道”所证,是二空所显真如,《佛地经论》便说:“从初地已上菩萨,证得二空所显真如;观一切法,遍计所执本性,无生亦无有灭,本来寂静,  自性涅槃。”。在初证“人无我”而达“人我空”时,所证的正是众生身中第八识的本来自性清净涅槃;这正是禅宗常说的“白性”、“真心”  、“本地风光”  或“自家主人公”。

《成唯识论》的“见道”、“真现观”,诚然已包括证“人我空”即证人人身中本具“真心”者,这便是禅宗的开悟或明心;但是,正是由于禅宗开悟祖师,大多未能双具同证“人无我”和“法无我”,即未能“证得二空所显真如”,只能够证其中之一的“人我空”真如,即只证“无生忍”,未证“无生法忍”,所以,神宗开悟祖师,尚未成为初地菩萨:但是,他们却也已是“胜者”。所以,唯识学的“见道”、“真现观”,反映在禅宗道场,便是如上文所提“求山头”和“归家稳坐”等等。

其实,人慧宗杲在谈到参“活头”时,就曾经明确说到“第八识”:

“且将这思量世间尘劳底心,问在思量不及处。试思量看!那个是思量不及处?僧问赵州:  ‘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  ‘无。’只这一字,尽尔有甚么伎俩,请安排看、请计较看!思量计较安排!无处可以顿放,只觉得肚里闷、心头烦恼时,正是奸底时节;第八识相,次不行矣。觉得如此时,莫要放却:只就这‘无’字上提撕,,提撕来提撕去,生处自熟,熟处自生矣。”

这里的“第八识相,次不行矣”,指的便是,既要在参禅之前熟知真心第八识的相关特征,又要在参禅阶段,在心恼肚闷时,意识心不要对第八识心的特征相状有任何牵挂,要适时放弃,此时便易于进入“生处自熟,熟处自生”的境界。

什么是“生处”、  “熟处”?宗杲作出解释:

“既办此心,第一不要急,急则转迟矣;又不得缓,缓则怠堕矣。如调琴之法,紧缓要得中,方成曲调。但向日用应缘处,时时觑捕:  ‘我这个能与人决断是非曲直底,承谁恩力?毕竟从其么处流出?’觑捕来觑捕去,平昔生处路头臼熟。生处既熟,则熟处却生矣。那个是熟处?五阴、六入、十二处、十八界、二十五有、无明业识、思量计较心识、昼夜熠熠如野马无暂停息底是。这一络索,使得人流浪生死,使得人做不好事。这一络索既生。,则菩提、提、涅槃、真如、佛性便现前矣。当现前时,亦无现前之量。”

显然,此中用“生处”、  “熟处”来表示未悟的凡大对真妄二心的熟悉程度。即是说,凡大的“熟处”是日用之心,  “生处”是禅宗“此心”:而圣者则与此相反。若能达到“生处白熟,熟处白生”的境界时,就离刹那开悟不远了——“要须生处放教熟,熟处放教生,始与此事少分相应耳。”‘

上面所引《大慧书》对“本心”的种种表述,有些词语,实质便也在透出第八识阿赖耶识的含意。诸如:“此一段大事因缘”(此承《妙法莲华经》之义趣)、“无上正等菩提”、“法性”、“阿耨菩提”、“本来面目”、“自家主人公”、“匿德藏光者”、“根源”、“毗卢藏海”等。

四、“话头禅”禅法

分析了禅宗的法义禅理后,就要直面具体的参禅方法。宗杲在信函中,对诸等学人的指导,既有回心规劝,也有原则基础;既有针对性的特殊禅法,也有一般性的通法,更有诸多深细实用智巧的行门。轻重缓急,繁约详略,各有侧重,并显山特色和份量。以下根据本人的领会,将散于诸处的法门予以分类探索。

(一)回心法门——无常迅速,生死事大

大慧宗杲在书函中,对耽欲尘俗的士大夫,奉上诸多规劝性箴言,谈及世俗人生与“此一大事因缘”的关联和抉择。

(1)汤丞相汤进之,为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入相,宗杲在给他的函中说到:

“书生做到宰相,是世间法中最尊最贵者。若不向此事上了却,即是虚来南阎浮提打一遭,收因结果时,带得一身恶业去。”

(2)宗杲在绍兴五年(1135年)、四十七岁时,给江给事的信则说:

“人生一世,百年光阴,能有几许?公白屋起家,历尽清要。此是世间第一等受福底人;能知惭愧,回心向道,学出世间脱生死法,又是世间第一等讨便宜底人。须是急着手脚,冷却面皮,不得受人差排。自家理会本命元辰,教去处分明,便是世间出世间一个了事底大丈夫也。”

(3)宗杲在回复正当年富力强的黄知县时,就说到“无常迅速,生死事大”,对黄知县于“春秋鼎盛”之年,就回心“无上菩提”,感到欣慰。

“收书,知为此一大事因缘甚力。大丈夫汉,所作所为,当如是耳。无常迅速,生死事大。过了一日,则销了一日好事,可畏可畏!左右春秋鼎盛,正是作业不识好恶时,能回此心,学无上菩提,此是世界上第一等难容灵利汉。五浊界中,有甚么奇特事,过如此段因缘?趁色力强健,早回头,以临老回头,其力量胜百千万亿倍,老汉私为左右喜。”

(4)在给功成名就、处于人生暮年的兵部侍郎和翰林学士汪彦章的函件中,也透出了劝汗惜时习禅的警示与悲悯。

▲“一个汪彦章,声名满天下。平生安排得、计较得、引证得底,是文章,是名誉,是官职。晚年收因结果处,那个是实?做了无限之乎者也,那一句得力?名誉既彰,与匿德藏光者相去几何?官职已做到人两制,与作秀才时,相去多少?而今已近七十岁,尽公伎俩,待要如何?腊月三十日,作么生折合去?无常杀鬼,念念不停。”

▲又说:“世间愚庸之人,饥寒所迫,日用无他念,只得身上稍暖、肚里不饥便了。……受富贵底,身上既常暖,肚里义常饱,既不被这两事所迫,又却多一件不可说底无状。以故常在生死魔网中,无由出离。除宿有灵骨,方见得彻、识得破。……百年光景能得几时?念念如救头然,做好事尚恐做不办,况念念在尘劳中而不觉也?可畏可畏!”

▲宗杲还引用古德语句对汪规劝,“雪峰真觉云:‘光阴倏忽暂须臾,浮世那能得久居;山岭年登三十二,入闽早是四旬余。他非不用频频举,己过还须旋旋除:为报满城朱紫道,阎王不怕佩金鱼。’古人苦口叮咛,为甚么事?”

(5)北宋徽宗、崇宁年间进士,南宋高宗绍兴八年,任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的曾侍郎,来函说到自己因“科举婚宦”、“恶觉恶习”,未能“纯一做』:夫”而深感罪责,宗杲则为之细中数来,逐一除却过多的白责:

宗杲在复函中说:“承叙及:‘自幼年至仕宦,参礼诸大宗匠,中间为科举婚宦所役,又为恶觉恶习所胜,未能纯一做工夫,以此为大菲。又能痛念无常世间种种虚幻,无一可乐,专心欲究此一段大事因缘。’其惬病僧意。然既为士人,仰禄为生,科举婚宦,世间所不能免者,亦非公之罪也。以小罪而生大怖惧,非无始旷大劫来承事真善知识,熏习般若种智之深,焉能如此。而公所谓大罪者,圣贤亦不能免。但知虚幻非究竟法,能同心此个门中,以般若智水,涤除垢染之秽,洁净白居,从脚-卜去一刀两段,更不起相续心,足矣,不必思前念后也。”

(6)针对士大夫“高谈阔论”世间学问,以“一事不知为耻”,却不于参究“自家屋里事”着急,“终日数他宝,  自无半钱分”而发出感慨:

“博览群书,高谈阔论,孔子又如何?孟子又如何?庄子又如何?周易又如何?古今治乱又如何?被这些言语使得来,七颠八倒。诸子百家,才闻人举着一字,便成卷念将去,以一事不知为耻。及乎问着他自家屋里事,并无一人知者。可谓终日数他宝,自无半钱分。空来世上打一遭。脱却这壳漏子,上天堂也不知,入地狱也不知。随其业力,流入诸趣,并不知。若是别人家里事,细大无有不知者。”

宗杲大师,济世弘法的苦口婆心,度人回心向道的菩萨情怀,昭然揭显。

他还精辟指出了世间与梦事的相互关系,意味深远:

“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教中自有明文,唯梦乃全妄想也:而众生颠倒,以日用目前境界为实,殊不知,全体是梦。而于其中复生虚妄分别,以想心系念、神识纷飞为实梦。殊不知,正是梦中说梦,颠倒中又颠倒。……则全梦是实,全实是梦,不可取,不可舍。”

(二)基础法门——善根与发愿立志

白俗世回心后,便要植下根基,这包括广种善根,累积“见道”资粮,并且及时于佛前发愿,坚定志向。

但是,一般入佛学道者,往往沉湎于世间善事,而乐此不疲——尽管是必备资粮;若仅止于此,则与世间其它宗教善法无异,离佛法尚远矣。

大慧引用《华严经》中文殊对善财童子的话,表达了“发起行愿”,亲证“法性”的迫切:

“文殊遥伸右手,过一百一十由旬,按善财顶曰:‘……于一善根心生住着,于少功德便以为足,不能善巧发起行愿,……不能了知如是法性、如是理趣、如是法门、如是所行、如是境界,若周遍知、若种种知、若尽源底、若解了、若趣入、若解说、若分别、若证知、若获得,皆悉不能。’文殊如是宣示善财,善财于言下成就阿僧只法门,具足无量大智光明,入入普贤门……。”

文中划线的部分,表达了若要“趣入”“证知”“源底”,需是不“住着”于“功德”善举,关键是要“发起行愿”,亲证“法性”。

那么,该如何发起行愿呢?在答曾侍郎书中,宗杲提到:

“但于诸佛前,发大誓愿,愿此心坚固,永不退失。仗诸佛加被,遇善知识,一言之下,顿亡生死,悟证无上正等菩提,续佛慧命,以报诸佛莫大之恩。若如此,则久久无有不悟之理。”

宗杲又强调,立志抵御世间俗心俗念和修学般若的重要:

“众生界中事不着学,无始时来习得熟,路头亦熟,  自然取之左右逢其原,须着拨置;出世间,学般若心,无始时来背违,乍闻知识说着,  自然理会不得。须着立决定志,与之作头抵,决不两立。此处若入得深,彼处不着排遣,诸魔外道自然窜伏矣。”

如此而行,即便今生不悟,“临命终时”,直至“来生出头”也有诸般“受用”:

“苟念念不退初心,把自家心识,缘世间尘劳底,回来抵在般若上。虽今生打未彻,临命终时,定不为恶业所牵,流落恶道;来生出头,随我今生愿力,定在般若中,现成受用。此是决定底事,无可疑者。”

(三)原则法门——离四句,绝百非

世智辨聪的学人,往往喜欢对禅宗所证的“自心”实相,整日介思维卜度,却不愿去做下手功夫;宗杲劝诫之,这只是枉然:

“但莫于古人言句上只管如迭塔子相似,一层了又一层,枉用工夫,无有了期。”

未证悟实相者,依文解义,便会生出诸多“巧见”,不是“着有”,便是“着无”,均难以与中道实相契切;所以,宗杲劝告不要“念后思前”,只管“一刀两段”、“离四句、绝百非”,因为那一切均于事无补:

“苟未彻根源,不免依语生解,……佛言:‘虚妄浮心,多诸巧见。’若不着有,便着无。若不着此二种,便(便,《人正藏》作“种”,现据“吕本”改)于有无之间搏(搏,当是“抟”字之讹;“吕本”从“搏”)量卜度。纵识得此病,定在非有非无处着到。故先圣苦口叮咛,令离四句、绝百非,直下一刀两段,更不念后思前,坐断千圣顶额。四句者,乃有、无、非有非无、亦有亦无是也。”。

对禅宗真修实悟而言,阻绝情思见地,就是在举足迈离世间此岸境界,这已成为参禅的重要法则。

但是,却不要误会,“知解”是绝不能完全摒除的,否则,便陷入空寂。况且,在“离四句、绝百非”中,总得有一个“知解”去“离”去“绝”,否则,“离四句、绝百非”便成为荒诞戏论之谈。所以,宗杲就指出:

“从上大智慧之士,莫不皆以知解为俦侣,以知解为方便,于知解上行平等慈,于知解上作诸佛事。如龙得水,似虎靠山,终不以此为恼,只为他识得知解起处。既识得起处,即此知解,便是解脱之场,便是出生死处。”

(四)一般法门——闹处求静的功夫

参禅首先便需选择适合自己的“话头”,用于捣断自己的言思心行。宗杲最常举的是“狗子无佛性”,这是一句与佛教义理不符的乖谬之语,因为佛说众生均有佛性,何以此处独说狗子“无”佛性?正好籍此去思去索,一旦厮磨功夫成熟,便有可能“撞发关桢子”,刹那间“一念相应”。而得悟:

“承日用不辍做工大,工夫熟则撞发关秧子矣。所谓工夫者,思量世间尘劳底心,回在‘干屎橛’上,令情识不行,如十木偶人相似。觉得昏怛没巴鼻。可把捉时,便是好消息也。莫怕落空,亦莫思前算后几时得悟。若存此心,便落邪道。佛云:‘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着即祸生。’”

这一段可视为是“话头禅”的一般法门;这已是在踏实做功夫。但是,参“话头”的过程,不要一味追求静境,更要善于练就闹处取静的硬功夫,因为尘劳中的芸芸众生,闹时居多,静处却少:

“然世间尘劳,如火炽然,何时是了?正在闹中,不得忘却竹椅蒲团上事。平昔留心静胜处,正要闹中用。若闹中不得力,却似不曾在静中做工夫一般。……若以静处为是,闹处为非,则是坏世间相而求实相,离生灭而求寂灭。好静恶闹时,正好着力。蓦然闹里撞翻静时消息,其力能胜竹椅蒲团上千万亿倍。但相听,决不相误。”

这里的“竹椅蒲团”便代表静中功夫。此段意味深长,表达出日常躁动中得悟的几率远高于一味求静时,值得回味。

宗杲常提到的话头,集中在以下这段引文中(上面亦有一段):

“……种种殊胜一时荡尽了,方始好看‘庭前柏树子’、‘麻三斤’、‘干屎橛’、‘狗子无佛性’、‘一口吸尽西江水’、‘东山水上行’之类。”

根据本人体验,如果参神知见具足,探求实相之心炽盛,而又“疑情”重重,有时尽管没有提起或确立具体的某句“话头”,没有去有意地参“话头”,却也能臼然地处在“参话头”的境界里——当然,前提必须是,知见具足,求知心炽盛,疑云密布。

在宗杲的书信中,约略谈到这类状况:

“……只欲取富贵耳,取得富贵底,又能有几人?肯回头转脑,向自己脚跟下推穷:我这取富贵底,从何处来?即今受富贵底,异日却向何处去?既不知来处,又不知去处,便觉心头迷闷。正迷闷时,亦非他物,只就这里看个话头。”(五)精细法门——应有尽有

以下这些法门,至微精细,义理幽深,应用操作,可依可循。若具足以上本文疏释的见地,读者已可白行玩味体会,用途白见;出于篇幅和能够承上旁通的原因,以下只是束集搜罗,不予分析,只作清晰展示宗杲大师“话头禅”脉络精义之功。

由于这些文献资料异常珍贵,以-卜洋洋洒洒数千言,本文在此不避学术陈规引述过繁之讥,为飨学人,破此俗规,此当其时。本人对散于《大慧书》各处的重要法门,经多次审阅权衡取舍,搜集得成以下梗概,循此当能对“话头禅”有更为深入的了解。

(1)“是句亦划,非句亦划,如一团火相似,触着便烧,有甚么向傍6处?今时士大大,多以思量计较为窟宅,闻恁么说话,便道:‘莫落空否?’……宗杲尝问之曰:‘公怕落空,能知怕者,是空耶?是不空耶?试道看!’渠伫思欲计较只对,当时便与一喝。至今茫然,讨巴鼻不着。”

(2)“然切不可存心待破,若存心在破处,则永劫无有破时。但将妄想颠倒底心,思量分别底心,好生恶死底心,知见解会底心,欣静厌闹底心,一时按下,只就按下处看个话头。”

(3)“愿公只向疑情不破处参,行住坐卧,不得放舍。”

(4)“请公只恁么用心,日用二六时中,不得执生死佛道是有,不得拨生死佛道归无,但只看:‘狗子还有佛性也无?””

(5)“示渝:自得山野向来书之后,每遇闹中躲避不得处,常自点检,而未有着力工夫。——只这躲避不得处,便是工夫了也。若更着力点检,则又却远矣。……正当躲避不得处,切忌起心动念,作点检想。祖师云:‘分别不生,虚明自照。,……躲避不得时,不得更拟心。不拟心时,一切现成。……此事若用一毫毛工夫取证,则如人以手撮摩虚空,只益自劳耳。应按时但应接,要得静坐但静坐。坐时不得执着坐底为究竟。”

(6)“杲每为信此道者说,渐觉得日用二六时中省力处,便是学佛得力处也。自家得力处,他人知不得,亦拈出与人看不得。卢行者。谓道明上座曰:‘汝若返照自己本来面目,密意尽在在汝边是也。’密意者,便是日用得力处也。得力处便是省力处也。世间尘劳事,拈一放一,无穷无尽;四威仪内,未尝相舍,为无始时来,与之结得缘深故也。般若智慧,无始时来,与之结得缘浅故也。……才觉思量尘劳事时,不用着力排遣,只就思量处,轻轻拨转话头:省无限力,亦得无限力。请公只如此崖将’去,莫存心等悟,忽地白悟去。”

(了)“此事亦不在久参知识、遍历丛林而后了得。而今有多少在丛林,头白齿黄,了不得底;又有多少乍入丛林,一拨便转,千了百当底。发心有先后,悟时无先后。”

(8)“日用四威仪内,与‘狗子无佛性’话一如否?于动静二边能不分别否?梦与觉合否?理与事会否?心与境皆如否?……在如意中,须时时以不如意中时节在念,切不可暂忘也。……这一着子,得易守难,切不可忽。须教头正尾正,扩而充之,然后推己之余以及物。左右所得,既不滞在一隅,想于日用中,不着起心管(管,《大正藏》作“话”,现据“吕本”改)带,枯心忘怀也。”

(9)“到这里不用作尘劳想,亦不用作佛法想;佛法尘劳都是外事。然亦不得作外事想。但回光返照,作如是想者从甚么处得来?所作所为时,有何形段?……正恁么时,承谁恩力?如此做工夫,日久月深,如人学射,自然中的矣。”

(10)“十人大学道,多不着实理会,除却口议心思,便茫然无所措手足,不信无措手足处,止是好处。只管心里要思量得到,口里要说得分晓。殊不知,错了也!……信知思量分别,障道必矣。若得前后际断,心智路白绝矣。若得心智路绝,说种种事,皆此法也。此法既明,即此明处便是不思议大解脱境界。只此境界亦不可思议。境界既不可思议,一切譬喻亦不可思议,种种事亦不可思议。只这不可思议底,亦不可思议。此语亦无着处,只这无着处底,亦不可思议。如是展转穷诘,若事若法,若譬喻若境界,如环之无端,无起处无尽处,皆不可思议之法也。……入此不可思议处,思与非思皆寂灭。然亦不得住在寂灭处……”

(11)“得息心且息心已。过去底事,或善或恶,或逆或顺,都莫思量;现在事得省便省,一刀两段,不要迟疑;未来事自然不相续矣。……但放教荡荡地,善恶都莫思量,亦莫着意,亦莫忘怀。着意则流荡,忘怀则昏沈。不着意不忘怀,善不是善,恶不是恶。若如此了达,生死魔何处摸索?”

(12)“左右自言根钝,试如此返照看,能知钝者,还钝也无?若不回光返照,只守钝根,更生烦恼,乃是向幻妄上重增幻妄,空华上更添空华也。但相听,能知根性钝者,决定不钝。虽不得守着这个钝底,然亦不得舍却这个钝底参。取舍利钝,在人不在心。此心与三世诸佛一体无二;若有二,则法不平等矣。受教传心,但为虚妄;求真觅实,转见参差。但知得一体无二之心,决定不在利钝取舍之间,则便当见月亡指,直下一刀两段。若更迟疑,思前算后,则乃是‘空拳指上生实解,根境法中虚捏怪’。于阴界中妄自囚执,无有了时。”

(13)“切忌寻文字引证,胡乱抟量批注(批注,“吕本”作“注解”)。纵然批注(按:同上)得分明,说得有下落,尽是鬼家活计。疑情不破,生死交加;疑情若破,则生死心绝矣。,生死心绝,则佛见、法见亡矣。佛见、法见尚亡,况复更起众生烦恼见耶?”。

(14)“丞相既存心此段大事因缘,缺减界中虚妄不实。或逆或顺,一一皆是发机时节。但常令方寸虚豁豁地、日用合做底事,随分拨遣。触境逢缘,时时以话头提撕,莫求速效。研穷至理,以悟为则。然第一不得存心等悟,若存心等悟,则被所等之心障却道眼,转急转迟矣。但只提撕话头,蓦然向提撕处,生死心绝,则是归家稳坐之处。得到恁么处了,  自然透得古人种种方便,种种异解自不生矣。”,

(15)“无常迅速,百岁光阴如电闪,便是收因结果底时节到来也。‘干屎橛’如何,觉得没巴鼻、无滋味、肚里闷时,便是好底消息也。第一不得向举起处承当,又不得扬在无事甲里。不可举时便有,不举时便无也。”

(16)“举话时都不用作许多伎俩,但行住坐卧处,勿令间断;喜怒哀乐处,莫生分别。举来举去,看来看去,觉得没理路、没滋味,心头热闷时,便是当人放身命处也。记取记取!莫见如此境界便退心,如此境界正是成佛作祖底消息也。”

(17)“但于话头上看,看来看去,觉得没巴鼻、没滋味、心头闷时,正好着力。切忌随他去。只这闷处,便是成佛作祖、坐断天下人舌头处也。不可忽,不可忽!”。

(18)“不识左右别后,  日用如何做:仁夫?若是曾于理性上得滋味、经教中得滋味、祖师言句上得滋味、眼见耳闻处得滋味、举足动步处得滋味、心思意想处得滋味,都不济事。若要直下休歇,应是从前得滋味处都莫管他,却去没捞摸处、没滋味处,试着意看,若着意不得,捞摸不得,转觉得没杷柄捉把(“吕本”作“没棂柄可把捉”)、理路、义路、心意识都不、行,如土木瓦石相似时,莫怕落空,此是当人放身命处。……绝却心意识路头,方有少分相应。……寻常聪明人,才闻举起,便以心意识领会,抟量引证,要说得有分付处。殊不知,不容引证,不容抟量,不容以心意识领会。纵引证得、抟量得、领会得,尽是髑髅前情识边事。生死岸头定不得力(力,《大正藏》作“刀”,现据“吕本”改)。”’

(19)“要得不随时节,但一时放下着;放到无可放处,此语亦不受。”

(20)“但向平昔心意识凑泊不得处、取不得处、舍不得处,看个话头。僧问云门:‘如何是佛?门云:‘干屎橛。’看时,不用将平昔聪明灵利,思量卜度。拟心思量,十万八千未是远。莫是不思量、不计较、不拟心便是么?咄!更是个甚么?且置是事。”

(21)“左右决欲究竟此事,但常令方寸虚豁豁地,物来即应。如人学射,久久中的矣。”

(22)“只管提撕举觉,左来也不是,右来也不是,又不得将心等悟,又不得向举起处承当,义不得作玄妙领略,又不得作有无商量,又不得作真无之无卜度,又不得坐在无事甲里,又不得向击石火‘闪电光处会,直得无所用心。……当恁么时,不着问人,  自然求觅底心,不驰散矣。”

(23)“要得径截心地豁如,但将能与不能、解与不解、同与不同、别与不别、能如是思量、如是卜度者、扫向他方世界。却向不可扫处看,是有是无、是同是别?蓦然心思意想绝,当恁么时,自不着问人矣。”(六)针对法门——对机施用

以下参禅法门,具有对机施用的特殊性,但若能于此触类旁通,也能于普适上惠及大众收获丰益。

(1)上文曾提到,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的曾侍郎,曾为自己不能精进而过分苛责,宗杲知他是大器,在给他的书函中,就独下偏方:

“又承以老庞两句,为行住坐卧之铭箴,善不可加。若正闹时生厌恶,则乃是自扰其心耳。若动念时,只以老庞两句提撕,便是热时一服清凉散也。公具决定信,是大智慧人,久做静中:仁大,方敢说这般话,于他人分上则不可。若向业识茫茫增上慢人前如此说,乃是添他恶业担子。”

“老庞两句”是在给曾的前一封书中已提,即是:“老庞’云:‘但愿空诸所有,切勿实诸诸所无。’只了得这两句,一生参学事毕。”

为何这两句不能向他人说去?根据本人对经典的领会,谈“空”需是谨慎方可,这有经为证。佛在《无上依经》中就谈到这一问题:

叩可难!若有人执我见如须弥山大,我不惊怪,亦不毁砦:增上慢人,执着空见,如一毛发作十六分,我不许可。”

以“缘起性空”原则判摄一切者,往往有任何一法都不执着的骄慢,并视此为最终极、最彻底的真理;而这种“空见”,恰恰是断送“三法印”的根本印即大乘“一实相印”的邪见。若缺此吓旷,大乘佛教便将无法得以建立。与有“我见”执着相比,若笃信并依此大乘“法印”的实证,在了义佛教看来,要去除“我见如须弥山”,却并不困难;如果是将根本“印”葬送,一切便会倾覆,终致荡然无存而成断灭空。

所以,宗杲此处出于悲悯,为免根浅者误解而“添他恶业担子”,不向“增上慢人”说此“空”法。

(2)上文也提到,功成名就的兵部侍郎和翰林学士汪彦章,他的儿子,“以疾不起”,父子亲情,心系牵挂,此时是人情常事。正当此一特殊时节,宗杲大师,应病与药,从情说起:

▲“父子之情,千生百劫恩爱习气之所流注”;

▲“父子天性一而已,若子丧,而父不烦恼不思量,如父丧,而子不烦恼不思量,还得也无?若硬止遏,哭时又不敢哭,思量时又不敢思量,是特欲逆天理灭天性,扬声止响、泼油救火耳。”

那么,于此之时,该当如何修行呢?宗杲对症而说:

▲“正当烦恼时,总不是外事,且不得作外边想。”

▲“然正烦恼时,子细揣摩穷诘,从甚么处起。若穷起处不得,现今烦恼底,却从甚么处得来。正烦恼时,是有是无?是虚是实?穷来穷去,心无所之。要思量但思量,要哭但哭。哭来哭去,思量来思量去,抖擞得藏识中许多恩爱习气尽时,  自然如水归水,还我个本来无烦恼、无思量、无忧、无喜底去耳。入得世间,出世无余;世间法则佛法,佛法则世间法也。”

▲“恁么见得了,要思量、要烦恼,亦不可得。作是观者,名为正观;若他观者,名为邪观。邪正未分,正好着力。此是妙喜决定义,无智人前莫说。”

只对有智人说的这一法门,其实也能让尘世中烦恼簇拥的众生得益,让无门而入的凡夫窥见一丝解缚的光亮。平中见奇的心法,恰恰是参禅之关要。能够于此上演绎出得力的法门,若不是宗杲大师亲修实证如此厮崖走过来者,是绝不可能的事。禅宗清除日常烦恼的功用,可见一斑。

(3)在红尘中,达官贵人、十大大忙忙碌碌,能否参禅?宗杲对荣侍郎给出法门:

“以居十前十余载,闲白有闲时时节;今日仕权在手,便有忙底时节。当念,闲时是谁闲?忙时是谁忙?须信,忙时却有闲时道理,闲时却有忙时道理。正在忙中,当体主上起公之意,顷刻不可暂忘。自警自察,何以报之。若常作是念,则镬汤炉、炭刀山剑树上,亦须着向前。况目前些小逆顺境界耶?与公以此道相契,故不留情,尽净吐露。”

在官场上,  自然少不了苦恼煎迫,又该如何对待?宗杲点出:

▲“愿公凡事坚忍,当逆顺境,正(正,《大正藏》作“政”,现据“吕本”改)好着力。”

▲“平昔学道,只要于逆顺界中受用;逆顺现前,而生苦恼,大似平昔不曾向个中用心。祖师曰:‘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请于逆顺境中,常作是观,则久久自不生苦恼。苦恼既不生,则可以驱魔王作护法善神矣。”

(4)如果按照宗杲以上提供的诸多法门,是否就能一了俱了呢?似乎不是那么简单顺畅,以下就有一例:

有名为宗直阁者,来信曾说自己的情况:“示谕:‘应缘日涉差别境界,未尝不在佛法中;又于日用动容之间,以‘狗子无佛性话’破除情尘。”

这似乎正是我们上面具体而谈的法门,宗直阁如此而作,应是用功修行之人:但是,宗杲却又说:“——若作如是工夫,恐卒未得悟入。”

为什么?宗杲解释道:

“既日涉差别境界,又在佛法中?既在佛法中,则非差别境界;既在差别境界中,则非佛法矣。拈一放一,有甚了期?”

“佛不云乎:‘众生颠倒,迷己逐物。’物本无自性,迷己者自逐之耳。境界本无差别,迷己者自差别耳。”

宗杲所居是唯识学的境界:可以看出,此中错对二者间,是极为微小的差别,只有宗杲具了金睛火眼,才能如此揪出学人不当之处。

那么,该如何做呢?宗杲指出:

“请于脚跟—卜照顾,差别境界从甚么处起?动容周旋之间,如何以‘狗子无佛性,话,破除情尘?能知破除情尘者,又是阿谁?”

“日用应缘处,才觉涉差别境界时,但只就差别处,举‘狗子无佛性,话。”

“差别境界”一旦生起,就已不在佛法中;但“差别境界”起时,正需以“话头”来消弭:但是,举“话头”之时,却“不用作破除想,不用作情尘想,不用作差别想,不用作佛法想,但只看‘狗子无佛性’话。”宗杲还说:“但只举个‘无’字,亦不用存心等悟。若存心等悟,则境界也差别、佛法也差别、情尘也差别、‘狗子无佛性’话也差别、间断处也差别、无间断处也差别、遭情尘惑乱身心不安乐处也差别、能知许多差别底亦差别。若要除此病,但只看个‘无,字。但只看,广额屠

儿放下屠刀云:‘我是千佛一数。’是实是虚?若作虚实商量,又打入差别境界上去也。不如一刀两段,不得念后思前。念后思前,则又差别矣。”

这些要义行门,是极为精湛实用,大可多予揣摩寻研。参学者当能于此一窥“话头禅”实修实证的具体路径。至此,全文已对大慧宗杲的“话头禅”作出周详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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