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生活的中心思想
铃木大拙
佛教有“四恩”之说、即国恩、亲恩、师恩和众生恩四种,前三恩是道德伦理,这易理解。可是,后一个众生恩在社会上不被人所常说。然丽,倘若没有众生恩的思想,那么,就不可能充分理解人类。 我认为,报恩思想是东方思想的特色。至于“众生恩”之说,除佛教之外,尚不多见。丛林生活尤其以此作为实践的目标。
“众生”一词,属佛教术语,其原意并非专指一切生灵;“生”在梵语冲,本是“本在”的意思,即指一切“存在物”。因此,应该把“众生’理解为“一切存在”。所谓报众生恩,通俗地说,即是对一切环境表示感恩的意思。这从思想史角度来说,相当于华严教义中的“事事无碍法界”,也就是说,不要残害自然物、浪费自然物。
在古希腊思想中,有征服自然的思想,后来渗透到欧洲人之中。这种思想在很早以前,也渗透到了日本,在今天几乎成了一般常识。因为,新闻报纸经常说“征服自然”,不明真情的人民大众就随声附和,多被这种思想所毒害。颇为遗憾的是在东方,尤其在日本,本来没有这种思想。自然对于我们并非给予压迫的敌对力量,而是最亲密的“朋友”。不应克服自然而应亲昵自然。登富士山,并非征服山,而是亲近山。对大自然的山,我们只得爱护,或者说,应该加深对山的尊崇之心。日本人崇拜太阳,就是从亲近自然而来的。太阳并非仅是科学的对象,也不只是所谓热、光的发生原因的一种无情物。夏天,人们畏惧太阳;冬天,人们渴爱太阳。它是人类感情的对象。崇拜太阳,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也并不是所谓原始愚昧的行为。对人来说,感谢太阳的恩,并行之以礼,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对一切众生感恩,并亲之以友,这是日本人的自然温情。而把这一性格进行理论化、体系化,则是佛教。而将其渗透于日常生活之中,则是丛林修行。其表现之一,即是爱惜自然。无论是水火还是食物,只受用可能受用的部分,不超出此范围。就水来说,我们认为,到处都有水,于是就滥用,这是我们一般人常有的毛病。可是,在丛林只使用一杓水。水道的水,尽管丰富,但尽可能地节约,或使用于适当处。使用过一次的水,从不倒掉,用来浇灌花木,或洗杂巾。需要火时,便如烧洗澡水,则拾取庭园的枯枝落叶。需要扫地时,则用枯竹枝编制扫帚,用得不能再用时,则烧于灶下。诸如此类,自然给予的东西,尽可能地活用。这是对自然表示感激的一种方式。这可以说是从印度传来的思想。释迦说,穿粪扫衣。所谓粪扫衣,即收集世俗人丢弃的破布做成的衣服。丛林生活,就是继承这一传统精神的。和尚穿金缕袈裟,有违佛教本来精神。
珍惜一切物品,是丛林生活的基本。我记得,在某一本经书中记载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两位和尚听说山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禅僧,便上山造访。途中,看到河流中漂来一片菜叶,一和尚说:“如此不珍惜东西的人,不是高僧,我们不去求教了,回去吧”!另一和尚正准备回答时,看到河的上流有一位缠着破衣的和尚,手拿竹竿,跑来追这片菜叶。二人见此情景,不禁双腿跪拜在那位和尚跟前乞教。
以下的引文,是从拙著《丛林的修行与生活》中摘录的。原来是用英文写成的,后译成日文,因此,在语言措词方面,可能多少有点生硬。
有一禅师,一天,告诉侍者把前一天用过的洗钵的水换成新水。于是,侍者就将水倒在地上。师发现后说:“你难道不知道把水用到别处吗”?侍者坦率地回答说:“我不知道”。师说:“你难道不知道夏天将要枯死的草木需要更多的水吗?” “活用”的意义,在机械文明的今天,也许不太理解。此“活用”一词,表现了禅所特有的风格,不是“使物死”,而是“使物活”。这从经济角度来说,即是根据产品所具有的效力,尽可能地使之向最高价值方面发展。不过,禅并不从经济角度、力学家角度去看待事物,而是从“活用性”、“创造性”方面去看待的。善根、功德、利益以及凡是属于这一范畴的词汇,都是承袭宗教的。禅对待真理的方法,最新鲜,最激烈。与此同时,对自然及其资源,还表现出一种尊敬的态度。在科学时代的今天,我衷心希望,要恢复我们对自然的这种感情,爱惜物品、“活用”物品,应为一般人所理解。
对自然的这种尊敬态度,与为了自己的所属团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观念结合起来,构成了丛林生活的基本指导原理。禅徒们在解释公案肘,或多或少地以知解去领会,这不可避免地会将自己的心神引向抽象的领域,有不太注意生活的社会意义和实际意义的倾向。“空”的教义,旨在把个别佛教徒的思想从相对的世界中扭转过来。对于真正体会空的教义的人来说,“空”是用不着的。佛教生活的两翼就是这样,在力与活动之间,巧妙地保持均衡的。禅僧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参禅者,必须发挥他的社会生活一面,不能停滞在对空与行动的考察。
现代生活,渐渐与自然疏远。我们对自然的尊敬之情渐渐消失,与这一事实有密切关系。科学与机械,资本主义与唯物主义相携并进的当今人类生活,轻视自然的现象,也是不可避免的。诚然,科学与科学研究,给人类带来了很大方便。但是,在我们有关实践精神幸福方面,我们仍未超出我们的祖先所创造的一切。事实上,我们现在是困惑在弥漫世界的动荡不安之中。因此,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体会“不可思议”,使我们复生。这个问题,无疑是困惑现代人的诸多问题中最大、最根本的问题。
在丛林,早晨很早起床。凌晨三时,晨钟即鸣,五时即开始参禅。如此天还未明就开始工作,其意义何在呢?即节约日光。太阳从东方升起,为我们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对此,禅林早起,是要求人们不应贪眠,不应无止境地睡觉。应不负于太阳,比太阳起得更早,开始工作。这是其意义之所在。
从科学道理来说,任何东西比不上太阳、草木、山川等自然赋予人类的价值。清晨日出,是太阳的特点;夜晚星明,是星的特点;春天草木丛生;冬天草木枯落,呈现出白皑皑的世界。雨并非是为了人类而降的;富士山并非是为日本人而高高屹立的。这些都是“自然”。而对这些说“感谢”,则是对无情物所表现的“情”,因此,说它是愚昧的原始民族干的事。持这种观点的人,为数不少。其实这是因为现代人觉得科学才是万能的,并以此引为自豪的缘故。
然而,丛林生活则不然。它与科学观点和唯物主义正好相反。东方日出,光照人间,诚然值得感谢,但不能浪费日光。连一滴水也不能随便乱倒。春天,茶叶茂生,他们取其新叶奉献佛陀,表示感谢。看到原野上生长的那些不知名称的花草,他们感到这些都是佛的恩惠。可是,现代人,发明制造了机械,把自己弄成了机械的一部分,所以,他们不知道“物的可贵”。幸亏在日本还保侍着丛林生活。
传说仙崖和倘摘草并为草作诗;明惠上人对横卧路中的犬行礼。这些都是感谢众生恩的行为。日本经常举行“供养”,这也是报众生恩的感情的表现。为使用秃了的笔立供养塔;为捕捉的鱼类在石头上刻经文,埋入地下;为被解剖的尸体诵经超度,等等,举行各种形式的祭祀,这些都是对众生恩的怀念。
综上所述,丛林所谓的众生恩不仅仅是指人类,其中包括草木山河大地、日月星辰。众生的含意极其深广,泛指一切环境。就连宇宙间的一颗小星,只给我们照来一丝光线,我们也应感谢其恩。
摘自《广东佛教》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