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境与禅诗
◎邹相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禅”在一朵花、一个微笑间产生了。释尊传禅法于大迦叶时提到“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于是,“不立文字”就成了禅宗的立宗之旨。禅用的是意会思维,用意会方式来表情达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必须“绕路说禅”,就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来表达思想。而间接地表情达意,弯弯曲曲地诉说情感,以象征的意象和比喻来旁敲侧击地比喻事理,正是诗歌的本质,是诗歌的言说方式。古往今来,禅家就以诗为载体,以便于“绕路说禅。”
唐宋时期,诗人与禅僧交往是一种很平常的事,像唐代的王维、韦应物、刘禹锡、颜真卿,宋代的苏轼、黄庭坚等人,都与禅僧有过密切的交往,他们也都是禅的爱好者,有的甚至是禅信奉行者,所写的诗也是禅味十足。
韩驹的《陵阳先生诗》:“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文章。”这首诗是“以诗谈禅,以禅喻诗”的典范。
吴可的《学诗诗》:“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这首诗亦是“以禅喻诗”的典型例子。
苏轼以参禅比拟对诗作的审美鉴赏,“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南宋赵蕃也有论诗绝句三首——“学诗浑似学参禅,识取初年与暮年。巧匠曷能雕朽木,燎原宁复死灰燃。”“学诗浑似学参禅,要保心传与耳传。秋菊春兰宁易地,清风明月本同天。”“学诗浑似学参禅,束缚宁论句与联。四海九州何历历,千秋万岁孰传传”。
在这些诗作中,诗与禅几乎融为一体,诗人都参禅,禅师都写诗。
在“以禅喻诗”的理论中,最主要的是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从诗的欣赏的角度,把赏诗的极致看成参禅的“悟”;二是从诗人修养的角度,把诗人通过对前人作品的长期学习而最后掌握写诗的规律,看成参禅的“悟”。而无论是“渐悟”还是“顿悟”,只要开悟之后,就能达到“明心见性,直指人心”的境地。能悟“禅”到什么程度,就说明其能达到什么样的“禅境”。那么,“禅境”又有几种境界呢?“禅境”又是如何通过禅诗来表现的呢?
按照古往今来各位哲人学者的研究总结,常将“禅境”分为四种:“现量境”、“直觉境”、“圆融境”、“日常境”这四个境界。
现量境,是指对当前现实的现象界的认识。禅宗宗门认为,普通人的世俗智慧对现实世界的认识是片面的、虚幻的认识。因为这种认识执着于主、客观二分的存在;强调逻辑思维和逻辑推理的重大作用。“悟禅”首先要立足于现实世界,要以认识万物的真如本性(空性)为主,要懂得万物都是佛性的显现,从而破解万物与人之间的主、客体对立与分别。如果从禅的角度正确认识现实世界的真面目,就是达到了“现量境”。
在“现量境”这一层次,禅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时的人,消除了一切情识,不受知见、分别的束缚,对山水自然,用一颗慧心作亦幻亦真的感悟,诗中物象飘逸空灵,心境淡泊悠闲,如“夜听水流庵后竹,昼看云起面前山。”(《五灯会元》卷15《竟钦》)“秋风声飒飒,涧水响潺潺”。(《五灯会元》卷15《普照》)“雪霁长空,迥野飞鸿。段云片片,向西向东。”(《五灯会元》卷15《慧远》)
直觉境,对禅的感悟是不分“所观”和“能观”的。“所观”,即你所观察到的东西,“能观”,是你可以看到的、有能力看到的东西。“悟禅”要求观察者的意识与被观察者的情感状态和合为一。观花时,就要用花的感觉来看花,赏菊时,就要用菊的心情来欣赏,而非用个人的意识来观花赏菊,由此形成了能所俱泯的“直觉境”。“直觉境”就是达到忘我的境界,“物我两忘”、“物我同一”的境界,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宋·欧阳修《蝶恋花》)“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五灯会元》卷16《义怀》)
当诗人一旦与禅思冥合,六根不胶着于物时,诗人就能以明镜般的心包容万物,应物而不累于物。当事情来时,以顺其自然的态度去从容应对,当事情过去时,心境便恢复到本来的空明,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圆融境,“圆融”一说源于《华严经》。“本体由现象呈现,不同的现象与现象之间都呈现出本体”是华严宗的宗旨。按照等量互换的原理,现象与现象之间也可以互换,相互呈现,相互映照。因此,就没有必要在现象世界之外,再寻找一个抽象的本体来说明现象世界。禅的思维主张,不必离开现象去追寻本体,不必离开个别事物去追寻真理。这就打通了个别和一般、现象与本体、现象与现象、有情与无情之间的隔绝。打通就使一切打成一片,一切都和合为“一”,这就是圆融无碍。
禅宗诗歌将圆融无碍的精髓表达得淋漓尽致,生动地描绘了大千世界中,有情与无情、个体与族类、高峻与深幽、光明与黑暗等,都是同时具足相应的缘起大法,纵横交错,行影相摄,互为缘起,又各住自位,展示着统一和谐而又千奇百怪的生命样态。如:“月映千江水,门门尽有僧。”又如“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南朝傅大士偈)在这里,桥才是水,水才是桥,一切跃出了逻辑的囚室,突破了语言的五大规律,形成了奇特的诗境景观。
日常境,禅宗认为,日常生活的环境是禅的生存的基础。禅宗主张,“悟禅”要从日常生活环境进入,在平凡的生活中领悟禅的真如本性,又称之为“生活禅”。于是,禅就体现在衣食住行、行住坐卧等日用生活之中。在生活中,大千世界、人间万象,都在你的感悟之中。通过日常生活中各种不同的体验,领悟到禅的自然而然、随缘任运的精神。可以看出,禅的最高境界只能在日常生活的境遇中获得,这充分地说明了禅的“入世”精神。
禅的日常境界的特点是:自然而然、顺其自然、随缘任运、闲适自得、孤苦寂寞。这些境界成为了那些“心在朝市,貌在山林”的中国诗人、画家安抚心灵的精神理想,成为了禅宗诗歌所追求的最高的审美境界。实际上,禅宗诗歌对山居生活的描写,也充满着诗情画意。如“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闲云”,山居景色,悠闲恬适,可以长养道心;“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山居物事,朴实无华,洋溢着高情远韵。日常生活,经由诗意的点染,遂充满着禅趣。禅宗诗歌表征着脱落情尘意垢、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澄明本心的悟境,又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宋代无门禅师诗偈)
总结来看,禅宗诗歌能表达独特的禅悟体验,其审美境界的为触目菩提的现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行住坐卧的日常境,四境关联,相互转化,扑朔迷离,魅力无穷。千百年来,“禅诗彰显禅境,禅境烘托禅诗”的交互影响在持续着,诗人、禅师之间鱼水情深的感情也在不断得到升华。禅诗,陶冶着人们的道德情操;禅境,则滋养着人们的创作思维。
摘自《禅露》2010年夏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