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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仁山与现代中国佛教(蓝吉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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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仁山与现代中国佛教

蓝吉富

p. 97

杨仁山与现代中国佛教

一、绪言--清代佛教之衰微

佛教输入中国,历经两晋南北朝的孕育滋长,迄隋唐五代而臻极盛。但是从宋朝以後,译经的大师少了,阐释教义的高僧大德也渐渐地稀疏了,佛教逐渐走向衰落的境地。而到清朝,佛教遂成为真正虚有其表的空壳。

尽管佛教僧尼在康熙时,仍有十一万八千余名[1],但是真正仍怀有大乘佛教精神的,真是微乎其微。环顾有清一代,僧众中能对佛教义学加以融通疏释而成一家之言者,可谓绝无其人。不要说道安、玄奘、罗什、智顗、法藏之流不复再见,即令要找一个学力能与明末憨山 (德清)、藕益( 智旭) 等人相比肩的,也无处可寻。而居士界里,也不过只有乾隆时的彭绍升(一七四○--一七九六字尺木,号际清)其人较够水准而已。当时的一般佛教寺院,成为社会上无依靠者谋生之处,也成为社会上犯罪者的避难所[2]。佛教似乎已经失去了它的原始精神所在。

民国初年的太虚大师,对有清一代的佛教,也曾如此地慨乎言之﹕

 「迨乎前清,其(佛教)衰也始真衰矣。迨乎近今,其衰也,始衰而濒於亡矣。从全球运开,泰西文明过渡东亚,我国之政教学术莫不瞠焉其後,而佛教实後而尤後者。」[3]

从咸丰初年到光绪年间,佛教之衰落最甚,几乎至於灭亡之境。其最重要原因,则系受到太平天国的大力摧残。

尽管太平天国诸王所信的基督教是幼稚而不纯粹的,但是在施行「消灭异端」一事上,却能不让西洋中古时代的基督旧教专美於前。太平军横扫东、南中国十余省,所过州县,一切寺庙、神佛像等概遭摧毁无遗。曾国藩「讨粤匪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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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
「粤匪……所过郡县,先毁庙宇……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

张德坚的「贼情汇纂」也记载﹕

 「贼见庙宇即烧、神像即毁。」[4]

中国东、南一带,原为清朝佛教之精华地区,经过太平军一役,乃使佛教奄奄一息,几告溃灭。

除了太平军的兵燹之灾而外,这期间又另有人对佛教兴起「非分」之想。光绪廿四年,南皮张之洞作出他那脍灸人口的「劝学篇」一书。在外篇「设学第三」里曾说道﹕

 「方今西教日炽,二氏日微 ,其势不能久存。佛教已际末法中半之运,道家亦有其鬼不神之忧。」

因为佛道二氏「其势不能久存」了,所以张南皮乃献出一个他认为是两全其美的计划。他说﹕

 「今天下寺观,何止数万,都会百余区,大县数十,小县十余,皆有田产,其物业皆由布施而来,若改作学堂,则屋宇田产悉具,此亦权宜而简易之策也。」

他以为若能把寺庙改作学堂,则全国教育水准必将普遍提高,则国势自能增强。国势增强,自能保护境内宗教,使不至受到西教的侵凌。「若得儒风振起,中华义安,则二氏亦蒙其保护矣。」[5]

张南皮这种说法,并不是祗有他一个人在唱高调。事实上,当时持这种「庙产兴学」之观点的士大夫(如康有为等),也所在多有。而谭嗣同的持论更加激烈,他说﹕

 「今之寺观庙宇,多而且侈,使悉废之,不惟财无虚掷,人无游手,而其云构崇阁,亦可为议院学堂诸公所之用。」[6]

谭嗣同是个深研佛学,尊崇释迦的士人,他尚且如此主张,更可以看出当时佛教寺院在社会人士的心目中,其存在价值已几等於零﹔佛教僧尼在一般人心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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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几与社会上的寄生虫无异。这时候的佛教命运,似乎要进入「盖棺」的阶段了。
然而,历史的演化,往往使人无法逆料。到了民国二、三十年,佛教界忽然呈现出自南宋以来所未曾有过的蓬勃朝气。不祗是僧众里人材辈出,即居士界中的佛学者,其义学之精深博大,研佛人数之众多,都有迈越宋元明清而直逼盛唐的趋势。这种由衰而盛的突变现象,乍看之下,是颇为令人惊讶的。然而,若仔细推究起来,其缘由也实在相当单纯,亦不过是「事在人为」而已。促使现代中国佛教复兴的人当然很多,但是其中最具关键性的人物,则是石埭杨文会仁山先生。

从近百年来的佛教发展史看,杨仁山是一位使佛教起死回生的枢纽人物。显然地,如果没有杨氏其人,纵使民初佛教不一定就不会复盛,但是其局面必将大为改观。这是确可断言的。本文愿就有关杨仁山的重要资料,对杨氏其人的思想及其对现代中国佛教的影响、作一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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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杨仁山略传
有关杨仁山的传记资料,省内可见的有﹕

•(一)杨仁山居士事略(此下简称「事略」)﹕作者不详,载在「杨仁山居士遗书(一)」,文海出版社。
•(二)杨居士塔铭(简称「塔铭」﹕沈曾植撰,闵尔昌「碑传集补」逸民类,卷卅七。
•(三)杨仁山居士别传(简称「别传」)﹕张尔田撰,闵尔昌「碑传集补」卷卅七。
•(四)清代七百名人传(简称「名人传」)﹕蔡冠洛编,世界书局。
•(五)杨仁山居士传(简称「欧传」)﹕欧阳渐撰,载在苏渊雷所编之「学思文粹」中。
•(六)先祖仁山公之生平﹕赵杨步伟撰,菩提树月刊九十五期。
除此之外,其他有关杨氏生平的中、日、英文资料仍有很多,但是大抵都是从右列诸文所推演出来的。因此不再具录。杨氏似乎并不太受史家重视,因为在清史稿、清史列传内,均无传。祗有在萧一山「清代通史」中之「清代学者着述表」内有「杨文会」一栏。

×××

杨文会(一八三七--一九一一),字仁山。安徽石埭人。其父朴庵公,与曾国藩为同年进士。杨氏自幼读书能文,但不喜举子业。生平好读奇书。性任侠,熟习驰射击刺之术。洪杨事起,杨氏年十七,随家转徙各地。後来曾襄助曾国藩办理军粮等务。

杨氏对工程事业颇为娴熟,曾国藩、李鸿章「咸以国士目之」(事略),但杨氏淡於名利,又颇富民族思想,因此不愿为官。「李文忠函聘办工,辞不往」(事略),「曾文正密保不就」(欧传)。後来,因为家计艰难,才服职於江宁筹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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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年,又受聘襄赞曾惠敏(纪泽),光绪四年,随曾纪泽出使欧洲。光绪十二年又随刘芝田出使英法。因此,西人Holmes Welch说他是第一个到过欧洲 的中国佛教徒[7]。据杨氏的孙女赵杨步伟女士(赵元任夫人)回忆道﹕


「光绪四年,曾纪泽奉使欧洲,函聘先祖同往协理。……先祖条件,为只做事而不欲保举任何官爵,因此先祖在英法时实权甚大,而名义上仅一参赞……巴黎铁塔落成(一八八九)……先祖为代表特使赴法,并考查法国政治实业等等。」

「光绪十二年,刘芝田又出使英法,派人再三邀请随往,到英後先祖专考查英国政治及工业各方面,颇悟欧西各国致富致强之根基,无非以实学为本。劝刘上种种条陈与满清政府,但皆未得采用,复见世道人心每况愈下,遂不复在政治界中周旋。」[8]

杨氏思想极为新颖,曾经劝他在南京办工程时的旧同事周玉山[9]兴办女学,并曾劝人禁止女子缠足。其孙女杨步伟自幼即天足,也是拜乃祖之赐。杨氏在随刘芝田访欧回国时,曾对西学与当时国事有所感叹。据「事略」载﹕

 「尝语人曰﹕斯世竞争,无非学问,欧洲各国,政教工商,莫不有学,吾国仿效西法,不从切实处入手,乃徒袭其皮毛。方今上下相蒙,人各自私自利,欲兴国其可得乎﹖」

可见杨氏对当时国事的了解,自有比当时一般士大夫高明之处。而民初中国佛教之能在僧制、教育上都有一番新气象,这与杨氏思想的新颖,自有不可忽略的关系。

以杨氏的出身(父为进士),学养(擅工程),与受知於曾、李,又曾两度随朝廷官吏出使欧洲﹔这种背景,如果有意出仕,则要谋一中等官职是绝无问题的。然而他不但不热中作官,而且对所擅的工程,也未曾多所施展。结果却在光大佛教一事为世人所知。这种不寻常的事蹟,必有其所以致此的缘由,从他的传记资料看,除了他天性中有与佛教思想相契的一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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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有两点助缘也是很重要的﹕
•其一、杨氏不喜为官,主因是民族意识浓厚,不愿在满人政府下做事。据杨步伟文所述,当杨氏协办曾国藩军务时,曾经向曾氏说道﹕「我们何必终日为异族牺牲﹖」据说当时曾国藩笑而不答。
•其二、杨氏三岁即订婚,他的未婚妻比他大六岁。订婚後还未过门时,其妻生病出天花,容貌甚丑,而杨氏後来仍然娶她过门,并无怨言。其後,当杨氏移居杭州时,曾经邂逅一位颇为合意的杭州少女,想娶为「并妻」。但这事受到其母亲、妻子的反对,她们祗答应杨氏纳之为妾。杨氏不忍心以该杭州女为妾,此事遂告搁浅。据杨步伟谓﹕「经此一番打击,先祖更觉世事无聊,终日在西湖边散步。」
一天,杨氏偶然在杭州书肆见「大乘起信论」一书[10],阅读之下,大为赞叹,从此开始嗜读佛书,开始其佛教生涯。这一转机,遂为现代中国佛教奠定下复兴的基础。

杨氏晚年一意弘扬佛教。其思想、事业,将在下节详述。氏死於宣统辛亥年的阴历八月十七日,即武昌起义前数日。享年七十五。
三、杨仁山的佛学思想
杨氏逝世後,其一生撰述,於民国八年由金陵刻经处刊印成书,初木刻十册,癸亥(十二)年北京卧佛寺补刻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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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十一册,廿二卷。台湾文海出版社影印该全集,成「杨仁山居士遗书」二册行世。其书计含「大宗地玄文本论略注」、「佛教初学课本」、「十宗略说」、「观无量寿佛经略论」、「论语发隐」、「孟子发隐」、「阴符经发隐」、「道德经发隐」、「冲虚经发隐」、「南华经发隐」、「等不等观杂录」、「阐教编」共十二种。
如果用比较严格的尺度来衡量,杨氏的佛学与世学都不算太好。例如在世学方面,杨氏以为「阴符经」的义理确是出诸黄帝﹔对於今本「列子」,他也全不致疑。乾嘉求真考据的风气,他似乎全然未受影响。而他以内学解释论、孟等书,也颇多「非常可怪之论」。譬如﹕

 论语﹕「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杨氏在其「论语发隐」里以为「无知」就是佛教的「般若真空」。「两端」是指「有无、一异、俱不俱、常无常等法」。他说﹕「论语一书,能见孔子全体大用者,唯此章耳。」

此外,在「孟子发隐」一书中,他解释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一章,他说﹕ 「瞽叟与象,均是大权菩萨,成全舜之盛德。」把孟子书中的瞽叟与象,一变而为「大权菩萨」,舜的盛德,倒反而是他们俩「成全」而来的。这种解释之荒诞,大概不会是现代人所能接受的。

又据章太炎「佑汉微言」所载﹕

 「杨仁山云今欧洲人服食起居,较之吾辈良好安适,殆将十倍。必其前生信佛,持名精勤、远过吾辈,故受兹多祜。」

这种看法也是很难令常人心服的,难怪章太炎要评之为「此说仳陋甚矣。」

杨氏的佛学也并不精深。但是这点对他是不能苛责的。因为当时佛教式微已极,学问好的高僧大德颇为难觅,因此杨氏研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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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大善知识的指引。而洪杨之乱以後,经典的鈎求不易。其时研佛的背景、环境,实远不若今天的台湾,因此,杨氏要成为一位精深的佛学家,自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实在也是历史上、任何启蒙时代人物的一项难以避免的悲剧。尽管如此,杨氏的重要性仍然并未减低,因为杨氏之所以重要,是在他的事业,并不在他的学问。
有一点是必须特别声明的,即这里所说的「杨氏佛学不精深」,只是指他未能像历代大师之成一家之言,并不是说他对佛教全无见解。事实上,杨氏的佛教思想,对现代佛教仍有其直接或间接的影响。这点也是不能忽视的。但是遗憾的是,遍览中外有关叙述杨氏的现代中国佛教史书,仍未见有人对杨氏的佛教思想加以介绍。因此之故,笔者愿在这里拈出杨氏佛教思想中的几项重要特徵,并略加说明。
(一)尊崇「大乘起信论」﹕
杨氏的研佛,是从起信论开始的,这在略传中已经提到过。而遍观杨氏全部遗着,被他称赞最多的佛书就是起信论。他对每一位初学者推荐佛典时,几乎没一次漏掉这书。该书也是他从发心学佛,到他逝世为止,所一直都极重视的论典。而且曾与英国教士李提摩太(Richard Timothy)将该书合译成英文。其重视该书的程度,由此可见。

杨氏对起信论的赞语,在其文集「等不等观杂录」中记载最多,真可谓俯拾即是。兹摘录数段,以见一斑﹕

「有马鸣菩萨所作起信论,文仅一卷,字仅万言,精微奥妙,贯彻群经,学者苟能熟读深思,如法修行,从十信满心,得六根清净……与十方诸佛,无二无别也。」(「三身义」)

「大藏教典卷帙浩繁,求其简要精深者,莫如起信论。」(「会刊古本起信论义记缘起」)

「仆建立马鸣宗,以大乘起信论为本。」 (「与李小芸书」)

「鄙人常以大乘起信论为师。」 (「与郑陶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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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信论是中国佛教史上颇受欢迎的佛典,再加上杨氏的大力鼓吹,更使该书成为清末民初佛教徒最流行的读物之一。但是该书内容历来也引起不少争论。古来即有怀疑该书为伪书者。民国以後,杨氏的及门弟子欧阳渐(字竟无,江西宜黄人,为唯识法相学大师),觉得该书内容与法相系之义理相冲突,因此乃起而破斥该书。结果引起了佛教界一阵有关该论真伪的大论战。固然欧阳渐是抱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衞道态度去辟斥该书,但是如果杨氏不曾大力鼓吹该论,且该论在民初并不风行,则欧阳氏起而辟斥该书的可能性必然较少。这点从欧阳氏的「杨仁山居士传」一文中也可看出端倪。在该传中,欧阳氏居然用一大段文字力论起信论的弊害,而在次一段文字开头,又说「仁山居士,学贤首,遵起信论」。可见他对其师的赞扬起信论是颇不以为然的。如果笔者这种设想没错,那麽民初这场起信论真伪的大论战,可以说是杨氏所间接促成的,纵然杨氏的尊崇起信论不是促成这次论战的主因,至少也是一种助缘。
(二)力倡净土法门,辟斥日本真宗。
在义理上,杨氏特尊起信论﹔而在行持上,则专教人修习净土念佛法门。他晚年对净土一宗推崇备至,其遗书中也处处可见这种趋向。他以为生当今世,即佛陀所谓的「末法时期」,众生已不能像佛陀当世诸弟子一样地当世证道。若要解脱轮回,则勤修净土,先求得不退转之境,是最佳途径。在「与廖廸心书」(遗书一○三一页)中说﹕

「此时学佛法,不能求证道,若求证道,反遭魔障,但须专念弥陀,求生净土,舍报之後,不受轮回。」

又说﹕「如来设教,万别千差,末法修行,难进易退,有一普度法门,速成不退,直趋佛果者,即念佛往生净土法门也。」

他认为净土一门,法门博大,并不限於钝根之人始能修持。他说﹕

 「净土一门括尽一切法门,一切法门皆趋净土一门,此是纯杂无碍,利根上智所行之道也。」(「与李澹缘书」

p. 106

遗书九九九页)

但是一般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每以净土法门属於易行道,教理肤浅,而对之生起轻慢之心。杨氏在「代陈栖莲答黄掇焦书一」中,自述他初学佛时,也曾轻视净土而崇禅宗。 「直至用心既久,阅历较深,始知旧日之非,翻然改悔。」又说 「净土法门,非大乘根器不能领会。」而在其「观无量寿佛经略论」中,也盛称经该所说之净土法义为 「至圆至顿、无上法门。」推崇若此,可谓无可复加。

由於对净土法门的尊崇,杨氏乃自然而然地成为该宗的护法。当他知道另有一宗派藉净土宗名传教,而所说却大违弥陀教义时,他立即起而诃斥之。这便是他与日本净土真宗僧人的法义辩论,这也是有史以来,中日两国佛徒的第一次法义之争。

杨氏在南京设有「金陵刻经处」,为其弘法的大本营。当时有日本真宗僧人到南京建立本愿寺,弘传真宗教义。杨氏偶然取得该宗之「选择念佛集」、「真宗教旨」等书阅读,发觉该宗所说大违净土经义,乃作「阐教刍言」一文加以批评,并寄给日本真宗僧人。因此而引起一阵中日佛徒的辩论,当时参与这次辩论的日僧有小粟栖、後藤葆真、龙舟等人。其事具载在杨氏「等不等观杂录」与「阐教篇」中。

杨氏认为真宗违背净土宗义之处,主要可归纳成下列数点﹕

•其一,真宗重视他力,完全忽视自力,只祖述龙树菩萨的易行道,而扫除其难行道,这显然与龙树原意不合。
•其二,阿弥陀佛之四十八愿中,真宗只取第十八愿「念佛往生」,而判第十九愿之「来迎引接」为非佛本意,且以第十九愿为邪定聚(聚者,类也),以第二十愿为不定聚,这都是与佛陀本意不合的。因为生净土之众生,都入正定,绝不入其他诸定。
•其三,真宗以为无量寿经等书所说的「三辈九品」不足贵,而「另立一往生之相,驾於九品之上,云往生即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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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辈九品之说为净土经典所立,为往生净土之人依其业行而生之阶级层次,经中有明文说明。但真宗居然连这种圣言量都加鄙斥,实在不能苟同。
•其四, 「真宗判圣道为此土成佛之教。夫圣道为十方三世成佛之教,极乐世界亦在其内。……然在净土得忍以後,度生愿切者,必回入娑婆,或往他方世界行大悲利生。」(见「阐教篇」)因此,真宗判之为仅为此土成佛之教,自是大错。
杨氏对於真宗之滥法,大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觉,在「与日本後藤葆真书」中又说﹕

 「释迦如来,说法度生,流传经教,普应群机。净土真宗,断章取义,直欲举三藏教典而尽废之,岂不孤负佛恩哉。」

然而, 尽管杨氏如此苦口婆心,但真宗僧人仍然大加辩驳而不接受。这种结果自是必然的。因为真宗本就是一种「变调」了的净土宗,该宗僧人尚且可以吃肉娶妻、不守僧戒,更何况其他﹖所以,辩论的结果是不了了之,也就不足为奇的了。
(三) 弹诃禅宗末流,提倡唯识法相之学。
禅宗自唐朝之六祖慧能以後,宗风大振,於诸宗中,大有一枝独秀之势。但是元明以後,禅宗宗门也产生不少弊病,真参实悟者少,而冒充开悟者多。杨氏曾说﹕

「慨自江河日下,後後逊於前前。即有真参实悟者,已不能如古德之精纯,何况杜撰禅和,於光影门头,稍得佳境,即以宗师自命,认贼为子,自误误人。」(「十宗略说」)

他对当时禅门宗风也颇致不满,曾说﹕

「禅门扫除文字,单提『念佛的是谁』一句话头,以为成佛作祖之基,试问三藏圣教有是法乎﹖」(「佛学研究会小引」)

p. 108 

此外,在其「答释德高质疑十八问」(载在「等不等观杂录」中)一长信中,杨氏又详列参禅者所易患之毛病,并提出补救办法。他以为要除却禅门之病,必须先通佛教教义,因此须研读佛家经论。在对於起信论、楞严、唯识诸书研习通达後,再去阅读禅宗语录,始能处处有着落。

至於唯识法相之学,自从唐朝玄奘、窥基师弟光大斯学之後,唐中叶以来,唯识宗即告没落。数百年来,真能认识斯学之价值者,可谓屈指可数。杨氏不拘拘於净土、华严,他对唯识学也颇为推崇、提倡。曾说﹕

 「……专心研究因明唯识二部……不至颟顸儱侗,走入外道而不自觉,实振兴佛法之要门也。」(「杨仁山居士遗书九九八页」)

他又以为唯识法相之学,能矫正禅门之病,以斯学「诚末法救弊之良药也。参禅习教之士,苟研习此道而有得焉,自不至颟顸佛性、儱侗真如。」(「十宗略说」)

对唯识学的提倡,也是杨氏对现代中国佛教的大影响。欧阳渐「杨仁山居士传」载﹕

 「明末诸老,仗宗镜研唯识,以故相宗八要诸多错谬,居士(指杨仁山)得唯识述记而刊之,然後圭臬不遗,奘、基之研讨有路。」

入民国後,欧阳渐之能光大法相唯识学,其思想渊源不能不说是受到杨氏的启迪。至於民初唯识学之广为学术界人士所乐道,溯本追源,杨氏自是功不可没。
四、杨仁山的佛教事业、及其对现代中国佛教的影响
p. 109

杨氏一生的佛教事业,可说是以他的金陵刻经处为中心。同治年间,杨氏即开始与友人在南京筹划刻印经典之事。在他随曾纪泽赴欧(光绪四年)以前,已曾陆续刊刻不少佛书佛像。回国之後,仍不废斯事。在随刘芝田赴英回国以後,他渐摒除世事,一意学佛。光绪十六年,金陵刻经处正式成立[11]。从此,杨氏的佛教事业,乃大大地开展。今人蔡念生(运辰)先生说﹕ 「杨居士的创立金陵刻经处,不仅是中国佛教盛衰的转捩点,而且是中国佛教存亡的转捩点。」[12]这段话所说确系事实,不算过誉。

兹分三大项,以勾勒出杨氏佛教事业之轮廓。
(一)佛教教育的革新
杨氏对当时佛教的腐败、与佛徒之不学,颇有痛心疾首之概。这从下列所引之居士所撰文字即可窥知﹕

「近世以来,僧徒安於固陋,不学无术,为佛法入支那後,第一隳坏之时。」 (「般若波罗蜜多会演说一」)

「我国佛教,衰坏久矣。若不及时整顿,不但贻笑邻邦,亦恐为本国权势所夺。」 (「支那佛教振兴策一」)

对於整顿振兴佛教的方法,他认为唯有提倡新式的佛教教育一途。他对佛教教育有一套颇详细的计划。具载在其「支那佛教振兴策」等文中。他主张令全国寺院以寺产自费兴办学校,以提高僧众的知识水准。他说﹕

 「令通国僧道之有财产者,以其半开设学堂,分教内教外二班。外班以普通学为主,兼读佛书……内班以学佛为本,兼习普通学。」(「支那佛教振兴策一」)

杨氏又以为当时之僧徒,无论贤愚,概可得度牒﹔毫无学识仍能作方丈﹔这实在是佛教被常人鄙视的根由。因此,在提高僧尼学识水准方面,他提出下列对策﹕

•其一,「由各省择名胜大刹,开设释氏学堂。经费由庵观寺院田产提充。」
•其二,课程仿照小学、中学、大学之例,分初、中、高三级,每级读书三年。初级学成後,始准其受沙弥戒。
p. 110
中级学成,始准受比丘戒,给牒。高级学成後,具有讲经能力者,准其受菩萨戒,换牒。九年学成後,始有资格作方丈。(见「释氏学堂内班课程刍议」)
杨氏除了提出上述计划之外,他并且率先提倡。先後在金陵刻经处兴办「佛学研究会」与「祗洹精舍」两组织。前者为居士界研究佛学的聚会。後者为训练僧众的学堂。「祗洹精舍」是近代中国第一所新式佛教教育的学堂,设於光绪卅四年。其课程除佛学之外,兼授国文、英文等世学。虽然不二年即以经费支绌、且无学生、而告停办。但该精舍却为现代僧教育指引出一个新方向。而且就读其中的学生,後来大都对中国佛教有很大的影响力。民初,驰名中外的佛教运动领袖人物太虚大师,即为该学堂之一员。
(二)佛教经论的流通
佛书的流通刊布,是杨氏最为人所乐道的功绩。清季中国佛教典籍,自经过太平天国一役以後,几告丧失殆尽。杨氏有鉴於此,乃献其半生精力,专事弘通佛书。「金陵刻经处」的设立,顾名思义,即可知其用心所在。清末民初国内佛书的流通,杨氏作始之功,实在无人可与比拟。

杨氏在英国时,曾结识日本留英学生南条文雄。南条为明治时代日本佛学界的大学者,也是净土真宗的僧人。杨氏与之缔交,二人颇为莫逆(两人对净土宗的信仰虽不相同,但由於彼此从未讨论过净土教义,因此也不曾发生争论)。因此杨氏大多托南条氏将中国所失传、而在日本尚能觅致的佛书,寄到中国来。而由杨氏加以印刷发行。而日本在纂修卍字续藏经时,杨氏也在中国觅取日本所无的佛典,寄给日本修纂藏经之当局。据南条文雄回忆道﹕「明治二十四年以後,余与道友相议,所赠居士(指杨氏)和汉内典凡二百八十三部。而居士翻刻却赠来者,殆及十余部。如昙鸾、道绰、善导、窥基、智旭之书,亦在其中。」[13]

杨氏曾发愿刊刻单行本藏经,在他所手订的大藏辑要目录内,共包含廿一种,四百六十部,三千二百二十卷。

p. 111
据杨氏给南条的信,他曾如此说道﹕
「弟募刻全部藏经之举,系与一僧名妙空者同发是愿,至今十有三年,已成二千余卷……预计刊完全藏之期,或在十年二十年,尚难悬定。盖中华官宪中,信崇佛教者甚鲜,既不能得官给巨款,祗有集腋成裘之法,随募随刊。」[14]

从这封信中,杨氏流通佛书的苦心隐约可以窥见。虽然後来杨氏未能全部依计划如愿完成,但是其遗志由其弟子欧阳渐禀承而光大之,在民後佛学界更有一番辉煌的气象。

杨氏又曾与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在上海将「大乘起信论」合译成英文。杨氏讲解该论义理,而由李提摩太译之为英文。该书书成後,识者颇觉该英译本有「援佛入耶」之嫌,据云这是由於李提摩太擅「以私见穿凿」之故,该事颇令杨氏不悦。因此後来有西人请他同译楞严等经,都被他坚辞谢绝。[15]
(三)培育佛教人材,造成学佛研佛之风气。
杨氏的金陵刻经处,及其所附设的佛学研究会与祗洹精舍,是清朝光、宣时代国内的佛学重心,因此,很自然的,也就成为佛教界人材荟萃之地。据太虚大师所记﹕

 「参与祗洹精舍诸缁素,若欧阳渐、梅光羲、释仁山、智光等,多为现今佛教中重要分子,而笔者(指太虚)亦其中之一人也。」[16]

参与戊戌变法的谭嗣同,在他到南京为候补知府时,也曾问学於杨氏。谭氏「上欧阳瓣疆书」说﹕

 「本地(指金陵)知名士,曾往拜之,以求学问中之益。……。有流寓杨文会者,佛学西学,海内有名,时相往还,差足自慰。」

欧阳渐「杨仁山居士传」谓﹕

p. 112

 「唯居士之规模弘广,故门下多材,谭嗣同善华严,桂伯华善密宗,黎端甫善三论。而唯识法相之学有章太炎、孙少候、梅撷芸、李证刚、蒯若木、欧阳渐等,亦云夥矣。」[17]

除此之外,杨氏友人之知名者,又有沈曾植、夏曾佑、郑观应、周玉山等人。从他这些学生、友人的阵容上看,稍谙现代中国佛教大势的人,大概可以看出杨氏与现代中国佛教,是如何地息息相关了。例如太虚,是民後佛教改革运动的领袖人物。欧阳渐是玄奘、窥基以後,复兴唯识学的大师 。此二人及其门下是民国佛教界的两大主流。其他如章太炎、桂伯华、梅撷芸、李证刚、释仁山、智光等人,也都是现代中国佛教界或佛学界的着名人物。

由此可见,杨氏是中国佛教复兴的催生者。诚如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的Holmes Welch所说﹕

 「一个通常被称为中国佛教复兴之父的人,就是杨文会(仁山)先生。」[18]

[1] 道端良秀﹕「中国佛教史」二六三页。

[2] 同上。

[3] 太虚大师全书第四册九一三页。

[4] 「贼情汇纂」卷十二杂载。

[5] 此处所引张氏「劝学篇」诸句,见文海出版社「劝 学篇」九十五页。

[6] 谭嗣同全集四二八页﹕「思纬壹壹台短书--报见元徵」。

[7] HolmesWelch. “The Buddhist RevivalinModern China”, Chap.1.

[8] 赵杨步伟﹕「先祖 仁山公之生平」,菩提树月刊九十五期。此下所引之杨步伟语,皆出自此文。

[9] 周玉山,名馥,曾任两广总督等职。

[10] 「事略」、「欧传」都说是「於皖省书肆中得之」,杨步伟不以为然。此处从杨步伟文。

[11] 据「中国佛教简明年表」,考正出版社。

[12] 菩提树九十五期,「杨仁山居士入寂五十周年纪念」。

[13] 日本卍字续藏经南条文雄序。

[14] 同上。南条文雄序文中所引。

[15] 「杨仁山居士遗书」中杨氏「与日本南条文雄书十二」之编者小识。

[16] 太虚大师全书第五十七册「三十年来之中国佛教」。

[17] 从章太炎、谭嗣同的文集看,他们祗视杨仁山为前辈,并未视之为师。

[18] Holmes Welch,“The Buddhist Revival in ModenChina”,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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