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寒山子
(台湾)陈慧剑
寒山诗,漫入我心头,是一片禅的无垠,禅的生机。禅,充塞了寒山诗的纯度与密度;禅,美化了寒山诗的天地与人类的心灵。寒山诗——即是禅,禅即是诗。
我读寒山诗,灵光一大遍,
书放屏风上,时时读一遍。
那充满生命、禅机,充满婴儿圣洁的诗,正如“吾心似秋月,碧海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三百多首寒山诗,是人类心灵共同印证的“真谛”,以“禅”为其生命,成为一活泼泼的、有生命的,与宇宙共在的奇文妙语;因此“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成了人类共同的心声;我想,如非西方遭遇到空前的研究“东方文化”热潮,透过东方语言来了解它、识透它,恐怕千万年后也不会了解寒山。
所谓禅,实在是中国式的,这个禅与印度原始的禅那,已大大地不同;中国禅实在包括了原始佛经中戒、定、慧的结合升华,古代的“禅和子们”,为了一较境界的高低,常以“隐喻”、“转喻”来以心印心,自盛唐以后禅宗的“机锋”便以“公案”形式大行天下。
禅,究竟是什么东西,诸家古德均以妙悟的心境来直下承担;血肉凡夫,黑漆桶子不破,恐怕是弄不通的。古人形容“禅境”,是“圆陀陀的,赤裸裸的,光灼灼的,沉寂寂的”!你看,它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充满着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生命之情。
这个“园陀陀、赤裸裸、光灼灼、沉寂寂”的禅境,虽非凡夫俗子所可见得,但它透过古德的印证,文字的间接理解,依然有它的可思议处、可言说处,(后人舞文弄墨,大谈禅道,也似乎天花乱坠,那是死的“文字禅”。)否则,“禅”岂不是真地成了千古不解之谜?
禅,虽由疑而发,实由“定”而生。一句“父母未生前是谁?”难死了天下多少痴汉。这句没头没脑的浑话,不过是作为那禅和子一把开山的斧头,直追到底,黑妖狐被捉,本地风光就无边出现,到那时,你便是寒山拾得,你便是普贤文殊;你便是“佛”,你亦是“禅”。
一日(拾得)扫地。寺主问:“汝名拾得,丰干拾得汝归。汝毕竟姓个什么?在何处住?”拾得放下扫帚,叉手而立。寺主罔测。寒山捶胸曰:“苍天苍天!”拾得欲问:“汝作什么?”曰:“岂不见道东家人死,西家助哀!”二人作舞,哭笑而出。
这一故事记载,我不作“迷狂症”会。这种“病”,禅家“得”的太多。这一故事是一“低手”与“高手”相搏的“公案”。
寺主问:汝名拾得,丰干拾得汝归,“汝毕竟姓个什么?”“在何处住?”这在寺主来说,自己以为已经望到禅的大门,有心探试一下拾得的“本来面目”,并非真的问他姓啥名谁,住在何处,其实他离禅的大门还太远,根本不知殿堂内是什么东西,老实说,他还徘徊在“文字禅”的栏栅里。
——想不到,他遇到拾得这“娃儿”,却不简单,当下“放下扫帚,叉手而立。”这明明是“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一个佛字。拾得直下承当,看你这个凡夫如何会得?
——寺主见拾得这一招,他竟不识当前的圣者,一个肉眼俗子,只好瞢然。
——寒山见状,殊为寺主怜惜悲恻,因捶胸呼曰:“苍天苍天”——如何不悟也!这一“苍天苍天”一方面否定寺主的境界,同时可怜他要披毛戴角,苦海无边。
——这时拾得问:“汝作什么?”意思是“你有什么好可怜的?”
——寒山道:“岂不见道东家人死,西家助哀!”所谓佛由人修,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宗教家本是一个“大情圣”,见一虫一蚁之死,都要痛哭流涕,何况一个身披袈裟的佛子,犹且未悟,岂不可哀悯?
寒山诗:
时人见寒山,各谓是风颠;
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缠;
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
为报往来者,可来向寒山。
这个“我语他不会”,是禅悟,凡夫如何会得,“他语我不言”,凡夫悟,皆是柴米油盐事,则与我无干,我有什么可说?因此,寒山会说:“我告诉你们吧,你们要想懂我的话,赶快到‘寒山’(即灵山)来吧!”如这样会,寒山根本没有什么“歇斯的里症”了。
下一首:
记得二十年,徐步国清归,
国清寺中人,尽道寒山痴;
痴人何用疑?疑不解寻思。
我尚自不识,是伊怎得知?
低头不用问,问得复何为?
有人来骂我,分明了了知。
虽然不应对,却是得便宜。
从精神分析学去分解“我尚自不识,是伊怎得知”这两句诗,是诗人自我的掩蔽,这种直言直语,反而使他心深处的秘密泄漏了。
不过从禅学角度来观察,“我尚自不识”的“痴、疯”却是带着化装面具的本来面目——佛性,因此,诗人说:“连我都不识那自家本性,而你未悟的血肉凡夫,又怎样得知个中消息?”
佛性必须悟出,言语不能道断,从“象”上看,是不能分别真伪的。
虽然他们“或时叫噪,望空谩骂,寺僧以杖逼逐,翻身拊掌大笑而去”,有趣的是“虽出言如狂,而有理趣”,就不可忽略他的自觉性了。
寒山在他一首诗中写道:“我见世间人,堂堂好仪相。……择佛好烧香,拣僧归供养,罗汉门前乞,趁却闲和尚,不悟无为人,从来无相状。……汝无平等心,圣贤俱不降;凡圣皆混然,劝君休取相。……”
因此,从“相”上分析寒山的疯言疯状,便受了知识的障碍,成了“著相”。
佛家拯救众生,是救众生的心,又由于众生有分别心,所以觉者也不得不“观机逗教”,以众生心为心。
寒山以他特有的因缘,假“似”相打入天台山众生群中,使人有时觉得他是个疯老头,有时也觉得他有来历,在疯子与觉者之间拉平了,使人不会大惊小怪,而他的本身也可安然游戏人间了。
他不是说:“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来六百首;一例书岩石,自夸云好手,若能会我诗,真是如来母!”
摘自《禅露》2000年夏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