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
第十二章 江河湖海寄扁舟
元武宗至大四年(公元一三一一年),新年刚过,陈子聪便把明本迎到顺心庵。明本再一次演示大法,仅一个月,就把顺心庵操持得如同一大丛林。待一切事务都进入正轨,明本对陈子聪说:“幻住早就打算北上少林,参礼达摩祖师灵塔,再北上五台,朝晋文殊菩萨。且幻住今年四十有九,身形已渐感不捷,若再不成行,日后就没有希望了。”
陈子聪说:“不知和尚此去,是陆行还是舟行?”明本说:“陆行太迟,且人也过于劳累。幻住不是行脚僧,多年来已惯于船居,当然还是舟行。”陈子聪说:“往常和尚舟行,均在江南一带,此次北上,却要取道黄河。黄河虽难与大江相比,毕竟水性有别。和尚此去,弟子向和尚举荐一人,保管和尚船居如意。”
明本说:“不知此人是谁?”陈子聪说:“此人是焦山僧人,法名善助,素以头陀为行,操舟为业。长江大河,五湖四海都曾践履,路径又熟,为和尚操舟,当万无一失。” 明本心中大喜,问:“此人在什么地方?” 陈子聪说:“此人现就在这太湖鲇鱼口,鲇鱼口虽为太湖最窄处,但风浪最恶,他效当年船子和尚故事,在此操舟两年,从无闪失。”说罢,便派人把僧善助请来。
僧善助听说是为中峰和尚驾舟,心中极为高兴,说:“能为菩萨充当脚力,是我平生的愿望。”明本见他年纪约四十岁,举止便捷,眼目精明,却又厚道,敬意顿生,遂不呼其名,而以“道者”相称。
善助道者说:“如今已是春深,应当早行,不然黄河汛水一来,要去就难了。”明本说:“路全凭道者作主。”于是别了陈子聪,与善助道者登舟,沿运河北上。
在运河中,明本禅师尚未见善助道者有何异能,但见船一过京口,进入大江,善助道者便扬起风帆,操起舵来,片刻即越过大江,进入瓜州的北运河。以后的几天,历经扬州、高邮、淮安而进入黄河,明本但见善助道者剌篙川行,或引绳岸牵,或风帆怒张,皆收纵自如。一路上雨架篷,晴铺席,茶水汤饭,把明本禅师侍候得极为周到。明本禅师不由得赞叹说:“道者,你这操舟之技,已臻化境了。”
进入黄河,便是漫天黄浊之流,因尚非汛期,黄河虽阔似大江,水却浅平多滩,舟行不利。好在善助道者曾多次往返于汴梁与京口,熟悉河道,也是东南风正盛之时,虽是逆水而上,扬起帆来,却比马快,不多日便到徐州,再过半月,那汴梁城便在眼中了。
明本禅师当年游皖山黄梅,虽在江北,景物与江南无异。这次过了淮北,逆黄河而上,却是另一番风光了。只见平野千里,阡陌相接,虽间有山峦,却少有青翠,尤其是这千里黄泥水,平添明本禅师不少殷忧。
元代科差、税粮原无定准,皆随地方官吏贪廉而定。武宗时滥赏亲信,滥造寺庙,极尽奢华,故中原一带百姓皆不堪其劳,逃亡甚多。明本禅师沿途多见流民,田间多为老人孀孺,形皆羸弱,且衣衫褴褛。明本天性至慈,见了不觉落泪,说:“民生如此艰难,我既为众生出家修行,却拿不出什么方法,可以减少百姓的疾苦,真是愧对众生啊!”
到了开封,善助道者将舟泊在城北槐疙疸镇,便随明本步行进城。此时已是蒙古灭金七十八年,这汴梁虽不及北宋,仍不失为中国一大都会,远较同时的长安、洛阳、金陵宏丽,只逊于大都与杭州而已。城内“玩月楼高门巷永,卖花声密市桥多”,“千楼灯火为标准,万井笙歌作指南”。若非沿途见了流民惨象,明本禅师几乎会把这里当作是宣和(宋徽宗年号)太平气象。二人在城里逛了一个时辰,明本便嘱善助道者领路,到大相国寺礼拜。
大相国寺建于北齐天保六年(公元五五五年),原名建国寺。它南临隋河,遥接梁苑,一时号为巨刹。唐中宗神龙二年(公元七○六年),僧慧云造丈八弥勒像安奉其中,扩寺时得古建国寺碑。后相王李旦复辟,是为睿宗,睿宗以为祥瑞,更其名为相国(相王之国,非相国宰相之谓),并出库银扩建,有十院之多。宋时以汴梁为京城,诸帝均加增饰,到神宗时,遂有六十四院之巨。内有释迦舍利塔,吴道子、车政道等所绘佛像,为不世之珍宝。元世祖时又加增饰,作为曹洞宗道场,明本到时,宝应福遇禅师正担任大相国寺住持。
明本禅师初到中原,人地两疏,且不想应酬,入寺之后,并没有到客堂去挂单,只是在各殿次第上香礼佛而已。哪知有几位游方僧人曾去过天目山,有的甚至还在天目山坐夏,立即认出了明本,急忙上前礼拜,说:“和尚几时到汴梁的?”明本见被人认出,只好还礼,说:“幻住今天刚到。”
大相国寺历来规矩极严,中峰和尚莅临的消息立刻传到方丈耳中,宝应福遇禅师不顾年老,由侍者扶着,到大殿外迎接明本,说:“法慧禅师既已移锡敝寺,何不到方丈室用茶,莫非看不起老僧?”
明本急忙还礼,说:“幻住初来,不想扰和尚清修,且拜佛后便走,因此未到客堂挂单。”宝应禅师不由分说,命寺僧将明本扶入方丈,献上茶来,说:“老僧一生,最敬的是高峰和尚与法慧禅师,你师生二人一静一动,一如山中之嶽,一如天上之云,一为不可撼,一为不可揽,举唱清越,干浮利落,老僧得益非浅。”
明本说:“和尚赞誉先师可,赞幻住不可。幻住虚度五十春秋,无所建树,正感愧对先师。这次到中原礼拜祖庭,岂敢以虚名得意。”宝应禅师却不管他,早命侍者集合全寺僧众到法堂,请明本上堂说法。明本固辞,说:“幻住才疏学浅,眼光不正,岂敢上堂。”
宝应禅师说:“善知识说法,当应礼请。”于是跪下,说:“法慧禅师若不与敝寺说上一段佛法,老僧就跪地长请。”明本不得已,只好应允。
宝应禅师领着明本上了法堂,请明本在法座上坐下,对僧众说:“中峰和尚,乃江南古佛,当今皇太子尊为法慧禅师,领天目山法席,如今来我中州,众僧先须礼拜,再恭请法慧禅师说法。”说罢,便率先礼拜下去。大相国寺千余僧众见住持如此,也全数拜了下去。这三拜之礼,由千余僧众演出,如三波人浪起伏,煞是壮观。
明本也向宝应禅师和众僧还礼,然后端坐于上,启声说道:“幻住为礼祖庭,先来朝礼大相国寺。若说佛法,自有宝应老和尚在此。如今事不获己,务要幻住上堂,幻住只好客随主便,与各位说几句家常话语。出家为僧,为的是出离生死苦海,如何出离?当发菩提心,证菩提心。菩提心是梵语,汉语称之为道心。大家若无向道之心,就绝不会辞别父母,削发受戒,每日黄卷青灯,昼夜勤苦参究。要知这个道心,乃是多生累劫前即已发起,只为心多懈怠,意逐攀缘,未能取证。到此时节,正宜剪断发缘,休息万虑,单单提起个所参的话头,不论行住坐卧,也不论现在未来,总之下定决心,一生一世,必要把道心弄个明白。这个正念,若不能坚固严密地孜孜保任,更欲另生情妄,再要发菩提心,只是个虚妄颠倒而已。失此正念,向外驰求,就违背真心,与道隔绝了。莫说只发一遍菩提心,便是日发千遍万遍,不如保任这一念所参的正念。若说更想诵经礼拜,持咒忏悔等,尽是逐妄随邪。岂不见教中云: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当知实相无相无念,只是你信得有生死大事,十二时中提撕所参话头,如救命般地念,自然与实相相应。幻住若有一字相诳,自甘永堕拔舌地狱。”明本禅师说毕,向宝应禅师和僧众作了一礼,便下座。
宝应禅师对僧众说:“禅无门户,虽彼为临济,我为曹洞,但临济门下猛将如云。法慧禅师所开示的参话头,实乃数代祖师灵验之方药,各位若依之真实参究,日久自有实悟。”说毕,便带着众僧向明本礼谢。这一下,“江南古佛”之名,便传遍了中原各地。
宝应禅师想留明本在方丈室内居住,明本辞谢说:“幻住乃放荡之人,多年已习惯船居,宝刹规矩太多,若住下恐两方均有妨碍。”
宝应禅师早闻知明本性情,能请他上堂说法,为大相国寺增光就已心满意足,遂不勉强,说:“虽然如此,也须让老僧行送客之礼。”于是集合僧众,备好法仪,钟鼓齐鸣,列队将明本送出三门。
明本与善住道者出得三门,早被寺内外的香客围住,竞相礼拜,城中居民也来围观,弄得明本二人寸步难移。这一下惊动官府,河南江北行省丞相别不花闻知,派兵前来,隔断民众,把明本二人迎到相府。汴梁城内几十年来何尝见过这种场面,惹得数十万民众数日内纷纷谈论这位“江南古佛”。
河南江北行省的丞相别不花,是当今太子的亲信,听说太子亲封的法慧禅师在大相国寺外引起万众围观,怕生出事来,加之他本来就好儒信佛,自号容斋居士,正想亲近,遂派兵将明本迁迎入相府。
别不花在相府大门接着明本,说:“禅师既飞锡来汴,何不与官府打个招呼,禅师是当今太子礼敬,并封赐了的,若出了事,老夫就担当不起了。”
明本原心中叫苦,既惊动了民众,又惊动了官府,正不知怎么脱身。一见别不花儒雅斯文,比脱欢更像汉人,心中一宽,说:“幻住一生云水,从不知迎奉之事。只想往少林礼拜祖庭,不意惊动丞相,实感抱歉。”
别不花极喜隐逸之士,早知明本声望操行,今又见明本神仪非凡,更加礼敬,说:“老夫不敢搅扰法慧禅师清修。不过仰慕已久,未得一睹法仪。今幸有民众围观,方得迎师于此一晤,岂非天作之缘。”明本说:“此乃相府,幻住不便久留,望丞相方便,让幻住回到船里。”
别不花说:“老夫若非信佛参禅之人,原不须留禅师在此。当年苻坚以十万大军取襄阳,为的是迎道安大师;苻坚又以十五万人攻西域龟兹,为的是迎回鸠摩罗什大师。老夫虽不敢与前秦苻坚比,可平生好禅,老夫又未曾用兵,禅师若不为老夫说上一段佛法,老夫肯放禅师走么?”
明本见他说话取笑,却又恩威并重,不以为然地说:“这里须得讲个宾主,若丞相要幻住说佛法,乃丞相求我,我为主,丞相为宾,宾当奉主。若不是为了佛法,以丞相之威,一万个幻住也是走不了的。”说毕,便闭上眼睛默然不语了。
别不花见状,不敢威逼,陪笑说:“禅师风骨如此,真乃国师,太子幸未误认圣人。禅师既然已经道明宾主,老夫自然不敢强留。等晚上人静之时,老夫亲自送禅师上船。不过,可不要一走了之,明日一早,老夫就登船问法。”
明本禅师见他爽快,说:“如此最好,出家人不打诳语,明日幻住就在船上恭候丞相。”两人于是重新见面,聊了一阵,别不花说:“禅师想上少林,朝五台,如今却不是时候。”
明本惊问其中缘故,别不花说:“当今皇上一改先帝成法,苛政扰民,今天老夫刚刚得到急报,登封、密县一带饥民造反,烧了县衙,抢了粮库,老夫正愁着哩,剿也不是抚也不是,禅师如何去得了。”
明本一听,心想:“那年我想礼少林,由于江淮间不宁而没有成行。这次前来,又遇上这等事了。”但他关心饥民,反把朝礼祖庭之事放在一边,对别不花说:“饥民铤而走险,本来是出于不得已而为之。丞相但用安抚,万莫用剿。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剿不成,反而滋生大乱。再说,如果强力剿绝,未免滥杀无辜。”
别不花说:“这几年中原连年干旱,百姓困苦不堪,老夫坐镇中州,岂能不知其中的情由。虽宽政养民,尚难保有失,何况当今皇上所为。如果是太子当政,当会是另一番局面了。”别不花心向太子,对明本推心置腹,说话也没有忌讳。明本不愿多谈朝政,只是听着,却闭目不语。
眼看天已昏黑,别不花备了几乘大轿,载着明本二人,亲自送到北槐疙疸镇黄河边上,看着明本上了船,方拱手告辞。
第二天一早,别不花带着几个随从到船上问法,见面之时,别不花说:“老夫与脱欢交好,书信中他多次盛赞禅师,老夫未尝尽信,所以才有了昨天的试探,唐突冒犯之处,还望恕罪。”明本说:“幻住只是一个山野之僧,无须丞相这般恭维。”别不花说:“老夫也喜欢阅读禅家灯录,但阅后有的明白,有的则使人恍兮惚兮,不知所以,望和尚开示。”别不花不再客套,直截地问起法来。
明本见他开口即言灯录之事,心想:“这蒙古丞相也能看灯录,倒是难得。”于是正言说:“灯录中所言,无非是经教中最为无上之法。如果心没有妙悟,就不能知晓。心如果想妙悟,就一定要将俗情荡尽;将俗情荡尽,就非下功夫参禅不可。要使下功夫见效,就非得有正信不可。因为学道以正信为根本。什么是正信?就是要相信自己是佛,唯佛即心,无始劫来本自成就,不必在今日别有所成。灵山的秘会是如此,少林的单传是如此。古今祖师的举扬莫不如此。前代大贤之士,往往都是于一音未吐,一念未萌之前,两肩荷担,一往直前。如唐代芙蓉灵训禅师问归宗和尚:‘学人不识佛,请师父指示。’归宗和尚说:‘我说出来恐怕你不信。’芙蓉禅师说:‘和尚是大善知识,弟子怎能不信。’归宗和尚说:‘你就是佛!’芙蓉禅师默然相契,又问:‘怎样保任?’归宗和尚说:‘一翳在目,空华乱坠。’芙蓉禅师于言下大悟。这便是相信自心是佛的例子。”
别不花说:“此说老夫也多次闻得,只是难以尽信。如今听禅师这样说,倒不得不信了。”明本说:“须知这个信字,也非偶然,乃积劫于般若法中薰练纯熟,一历耳根,方永不退转,即是决定信。学道之人,且不问他悟与不悟,但只要信心决定,就绝对没有不相应的。”
别不花说:“听了禅师的话,自当尊信。但禅有别于心意识活动,老夫若立此自信,是实信,还是心意识所为呢?”明本说:“丞相能有这样的见解,也是过来人。凡是看文字,识义理,通教相的,个个谁不会说得?若不曾真正于离文绝见之处妙悟一回,亲见法源底,纵使说得玄之又玄,妙之又妙,正当他说的时候,也不会与禅相应,何况不说之时。如果是悟彻的人,说时便是不说时,不说时便是说时,更没有说与不说的区别。唐代太原孚上座讲《涅槃经》时,因广谈法身妙理,有禅者暗笑。孚上座讲罢,问禅者:‘适来蒙笑,还请指示。’禅者说:‘笑座主不识法身。’孚上座说:‘如此讲说,何处不是?’禅者说:‘那就请重说一遍。’孚上座遂说:‘法身之理,犹如太虚,竖穷三际,无不周遍。’禅者说:‘座主的话也没有错,只不过是在名相上对法身有所理解而已,但到底什么是法身,座主却并不明白。’孚上座说:‘既是如此,请禅者为我说说。’禅者道:‘我若说,座主还信么?’孚上座说:‘怎敢不信。’禅者说:‘如果这样,就请座主罢讲席,旬日内在室内端坐,收心摄念,善恶诸缘一齐放下。’孚上座依言而行,坐到五更,闻角声响动,忽然契悟法身正在己躬。”
听到这里,别不花起座礼拜,说:“这则公案弟子原也看过,心中尝起疑情,如今听禅师一说,方才明白其中的妙处。”别不花已为明本所摄伏,故而不自觉地从“老夫”变为“弟子”了。两人又谈了许多,别不花方才拜别。后来别不花经常与明本通信问候,明本也作书回答。
汴梁城中居民,均知“江南古佛”今在北槐疙疸镇船中,于是成群结队,持香秉烛前来礼拜,明本不堪其扰。一天夜里,明本禅师与善助道者弃船上岸,在郊外觅得一无主土屋居住,静待道路靖和,再遂朝礼少林之愿。
此时中原久旱,明本住在土屋之内,用水须到三里外的井中去取。周围数里的几百户人家,亦赖此井活命。善助道者为了一担水,须候一二日方能取回。明本见民生如此艰难,自此便终身不再洗脸沐浴。
明本禅师在这土屋内居住,到了秋天,民乱更炽,既不能去少林,又不能去五台,便想驾舟回江南。善助道者说:“此时黄河秋汛方至,势如狂涛,非巨船不敢上路。和尚须是稍候。”等到冬初,偏偏霜冻又早,汴梁的黄河上早结了一层厚冰,更是无法行船。明本只好等到来年开春。
次年春天,河南河北民乱仍未平息,明本知道少林五台之行断不能成,且不惯北方气候,只好带着善助道者驾船返回。因是下水,不用风帆,仅五日便到淮安,三日后经扬州入长江。善助道者问:“和尚是回苏州,还是回天目?”
明本想了想,说:“且往长江上游。”于是善助道者便扬起风帆,藉着东风之便,向着金陵而去。到了金陵,明本还想向上。到安庆又入皖江。原来此次回来,明本禅师想打听余放牛的下落。
到了潜山县,明本舍舟上路,此时善助道者说:“和尚,弟子送师到此,自己也得找个地方坐下了。”明本问他:“你想去何方?”善助道者说:“弟子当回到老家,寻个静处坐禅修行,不过此时还祈和尚传授心法。”
明本沉默了半晌,方问:“你弃舟而居山,操舟之艺还用否?”善助道者说:“既已弃船,操舟之艺自然弃之不用。”明本又问:“真的就没有用了吗?”善助道者说:“弟子不知此艺在山里还有什么用处?”
明本说:“你为我操舟于波涛之间,抛绳起帆,冲滩避礁。于樯帆林立,舳舻交错之时,又左闪右让,使舟船飘若行云,开阖万变。而你心目与手为之一贯,如果稍失顾盼,就会相互撞击。当时险境,与生老病死四山相逼时原无二致。故菩萨操第一义谛之舟,与一切是非声色,交接于三界生死的要会之间,如果警省之心暂时不在,便坠于顺逆之渊,又不止相互撞击了。现在你弃舟回归林下,如能将你操舟之心置于平居宴处之间,则道可学,禅可参,生死可了,烦恼可断,凡有所为,无有不可。”善助道者听了,心有所悟,纳头便拜。
明本又嘱善助道者先回天目山,向了义禅师等通报行踪,然后独自一人,步入皖山白云寺。寺僧见明本禅师一人突然来到,都非常惊讶,纷纷上前礼拜。明本问:“可知当年山中那年老隐者的消息?”
寺僧说:“那老者十年前就说到北天柱山去了,并交待说和尚若想寻他,可到北天柱山。”明本得知消息,也不在寺里稍息,打算一人前往。
僧人中有一个海文法师,早想追随明本学法,说:“北天柱离此有百余里,全是山路,野兽又多。和尚可否让弟子领路,一同前往。”明本虽行迹万里,但多是以船代步。他如今已年过五十,脚力不如从前,于是同意海文法师相伴,辞了众僧,向乱山深处行去。
原来天柱山有南北之分,皖山乃南天柱山,又名潜山,在安庆府潜山县内。而北天柱山在霍山县境,故名霍山,原属六安郡,又名六安山,今属庐州府。汉武帝时,以霍山为南岳衡山,并行祭之礼。汉代以后,方以湖南衡山为南岳。
海文法师领着明本在群山中行了两日,才来到霍山,山中只有一座小庙,名南岳庙,庙中有僧数人。明本禅师上前礼问:“听说十年前有一老居士在此山筑庵修行,不知如今还在不在?”有一老僧说:“当年是有一老居士曾在东山那边筑庵,与我这庙却无来往,但他已于前年离去,不知所归。”
明本闻说,便与海文法师匆匆赶到东山,只见壁峭谷深,云封雾绕,寻了半天,方见山谷溪边有一小庵,早已倾颓,不可住人。
明本不觉长叹,说:“我来晚了,余伯父若在,已是近百岁的人了,不知还会到哪里去?”心思故人,不想再走,便与海文法师一起重将破庵架好,收拾停当,便在庵中住了下来。不久便是坐夏之期,明本在这庵一住就是半年,哪里寻得着余放牛的遗迹。每日与海文法师煮点松叶野菜,谈些禅修功用,便了无杂事,乃至不知有人我宇宙了。
一日,明本禅师将在汴梁所作的《尘居诗》十首录出,又作《山居诗》十首,其一云:
行脚年来事转多,争如缚屋住岩阿?
有禅可悟投尘网,无法堪传逐世波。
偷果黄猿摇绿树,衔华白鹿卧青莎。
道人唤作山中境,已堕清虚物外魔。
眼看着秋风又起,一日南天柱白云寺有僧寻来,说:“和尚还在这里,叫弟子找老半天。”明本忙问其中缘故。那僧说:“江浙丞相闻说和尚在这里,派人给和尚送了一封信来。”明本禅师接过,拆开一看,乃知武宗已于去年驾崩,太子即位,是为仁宗。脱欢已复出,仍为江浙丞相。信中还说,当今皇上深仁厚泽,欲扫前朝弊政,望和尚归来,演示大法,以贺升平。信中还有“乞师垂教”之语。
明本看了,也回信一封,交与那僧说:“烦上座将此信带回,交与带信之人。”那僧得了信,礼拜而去。明本对海文法师说:“唐代大梅和尚住庵时曾有诗云:‘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逢之犹不顾,郢人那得苦追寻。’古德如此,我也当效法才是。”于是第二天便带着海文法师下山,到了霍山县城,搭乘一只商船,顺着淠水直入淮河。又顺淮河而下,在安东(今江苏涟水县)换船入琏水,过硕项湖,到了东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
到了东海州,明本在近海之处寻了一个沙岛,与海文法师在上面搭了一座茅庵,便住了下来。东海州是中国佛法最早传布地之一,孔望山佛教摩崖造像即为汉代遗迹,还有南北朝时所建阿育王佛舍利塔,明本都一一前往,上香礼拜。
一日明本对海文法师说:“你随幻住如此行径,是否甘心?”
海文法师说:“弟子追随和尚,为闻无上心法,虽不到一年,亲见和尚行持,虽古德也未必能过。和尚非仅以言教,更以身教垂示,弟子获益匪浅。”明本问:“你且说说,你如今是如何理会的?”
海文法师说:“以天地为茅舍,所居不可谓不广;以日月为禅侣,道伴不可谓不明;以四时为衣裳,此身不可谓不和;以麻草为食物,五脏不可谓不养;以万物为陶冶,此心不可谓不彻。”明本听了,欢喜地说:“说得好,说得好,我还怕你受不了这苦。心胸若能如此,还会有什么忧郁!”遂颂诗一首,赠与海文法师:
极目弥漫水一方,水为国土水为乡。
水中缚屋水围绕,水外寻踪水覆藏。
水似禅心涵镜像,水如道眼印天光。
水居一种真三昧,只许水居人厮当。
明本禅师意犹未尽,说:“我在真州,有《船居诗》十首;在汴梁,有《尘居诗》十首,在霍山,也有《山居诗》十首,今在东海州水居,也应当有十首。”于是又作了九首,都是出尘之音,且寓禅宗心法于其中。后人读了,无不叹为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