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茅塞顿开
却说德清坠落水中自认无救之际,忽见文吉现身岸边,当下便怀疑自已死。再三呼叫之下,文吉终于应答:“不要叫不要叫,你命中有此一劫,叫也没用。”
“生死乃有定数,德清并不为意,我只想问菩萨,当年你在五台山给我一偈,有一句‘后三三’我已懂得,今日是六月二十七,再过数日正好满上九年,记得我问的是何日得道,难道成佛非要身死么?因此今日我要请问菩萨,此番我是人还是鬼?”
文吉道:“是人如何?是鬼又如何?佛在三界外,不在轮回之道。”
德清道:“学人仍在门外,未入禅道,何来成佛?求菩萨开示。”
文吉道:“念佛者谁?”
德清道:“是我。”
文吉道:“我有真我假我虚我妄我——念佛者是谁?”
德清如醍糊灌顶,猛然开悟,正欲谢菩萨,已不见了文吉踪影,这时又一巨浪打来,德清身子一沉就失去知觉了……
再说德悟、悟性二人自五台山黛螺顶与德清一别,后因不适应北方寒冷气候就离开了山西。二人几经周转,最后来到扬州——德悟在城外宝积寺做事,悟性在城里高旻寺谋得一职。
说的是六月二十七日这天,德悟本将外出,不料半途中天降大雨,便临时取消了计划,等到雨停后,就回了寺院。是日无事,次日正午,寺里刚刚吃过斋饭,就听到当地人在寺院门外叫喊。
初时无人在意,德悟正要回寮房休息,一沙弥急急跑来报告:“德、德悟师父……大事不好了,今天一早有渔人在采石矶捕鱼捞上一个出家人,都说是我们寺里的师父。”
德悟一听急了,经清点人数,本寺并不曾少了人,这才放下心来。随后转念又想到,死去的既然是个出家人,惺惺相惜,应该去看看才对。德悟火急赶往现场,近得前时认出是德清,当即大放悲声:“德清师,当年我们在五台黛螺顶分别,你说过我们还有重逢之日,难道就是这样的重逢?”
渔人道:“和尚,你不要只顾着哭,我看他身上尚有热气,或许还有得救。”
一围观者冷笑道:“昨天下了一场大雨,这和尚肯定也是昨天落水的,一天一夜时间还有救,除非阎王爷是他亲老子?”
德悟也不管他,俯下身去摸德清,果然身上还有一息热气。他一边嘱随来的和尚回寺院里叫人,一边又帮德清捶胸,嘴对嘴呼吸……,
吸出了若干水,德清不见醒转,这时寺院里的和尚闻讯赶到,大家七手八脚把德清抬到宝积寺。寺内一位老和尚看见德清面色苍白,一搭脉,脉象虽微弱,却还有救,心里明白了症结,吩咐小和尚寻了几抱干稻草来,放一块门板在地上,再脱光德清的上衣把他放在门板上,让德清侧起身,再在德清背边燃起稻草,火光映得德清背面彤红,老和尚跪着一边替德清搓背一边一把一把的往火中放稻草……德清此时因追赶文吉慌不择路,已错到鬼门关,再走过艾花桥就是阴曹地府了,正迈上桥,看见地藏王菩萨在眼前,德清慌忙顶礼。这地藏王菩萨本来成佛,却发下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自堕地狱,与魔鬼打交通,这会儿看见德清的游魂,甚是奇怪,奔过来拦住,要德清回走,德清挚意要听地藏王菩萨开示,地藏王菩萨道:“好!看我如何开示!”话音儿没落一脚踢来,德清疼痛难忍,大叫:“啊哟,菩萨轻点!”喊罢嘴里喷出一口血,醒转来,见有很多人在围观,遂问到:“我在哪里?这里是何处?”
老和尚道:“这里是扬州城外宝积寺。”
德清又见德悟也在里头,问道:“德悟师,这不是梦吧?”
德悟道:“不是梦,你在水中淹了一天一夜,现在又活过来了。”
老和尚又在德清胸口一拍,德清又吐出一口血,鼻孔里也流出血来,泣道:“哎哟——痛死我了!”
德悟满面喜色道:“你知道痛苦,该相信不是梦了吧?德清师,你是如何到的这里?”
老和尚叱道:“人家刚刚醒过来,问这么多干嘛?还不快点煎碗姜汤水!”
德悟于是回火房去了。
众和尚把德清扶到寮房,一会德悟端来姜汤看着德清喝了,见他恢复力气就问道:“德清师你是如何到的这里?”
德清说了原委,又问:“今日是何时?”
“ 六月二十八日。”
德清道:‘啊呀,高旻寺打七的日子就要到了,我得去!”
德悟道:“你这个样子如何去得?要不我代你如何?”
德清摇头:“不可,高旻寺老和尚点名要我,别人不可替代。”
德清见时间紧迫,也不顾身子虚弱,当即便辞了宝积寺众僧上了路。
德清强撑着身子又行了三日,总算在规定的日期赶到高旻寺。他万万没有想到,接待他的知客师竟然就是悟性。二人相见,自是喜出望外!悟性见他脸上全无血色,人显憔悴,就问道:“德清师如何成了这番模样?”
德清道:“我本来就这个模样,不曾有更改。”
悟性又道:“你如何非要来此处?”
德清道:“我如何就不能来?”
悟性欲言又止道:“你知道打七的是什么人么?”
“知道。是位姓朱的施主。”
“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
“我跟你说实话——你不该来……”
“为什么?”
悟性要更进一步细说,正好有一位官人走了过来,并打招呼道:“悟性师,这位莫非就是我们要请的德清师?”
“是。朱大人,你们聊,我有事去了。”
这位朱大人约莫四十岁年纪,身着五品官服。他认真打量一番德清,然后问到:“认得我吗?”
德清摇头:“不认得。”
“知道我为什么要大老远把你请来吗?”
德清道:“不知。”
官人道:“我叫朱绍政,是扬州知府。我四处打听要请你来,是因为其中有一段因缘。你初来乍到,先见过方丈大和尚再说。”
德清随朱绍政来到方丈室见了月朗和尚。
月朗和尚先问了些山中事,德清一一详告,月朗听得欢喜,随后又道:“德清师,今朱老太爷打七,他点名要你代职主持。”
德清跪拜道:“谢老法师,德清业障深重,恐难胜重任,只求在堂中打七消灾。”
月朗脸色大变,看了一眼旁边的朱绍政:“德清师,你何故不受职?且说个理由来——是有病么?”
德清道:“没病。”
月朗求助地看了一眼朱绍政,见他无动于衷,只好道:“你既无病又不授职,按规矩知道该受何种处罚吗?”
“知道。”
月朗脸上的肌肉搐动,原来这高旻寺以家风严峻为人称道。如请执事拒不就者,即视为慢众,按规矩要表堂打香板。月朗一向欣赏德清,本欲网开一面放他一马,无奈朱绍政就在跟前,狠狠心叫道:“来人啊!”少顷有执事到,老和尚道,“拖下去打香板!”
德清束手就擒,由执事按在堂地,一时香板雨点般打在德清身上。德清一路之上疲于奔波,加之身体在河水里泡了一天一夜,此时已虚弱至极,几板打将下来,一时鼻孔来血,小便处滴精……打完香板,德清已是命悬一线,如今能够救的就只有一途——按照文吉的开示去做,否则性命休矣。
德清回房换衣服,进禅堂由“念佛者是谁?”入门,重中之重就是这个“谁”字。看“谁”字话头,关键在起疑情。起疑情不是去念这个“谁”字,而是要在这个“谁”字还没有举起之时,牢牢地盯住它要到达的忘我境界——即“无我”。“我”有很多,初习之时很难把握,但一旦把握了,即成斩断一切妄想之猛利器!习之者如在一念未生之前用功,妄念又从何而生呢?
德清动用真念,努力澄清一切杂念,精勤用功渐入禅境,不知身为何物,不知身外有何物……二十余日,他走出禅房,已百病消除矣……是日德清在寺院中古树下小坐,忽听得有人在叫他。定眼看时,原来是悟性领了德悟给他送衣物来了。
相见之下,德悟上下打量德清道:“还好,还好。”
悟性不解,问德悟道:“什么叫做还好?”
“他难道没和你说起?”
悟性如坠五里云雾:“什么和我说起?”
德悟道:“德清师在来此之前坠落河中,在水里浸泡了一天一夜,差点性命休矣。我以为他没有个一年半载是复不了原的,才二十天不见,他就一脸红光,精神焕发,奇迹奇迹!”
悟性吃惊道:“德清,你有此一遇何不说出来?这样可免去一通香板?”
德悟道:“他还挨了香扳?”
“可不是,差点就打死了。”悟性遂将德清挨打之事说了一遍。
德悟道:“德清,如此你都没死,想必你已经修成了金刚不坏之躯矣!只是就算你有了不坏之身,也要爱惜自已,说出你的原因来。”
德清道:“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和尚问的是我有病否,不曾问到是否落水。”
德悟感叹道:“德清,就你能忍,换了别人,哪能如此?”
德清道:“学佛,‘忍’学最为重要,学不好这道功夫,休想入禅。要说能忍,日本国有一个名叫白隐的高僧那才叫是功夫。”
德悟、悟性齐问道:“他如何有功夫?”
德清道:“这里有一段公案,说的是白隐在松荫寺住持的时候,附近有一裁缝的女儿未出嫁就与山下的男子私通有了身孕。裁缝夫妻知道后逼问女儿孩子是谁的,女儿深知一旦讲出来,按乡规必死无疑,就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白隐的。白隐是有名望的大德高僧,深得一方信众尊敬。裁缝夫妻很生气,就向白隐问罪。白隐禅师听后也不争辩,只说:‘是这样吗?’由于白隐的威望,事情没有闹大,孩子出生后,裁缝把小孩抱到松荫寺对白隐说‘这就是你的孽种,还给你!’此事很快传开,舆论哗然,纷纷指责白隐禅师道貌岸然。白隐禅师不置一言,每天默默地抚育小孩。只是从此他名声扫地,所到之处都要被人咒骂。多年过后,多年后裁缝之女忍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加之也想念孩子,就对父母道出真相。裁缝夫妻听了后悔莫及,率全家老小向白隐禅师陪罪忏悔。白隐禅师听后,只说:‘是这样的吗’,就将孩子还给母亲。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德悟、悟性听后齐道:“果然是个了不起的大德,这样的修行,什么样的魔墙不倒塌?什么样的利刃不钝折?什么样的众生不能化度?”
德清道:“所以说,‘忍’乃是禅道中的重中之重,修习好了,可谓受用无穷。二位师兄,相对白隐和尚来说,我这一点点委曲又算得了什么?”
三人难得相聚一起,德清、悟性盛情相留,无奈马上就是七月半鬼节,每个寺庙里都有事,德悟必须得赶回去。
却说次日一早,德清、悟性送走德悟,回寺途中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位官人入了寺。悟性见了,悄悄地扯了扯德清的衣角。德清不解道:“悟性师,你这是何意?”
悟性道:“此处不是说话处,你随我来。”
德清随悟性来到一背人处。悟性这才说:“刚才去到庙里的官人是朱绍政,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
悟性道:“他就是朱庚南的儿子。”
“是他又怎样?”
“德清,你可能有所不知,今日的朱庚南已非往日的朱庚南。这些年他发了些昧心财,与不少朝廷官员扯上了关系,还为儿子买了一个官位。这次他四处找你,不会有事吧?”
德清道:“朱庚南发财了吗?”
悟性叹道:“是啊,我们学佛的人都讲福报,像朱庚南这样的人该下地狱才对,他为何就发财了呢?德清师,你道行比我高,你能替解答这个问题吗?”
德清道:“如果只是以发财来论一个人的福报,我的理解是这样——菩萨对待普天下之的人都是一样的,他好比天上的雨,不分善恶,都一视同仁。”
“我知道,问题是在现实中像朱庚南这样的坏人得到的好处总是要比善良人过得好。”
德清道:“这是因为坏人有天生的占有欲,他总有办法抢到别人的伞。”
悟性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前些天朱绍政要请你去他家,因你在病中,今天他肯定又是来找你!”
德清道:“他找我必有要事,我还是要见他。”
悟性道:“你不怕他抢了你的伞?”
德清道:“出家人无伞,他抢什么?”说着就要回去。
悟性见劝不住,只好和他一起回去。到了寺院,月朗和尚差小沙弥过来叫他。
德清去到丈室对老和尚道:“老法师叫我,必定是为知府大人来过之事。”
月朗道:“他来过多次,如有不便,可不去见他。”
德清道:“不可,请老法师告知去处,我自上门去找。”
月朗见他决心已定,不好再劝,当即告知朱绍政住址,又差悟性随他前往。
德清、悟性在扬州一深宅大院找到了朱家。门僮见有和尚来访,老太爷早有吩咐,遂一边差人通报,一边领着二人入内。
至后院,有门僮迎出,对德清道:“和尚,老太爷有请。”
在门僮指引下,德清和悟性到了书房门外,只听得屋里嘤嘤燕燕。随后传出一苍老的声音:“高旻寺的和尚来了吗?”
门僮回应:“已到,在老太爷门囗。”
“何不请他进来?”
德清、悟性入内,只见一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围在一个满脸麻子的老人身边。
那老人见德清到了,屏退女人,眼眼直勾勾地看着德清,半晌才开腔道:“德清师,还记得我么?”
德清道:“记得。”
老人有几分得意地:“没想到吧,我朱庚南能有今天?”
“想到了。”
朱庚南一阵怪笑:“是吗?按你们的规矩这辈子我作恶太多,应该入地狱才对,没想到我最终还是进了天堂。哈哈……”
德清道:“是这样吗?”
朱庚南敛起笑,认真道:“没错,正是这样!”
德清道:“哦……”
朱庚南道:“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
朱庚南道:“你对我没有威胁了,我没必要为难你!”
德清道:“哦……”
“我今日请你来,只为一事——近段时日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听说你已经得道,所以要向你讨教。”
“什么问题?”
“佛说,善恶有报,过去我也相信,可自我步入古稀之年,才发现这句话错了。”
“是这样吗?”
“没错!正是如此!你看我如果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辈子就只能在福建做个被人欺凌的农民。好在阴差阳错,我杀了人,手上沾了血,一辈子就只能干坏事……慢慢我发现,人只要变坏,在世上行走就不艰难了……实不相瞒,自从与你分手,我已经记不清杀了多少人,越了多少货,如此我才能积聚起这么多银子,才能与官家扯上关系,才有钱为我的后辈铺平通向仕途的道路……”
德清望着朱庚南:“是这样吗?”
“不,不仅仅是这样!当我步入荣华富贵之地时,回想起自已所作所为,心里曾有不安。在与达官贵人周旋中,我才发现——这世界,有哪一个达官贵人是干净的?他们作恶比我更多。”
德清道:“哦,是这样吗?”
朱庚南:“怎能不是这样呢?再说你,历尽磨难,九死一生,到头来得到的也无非是清灯冷月,不知人间的荣华富贵为何物。”
德清道:“哦,是这样吗?”
朱庚南冷笑:“我就知道你回答不了我的提问!我只问你个最简单的——何为天堂?何为地狱?”
德清摇头:“不知。”
“我谅你也不知。”
“有人知。”
“谁知道?”
“日本国的一个和尚,他叫白隐。”
“他是如何说的?”
德清道:“在日本国有一个杀人无数的武士名信重,他不知道何为天堂、何为地狱,特向白隐禅师请教。信重问:‘真有天堂和地狱吗?’白隐问他:‘你是做什么的?’信重答‘我是武士’。白隐直视着信重道:‘错了,你非武士,模样和乞丐无异!’信重被激怒,拔出剑要行凶。白隐道:‘地狱之门由此打开。’信重有所悟,遂收剑向白隐深鞠一躬。白隐又道:‘天堂之门由此敞开。’……”
朱庚南哈哈大笑:“这就是天堂?这就是地狱?什么是天堂、地狱是你们这帮人说了就算数的吗?睁开眼睛看看吧,这天下是谁的?是谁高高在上、呼风唤雨?我看你们这帮人都走火入魔了!哈哈……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一个分不清天堂与地狱的白痴!”
二人从朱府出来,德清见悟性心事忡忡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悟性师,你怎么啦?”
悟性道:“我……我没什么……德清,你不认为朱庚南说的话很有道理吗?这世界确确实实就是他说的那样……”
德清道:“是这样吗?”
悟性道:“是的,从古到今,这天下总是坏人的……你难道没看到吗?他们得了便宜还在笑话我们……”
德清道:“是吗……”
悟性道:“我在想,从一开始我进入佛门就是一个错误……”
德清道:“你想还俗?”
悟性点头:“是……有这个念头……德清师,现在我很困惑,你能开示我吗?”
德清道:“说不上是开示,这里有一个现成的故事,说的还是那位白隐。十九岁那年他也遇到了一个修行的难题。这个难题就是中国唐代高僧岩头和尚被盗贼斩首的故事。岩头和尚在生前就告诉他的弟子,说他死的时候只有一声哀鸣。果然,当盗贼要砍下岩头的脑袋时,他大叫一声,声音传出数里……白隐禅师被这个故事长久地困扰着。他想,如果连岩头和尚这样的高僧都无法避免被盗贼斩首的厄运,那自己更加难逃地狱果报了……因为解不开这个疙瘩,他有了要还俗的念头。”
悟性有了兴趣:“后来他是如何开悟的?”
“后来他遇到了瑞寺的马翁禅师。这天正值瑞寺定期晒经书的日子,白隐禅师在马翁禅师面前下了一个赌注,他蒙着眼从数百本经书中挑选一本出来,如果选中的是儒学经典,这辈子他就立志成为儒者,如果摸到的是佛经,他仍然在佛道上修行。”
“他摸到佛书了?”
德清点头:“是的,他摸到的乃是我国明代朱宏编纂的《禅关策进》,这是一本综括了禅宗祖师传记、语录的禅书。”
“这本禅书给了他什么开示?”
“禅书本身没有给他开示,只是让他改变了还俗的主意。”
“可是那个难题仍然没有解决呀?”
“是……后来他遇上了正受禅师,在老人的指教下废寝忘食地精进坐禅。在他二十四岁那年的某夜,正当他入定之时,远处传来钟馨之声,他豁然开悟,当下不假思索地大叫——岩头和尚依然健在!积存在他心中数年之久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
悟性有点听不明白地:“这样子就开悟了?”
德清道:“他是这样认为的,还把他开悟的东西说给正受听。他在陈述时还不无得意地说‘三百年来未有如我一般痛快的了悟者了’!”
“正受老禅师同意他的说法吗?”
“正受老人听完后伸出左手凌空做了一个先抓取然后丢弃的动作,说道:这东西狗屁不如,把你真正看到的拿出来!说罢右手伸到白隐面前——如果有的话就吐到这里吧!见白隐真要吐,老人马上又道:如何见得赵州的‘无’字公案?老人随即用手捏住白隐的鼻子用力一拧,然后拉着他一边转圈子一边说:你的‘无’我还是可以抓得到啊!老人一语道破了白隐妄自尊大的浮躁情绪。这以后,白隐遂留在老人身边诚心的学法。老人为了让他戒躁,几乎每天都骂他是“狗屁不通的死禅和”。白隐被老和尚痛斥得体无完肤,他不敢置言,默默展开他的精进苦修。有一天,白隐外出托钵,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这家屋主拒绝施舍,可是正在思考公案话头的白隐并未留意而依然呆立在门口,惹得屋主火冒三丈拿起扫帚猛打,白隐当场便晕死过去……白隐醒过来时发现自躺在寺院里,正受老人正慈祥地看着他,老法师见他恢复了神智,就说:‘汝彻悟矣’……白隐就如此达到了大彻大悟之境地了。”
悟性听后动情道:“难怪人家有私生子栽赃到他的头上他都能容忍,原来他就是这样修炼出来的……”
“悟性师,你……?”
悟性红脸道:“惭愧惭愧,不再提还俗之事!”
德清叹了囗气道:“连在家人都知道,学佛很简单,能做到‘忘我’就行。可是我们出家人就不这样认为,把它与登天作比较一点也不为过。人为父母所生,为五谷杂粮所养,心中的欲望杂念多如牛毛,要去除如此多的东西,是常人能做得到的吗?”
悟性深有体会道:“不说他人,刚才就听了朱庚南几句昏话我就乱性了,可见修佛之难。在这个方面,我正要向德清师讨教心得。”
得清道:“无所谓心得。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法,如八仙过海,只要能到达彼岸,应不拘一途。”
“说的也是……德清师,你如何看待朱庚南这种人?”
德清道:“我觉得他比先前好多了,他已经放下了屠刀,少了几分杀气。”
“他会遭报应吗?”
“那是迟早的事——我看为时不远了。”
悟性笑了:“你看我就是这样没出息,才听了你的开示,马上就想到他了。”
二人到了寺院,月朗见德清平安无事回来,就放下心来。
却说农历七月十五这天夜里,德清将杂念去净,在禅房坐禅,少顷入禅,刹那间奇景出现了,他明明看到屋里内外通体透亮……此时正是放香灯之际,寺里和尚正忙着各处放灯……远处小船在月色朦胧的河面上穿行,两岸青山如黛……稍许,有悟性放灯回来经过门囗,他推了推房门又退开。德清正纳闷他为何不叫门,恰在此时,悟性走到墙角松开裤腰带小解起来……悟性便毕,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四处张望……德清心下道:这小子原来六根未尽,难怪他有还俗念头……他如此一想时,怪事出现了——一切复如原来……
德清狠狠骂自已道:罪过罪过,杂念又生!再次动用真功,很久才入境界。
次日寺里做功课,德清悄悄拉了悟性问道:“昨晚你放香灯回来可从我门囗经过?”
悟性道:“是……你不曾出门如何知道?”
“我看到了。”
悟性吃惊道:“那时黑灯瞎火的,你如何能看到?”
“我不光是看到你推了门,还看到你在墙角小解。”
“嘿嘿……”悟性红了脸,继而打量德清,“莫非你已经入禅了?”此时正是第六枝香开静,悟性拿了水壶冲开水,因为吃惊手一抖,几滴开水溅在德清手上,德清手中的茶杯落地,一声碎响,顿断疑根,茅塞顿开……德清自念出家漂泊奔走寻访数十年,在黄河岸边的茅棚里,曾被个俗汉一问,水是什么,竟不知水是什么!倘当时踢翻锅灶,看文吉有何言语,岂不早悟?此次如不落水大病一场或不逆来忍辱,又哪有今日之悟?唉,险的错过一生!
德清当即作偈云:
杯子扑落地,响声明沥沥。
虚空粉粹也,狂心当下息。
又云:
烫着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语难开。
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德清入禅之事很快传开,当日月朗老和尚把他叫去问了详情,恭贺道:“难得,难得!要知道,世间佛子何止千万,能入禅者寥若晨星,德清师,恭贺你。”
德清道:“稍有精进而已,还望老法师开示。”
月朗道:“你如今乃是初入禅道,但并不牢固,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德清问道:“如何方可牢固?”
月朗道:“你须要度过一个戒期。”
德清不解:“何为戒期?”
月朗道:“戒期乃是天地人忌。”
“何谓天地人忌?”
“自从盘古开天,世间万物皆有所忌,谓天地人忌。是如春分前三日,官府派人敲击大铃高声通告众人:‘雷将要发出巨大声响,有不戒除房事者,生下的儿女五官不完整,夫妻一定会有凶险灾难。’人身的血气运行,原来与天地节气之运行呼应,倘若违背节气运行规律而流失精气,则人之气血运行不能与天地气节运行合拍,对自身精气伤害比平常胜出百倍。至于神明降生之明鉴日期,而淫污冒犯,有在冥冥之中被遣责还不知觉者,所以,世间有循规谨慎的人,而明里受疾病折磨早早夭折之伤害,暗中又遭削夺俸禄减少阳寿之祸殃,往往都是冒犯所至。说及你,此时初入禅道,根基不牢,精力虚弱,妄念丛生最易趁虚而入,此段时期是为戒期。”
德清跪谢法师。自此,德清每日持斋,苦修禅道。数月许,德清自觉渐入佳境,时有扬州知府朱绍政来寺,称家父有要事要见德清。月朗挡了多次,见无效,就对德清道:“此地不是你修习之所,你可另选佳处。”
德清问道:“我该何去何从?”
月朗道:“江苏金山寺是个出高僧之宝地,你可前往。”
金山寺在江苏镇江,古称京口,为长江下游咽喉,镇江以下江面陡然开阔,且京囗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风光如画,自古乃僧家必占之地。
宋代诗人苏东坡曾留连于此,有诗为证——
楼台两岸竟相连,江南江北镜里天。
芦管玉萧齐送夜,一声飞断月如烟。
金山寺在镇江西北金山上,金山高仅百余尺,游者来到山前,却陡然有高耸孤兀感,原来这都是因为金山峰顶慈寿塔之故。寺塔与金山叠为一体,使之高耸。上得山来,但见寺院殿宇鳞次栉比,楼塔争辉,远看山是一座寺,近看寺即一座山。金山寺内有苏东坡与佛印二尊铜像,东坡身边一小童捧玉带,佛印旁侧一小沙弥挟衲裙,生动传神。
话说苏东坡与金山寺高僧佛印相知甚深,相处不拘形迹。苏东坡赴任杭州,经过镇江来看望佛印。佛印正要外出为信众说法,见苏东坡直入方丈室,便戏道:“此间无坐处。”苏东坡也随囗回敬:“那就暂借佛印四大作座。”其中四大为佛家语,指构成世界的四物,即:地、水、火、风。佛印见苏东坡居然班门弄斧,有意难他一难,便与苏东坡打赌:“山僧有一问,学士道得出,便传坐;道不出,即输玉带。”苏东坡自恃才气横溢,欣然答应。佛印问:“既然四大皆空,五蕴非有,居士向哪里坐?”东坡不得其解,只得解下玉带相赠,佛印也以衲裙一幅相报。如此机锋,传为佛门一段佳话。为此,苏东坡特地作诗云——
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剑锋机。
欲教乞食歌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德清一路风尘来到金山寺,方丈大定老和尚见他是月朗和尚荐来的,甚是热心,当即把他安排在后面最清静的禅房用功修习。
德清稍事歇息就开始延续他在高旻寺的功课。这一来,他才真正体会到月朗所言不虚——他在高旻寺修习时本来已经到了一定境界,中间仅仅出了朱家父子这个小差子,如今重拾时,功力已然大大降低,甚至动用真功也不能很快入禅……好在他有经验,也能吃苦,一段时间下来,功力渐渐恢复,此段时间,他颇有心得。
却说冥冥中或是他在佛道上还有一段路程,正当他的入禅功夫突飞猛进就要到达最高境界之时,一日他听到寺院外头有嘈杂之声。说起来也是他道行不够,禅功高深之人一般是不会为外界所动的,他听到嘈杂之声并有了好奇心,正是差点定力的表现。
当下他走出寮房,原来外面有香客正自娱自乐唱戏,唱的恰恰是与这金山寺有关的《白蛇传》。见有很多人在围观,德清双脚不听使唤也围了上去。
故事很老掉牙的,几乎人尽皆知——无非就是许仙、白娘子、法海和尚……
德清觉得这个故事只能娱乐,不可当真,不过,这金山寺确实与蛇有关。最早是南梁武帝时期,一天夜里,武帝梦见刚死不久的宠妃郗氏变成了一条毒蛇,向他哀求:“我在世时心太毒,死后变为毒蛇,请为我做佛事超度众生,让我安心。”次日上朝,梁武帝要大臣为他释梦,突然一条大蛇游进殿来,梁武帝见是梦里所见之蛇,就说:“你若是郗氏变的,就开囗说话吧。”那蛇就复述了昨晚的话。后来,梁武帝召见泽心寺住持宝志和尚商量,宝志又约请九位高僧,在金山览阅藏经三年,编成了一部《水陆仪轨》。仪轨完成后,梁武帝亲赴金山参加水陆法会,这是当时佛教最大的盛典,并传之今日。
至唐代,金山寺开山祖师唐代灵坦和尚来到金山,见此地一片荒芜,他只好在山后石洞坐禅,没想到那洞里有一条白龙常吐毒气,人触之即死。灵坦一到就用佛力将其收伏。这洞就是现在的白龙洞,内有一条石缝深不可测。第二代祖师是唐代释法海(裴头陀)他到金山修行时也是寺破屋塌,刚到半山悬崖的石洞参禅,忽然脑后刮来腥风臭雨,只见一条桶粗的大蟒盘在那里盯着法海,法海仍打坐不动,后来大蟒游入长江。消息传开,来金山的人也多起来了,而那洞就叫法海洞。一日,法海在江边挖土,意外地挖到黄金,他将黄金献于皇帝。敕命将黄金返回作修复寺宇之用,并赐名金山寺,由法海住持。
却说德清听到许仙之子寻母时就不愿再听下去了,他在心下想道: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为何还能把他们感动得泪流满面?他回到寮房准备用功,不想他再也无法定心了,满脑子都是许仕林寻母悲哭的情景……想着想着,他自已也流泪了——他想起了自已的身世,甚至觉得比许仕林更惨,人家毕竟有母可寻,我的母亲呢?她在哪里?
德清再也静不下心来了,每每念及母亲,心就绞痛,而先前所修得的禅功正日日消退……他知道如此下去不是好事,此时适逢月朗和尚请他回扬州。月朗问到他的功课,德清将心中之痛向老和尚和盘托出,并求和尚开示。月朗道:“这对你来说是一道大坎,越不过去前功尽弃。”
德清流泪道:“能否成道,在我已不是太重要,我只想报答母亲的生身之恩,否则终生难安。”
月朗道:“你可前往阿育王寺拜舍利求菩萨度你母亲登极乐世界。”
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德清五十八岁。四月,通智法师在江苏焦山讲《楞严经》,请德清讲偏头,来听经者达三、四千人。经一讲完,德清就向众人告辞,下山单人直往阿育王寺方向行去,算计着拜佛舍利超度亡母。
阿育王寺又叫广利寺,在浙江宁波鄞县南乡四十里的鄮山。
公元前444年,佛陀灭度百年之时,中天竺国阿育王治国。阿育王是个信佛的国王——他为什么信佛了呢?
阿育王小的时候,相貌生得古怪的丑——丑到人一见他就会做恶梦。
他有一百零一个兄弟,因其奇丑且顽皮捣蛋,父亲宾头沙罗王最不喜欢他!公元前448年,北印度有个叫德叉尸罗的地方发生叛乱,宾头沙罗王毫不犹豫就想到了阿育王,命他挂帅北伐平叛。宾头沙罗王之意很明白,就是要他去送死。阿育王心里也清楚,他知道:兵是老弱病残的兵,武器装备也不完全,叫他挂帅北伐不是要他去送死?!——他不以为然,装傻子“高高兴兴”领兵北伐!阿育王到了德叉尸罗,反而加封叛军,整日与叛军寻欢作乐,叛军头子阿毗迦陀以为阿育王是个不知世事的笨蛋,心中暗喜,不断送金钱美女麻痹他……一日,阿育王与叛军头子阿毗迦陀饮酒作乐,酒到酣处,二人都有些微醉,阿育王从鞋底下抽出匕首眼疾手快将叛军头子阿毗迦陀刺死于桌下,阿毗迦陀死前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哼一声也没来得及就命归西天了!阿育王对阿毗迦陀部下大喝道:“我奉父王命杀阿毗迦陀,不关你们的事,顺者昌,逆者亡。”“擒贼先擒王”,阿毗迦陀死了,他的部众纷纷归顺了阿育王。阿育王有了一块地盘,勤政爱民,把德叉尸罗治理得井井有条。
阿育王一天天壮大,他自觉可与父王宾头沙罗相抗衡时,他就带兵打回去,杀了父王宾头沙罗,他有一百零一个兄弟,杀了100个,只一个叫帝须的哥哥未杀,因为这个哥哥从小就是个疯子。
阿育王总揽政权以后为了巩固统治,他愈发心狠手毒,凡说他坏话者,均采取割舌、挖眼珠、剁足、断手之酷刑,他连年征战,屠杀无数,像一只疯狂的兽!
成天干杀人营生,渐渐,阿育王睡觉时总是梦到鲜血与狰狞的死鬼!当征伐南方的翔俊伽国(今印度阿里沙省)时,阿育王看到杀戳的惨状,心里陡然良心发现——他大生痛悔之心,回来后即亲近僧伽,修持佛法,以轮王政治的理想自许,以和平的正法来建设繁荣安乐的家园。
其时印度的版图已经很大,东部边界到达孟加拉湾,北方的尼泊尔及克什米尔两个王邦亦入其统辖范围,南部疆域扩至波娜河(即现在的海德拉马省)以南的吉斯特那河,西达阿达伯海,西北则抵达今日阿富汗境内的一部分了。疆域的拓展是凭借杀人与流血而拓展的,皈依佛教后的阿育王深感自己杀业太重,对外,他开始通过佛法来实行和平友好的外交政策,他派遣自己的儿子及亲信到邻国及遥远的希腊与埃及等国弘扬佛法……对内,他特赦囚犯先后共二十五次,每年开无遮大会一次,此外,禁杀生、行布施、植树、修路、凿井、建佛寺、造佛塔,遍及全国……又巡回各地,宣扬正法,广施仁政,爱护万民。
佛陀死后,共烧出舍利八万四千颗,到阿育王时,阿育王为弘扬正法,在纷纷向国外派出和平使者时也令使者带上了佛舍利。后佛舍利有缘东来,有慧达禅师礼拜请求,在浙江宁波鄞县鄮山修寺藏于石塔中,故叫阿育王寺。
德清来到阿育王寺,其时幻人法师及寄禅和尚(八指头陀)、海岸和尚正修育王山志,邀德清相助,德清以有愿而来婉言谢之。
佛舍利藏于石塔中,塔门常锁,有欲观舍利者先通知塔主,在大雄宝殿礼佛,然后跪于殿外阶沿上,塔主请塔出,塔高一尺四寸,周围亦只尺余,塔之中级内空,中现一实心钟,钟底有一针,舍利附于针端,似磁铁,观者所观不一:平常有见一粒或三、四粒者,青、黄、赤、白各异;亦有见莲花及佛像者。明朝万历年间,吏部尚书陆光祖与亲友来参拜舍利子,初见如小豆,次如大豆,次如枣,次大如瓜,再大如车轮,佛光闪耀,见之心目清凉,心旷神怡,时舍利殿将坍塌,陆尚书当即出资重修,雄伟庄严至今。
其时,有从各处来朝拜的信徒共八人,他们与德清约好了每日从三板起,至晚间开大静,除殿堂外,不用蒲团,展大具,每日三千拜,念万声佛,时间为一个月,到十月份正式观看舍利,最好是燃指。
却说德清每日虔诚跪拜,至九月十六日夜,月光如水;又似母亲慈爱目光,默默注视……时德清在寮房禅坐,夜半,似梦非梦中见一条金龙飞落至舍利殿前之天池内,天池内金光闪闪,波光粼粼,德清破窗而出,落入金龙背脊,金龙腾身飞起,越过九十九座山,忽见一山,山水秀丽,花木清幽,百鸟和鸣,山顶有楼阁宫殿,庄严奇妙,德清远远看到母亲站在楼阁之上,正踮脚翅首张望着……他欣喜若狂,欢快地叫嚷,“娘——娘——”
母亲听到儿子叫唤,泪如雨下,泣道:“古岩,你我母子今生有缘无份,我只生你,不曾养你,今生欠你的来生一定还你。”
德清道:“娘哇,你不要如此说,你给了我生命,儿无以为报,请你骑上龙到西方极乐世界去!”
母亲果然奔来,德清按下龙头让母亲骑了,德清从龙背上跌落,龙则腾空而起兀自驮着母亲西去……德清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梦到看见母亲这乃是平生第一次。
十月,德清开始拜佛舍利。初见大如绿豆,紫黑色,到十月十五,再看,紫黑色转变成赤红色熠熠耀眼——德清确信了舍利因根境而示现,心中生起急于求验之心,由原计划的每日三千拜增至每日五千拜,如此数日,他顶不住了,终于一病不起。当家师宗亮与居士卢姑娘等多方施救,病亦不见好转,众人私下以为他此次恐怕难逃一死。
定于农历十一月十七日燃手指许愿、供佛的日期到了,八人相约走进寮房来看德清,见德清睡在床上气息奄奄,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无不落泪唉叹,德清强打精神,有气无力地问:
“今天到了什么日子?”
“十六。”首座俯首告诉他。
德清道:“明天是——是十七,我要……参……加……参加你们……燃……燃指的……”
众人听说,都不赞成,劝道:“德清师你如今病成这个样子,应保重法体不要勉为其难。”
德清见大家众囗一致不让他参与,不觉落泪道,“自古生死谁能免?我欲报母恩,发愿明日燃指,倘因病止,生亦何益?愿以死为休矣!”
当家(监院)宗亮闻之,甚为动容,流泪道:“德清师,你不要烦恼,我助你成就,明日斋归我请,我先为你布置。”
十一月十七早,当家(监院)宗亮请他师弟宗信托灯帮德清燃指,众人扶德清上殿,大众唱“香讚”——
香讚一起,德清的心提起,浑身犹如沐浴于法雨,精神为之振奋!
经种种仪节,二人扶着德清跪于佛前,大众念大忏悔文——
大慈大悲悯众生
大喜大捨济含识
相好光明以自严
众(转身向上跪)等至心归命礼
在大众齐诵的忏悔文里,德清一心不乱,默念佛号,超度慈母……起初,四肢乏力,苦不堪言,继尔心渐清定,最后智觉朗然,当大众念至“法界藏身阿弥陀佛”处,德清仿佛觉得自己的八万四千毛孔一齐竖起……指燃华,德清亢奋无比,竟然不用旁人扶,自己能起立礼佛,早忘却自己是一个病人。德清— —作礼,感谢大家关照,当家师宗亮见着,喜得眼里闪着泪花,扑上去握着德清双手,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却说德清燃指成功,报母恩之愿已了,宗亮诸师见他身子仍是虚弱,盛意挽留。
是时,寺中常有香客来朝拜舍利,谈到时局,皆怀忧患之态。原来,自甲午中日战争以来,各国列强见中国势微,皆有瓜分之心,国有灭绝之虞。时有一些激进仁人志士欲求变法,却阻力重重。香客每每说起,不胜嘘唏。
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德清五十九岁。这年春天,广东南海人氏康有为在北京发起组织了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宗旨的“保国会”。光绪帝痛下决心,咬牙颁布了《定国是诏》,决定变法!改革之风,似是吹遍神州。夏初,悟性闻听德清燃指重病,自高旻寺来阿育王寺探望,他见德清已经康复,自是欢喜。
悟性说起他在途中所闻都是关注变法之事,遂向德清问起时局,德清只是摇头不语。
悟性道:“你、我虽为出家之人,但岂有不知报国土恩之理?今近闻康、梁变法,还望开示。”
德清道:“历史上有三次变法——商殃变法兴秦,王安石变法宋衰,说到戊戊变法,只恐怕……怕——”
“恐怕什么?”
德清沉默良久,开口道:“戊戊变法,只怕大清王朝,气数尽矣!”
悟性道:“法师何出此言?”
德清道:“纵观历史,大凡改朝换代之际,皆是虎狼当道,鬼怪横行,如今连鬼怪都说这天下是其天堂,岂能不天怒人怨?”
悟性道:“你在说朱庚南?”
“这世道鬼怪举不胜举,他只是个小鬼而已,倒是他的一番言论,让我看清了这个世道。这说到变法,皆为因缘已定,纵有回天之人亦无回天之力——”
“你说他会得到报应,是这个报应吗?”
德清道:“那是大局对群魔的报应,这叫“共业”,他所做的一切上苍都是看到了的。对了,我走后他来找过我吗?”
悟性道:“找过,不光只是仆人,连他儿子都亲自来过多次,月朗和尚说你不在高旻寺,他就是不信。”
德清道:“他没为难月朗老和尚吧?”
“那倒没有。毕竟是在官场里混过的人,比他老子强多了,对月朗老和尚挺客气的,还说他不会为难你。”
德清道:“知道他是什么事找我吗?”
悟性欲言又止地:“不、不……不清楚……”禅房里沉静片刻,悟性又道,“德清师,你的功力可恢复到了从前?”
德清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悟性道:“当时不让你去金山寺就好了,免得你想起母亲引影响你修行。”
德清道:“我觉得是个好事。”
悟性道:“如何说是好事?”
德清道:“习禅一事,就是要去除心中一切障碍,我母亲这事如不早日处置,迟早要爆发,影响我的修行。可见习禅一事是参不得半点假的。这障碍迟清不如早清,这就是定数。”
二人正说着话,一汉子闯进禅房纳头便拜。德清吃了一惊道:
“你是谁?找我有何事?”
欲知这汉子是何人,他为何要拜德清?欲知后事,下回有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