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机大用和全体起用——禅宗方法略说
在中国佛教史中,影响最大,并得到充分发展的宗派首推禅宗。若从盛唐时的六祖慧能大师算起,历朝历代,禅宗都是中国佛教中的主角,其声势和力量远远超过了唯识、天台和华严。一千多年来,禅宗在中国佛教中的地位是崇高的,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挑战,也没有人对它有过什么怀疑。但在近代,随着唯识学的复兴,佛教的理性主义加强,对禅宗的质疑就随之而来。
禅宗号称“教外别传”,教是佛教的经教,也就是以经、律、论这“三藏”作为理论系统和立教的依据。禅宗既是“教外别传”,它的行为则不受经教理论的规范,也不求在经教中去寻求依据。加上唐代后期禅宗完全抛开了“籍教悟宗”的“如来禅”,而别标“超佛越祖”的“祖师禅”,更使禅宗和经教的联系纽带断裂。但那时唯识、天台、华严这几家以经论传家的大宗派已经衰落,禅宗“祖师禅”的形成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加之“祖师禅”自身也是光芒万丈,耀人眼目,人们趋之犹恐不及,哪里还谈得上去怀疑呢?何况“祖师禅”本身,对因循经教就不屑一顾,甚至大加斧钺。在唐武宗灭佛运动之后,唯识、天台、华严这几家宗派在丧失了立宗的典籍之后(这些宗派丰富浩翰的典籍,被唐武宗焚毁殆尽),自己尚失去了立宗的依据,又哪有力量来对禅宗质疑呢?
近代唯识学复新,加之有众多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参与,随着对唯识学理论研究的深入,对禅宗的质疑和发难也就随之而起了。
首先是对禅宗“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怀疑。禅宗“顿悟”的标准是什么?这样的“顿悟”就能成佛吗?禅宗既自称“教外别传”,加上又抛开“籍教悟宗”的“如来禅”,所以在经教中是找不到依据的。禅师们的依据是一代一代的“以灯传灯”,“以心印心”,局外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准绳是什么。
另外,禅宗的开悟与教下各宗所讲的开悟是同是别呢?教下的开悟就是“见道位”,这在唯识学中是有次第、有标准、有依据的。何况“见道位”远未成佛,后面还有“修道位”和“究竟位”,“见道”仅仅是第六意识的清纯,对作为“我”的第七末那识,对于“一切种”的阿赖耶识尚无根本的影响,还处在“转”的过程中,并没有取得最终的成果。何况一经“见道”就成了“初地菩萨”,那些“开悟”的禅师们是菩萨吗?菩萨就有“化身”和“报身”,就有相当的神通变化,这些禅师们有吗?还有许多,如禅宗一方面标榜“顿悟”,后来又安立“三关”,即破本参、透重关、砸牢关这“三关”之说,既是“顿悟”,就不应有“三关”的次第;若有“三关”这种渐进,就谈不上“顿悟”。加上明清以来,禅宗也逐渐衰落,没有令人振奋的气象,狂禅、文字禅和念佛禅远非唐五代和两宋时禅宗那样的意气风发,以至有人把明清以来佛教衰落的责任,归咎到禅宗的头上——是禅宗破坏了佛教经教的理性传统,是禅宗扫荡了佛教的理论系统。回顾南北朝和盛唐时期佛教内那种朝气蓬勃、百花齐放、群星灿烂的时代,人们必然会引起这样的看法。
的确,与唯识宗的严密,天台宗的精细,华严宗的博大相比,禅宗的确没有系统的充满理性的说教。它的机锋、棒喝、参话头、默照,以及许多相应的开示、小参、上堂等禅师们的“法语”,的确如禅师们所说的,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理性的思维、逻辑的推论似乎对此毫无下手之处。有人说禅宗之禅就是一种“不确定”——天知道是什么东西!所以,如果要“研究”禅宗,那就找错了对象,因为禅宗之禅本身就不是研究的对象。不过,如果把禅宗之禅纳入精神现象,作为一种心理状态来进行体会,或许会使人对它有所了解,或许也会体验到其中的妙处和乐趣。
前面我们对唯识学、天台和华严都作了一些介绍,这些介绍,着重于它们在人们现实精神、心理中的意义,而非仅为学术性的探讨,对禅宗也是如此。因为佛学是心性之学,并且是实践性的心性之学,如果作为学术对象来研究,就失去了它的根本意义。禅宗的产生,原本就是对佛教学术化的一种批判。禅宗自称“佛心宗”,它要求众生之心升华——回归为佛心,这种升华——回归,是在人的精神和生命之中,而不仅仅停留或周旋于认识之中。禅宗的方法,类似于老庄的“弃圣绝知”,甚至更为干净彻底,因为老庄所“弃”的圣人之道是儒家的,不是自己的。而禅宗所“弃”的,恰恰是佛教自身经千年发展积累的那一份庞大的精神成果。禅宗认为这已经是向佛心升华、回归的障碍和累赘——释迦牟尼成佛时何尝有这么多的累赘呢?理论需要完备和尽善尽美,而实践则需要简捷明快,这是佛教修行中所遇到的矛盾,一个佛教内的二律背反,学佛需要经教作为理论的指导,没有佛教经论作为指导的修行决非佛教,绝对不能成佛;另一方面,理论的东西又绝非真正意义的佛教,理论并不能使人成佛,佛教经论往往成为“所知障”,是修行实践中的大敌。唐代禅师似乎就意识到了这个矛盾,以至有“依经解教,三世佛冤,离经一字,如同魔说”之论。
但禅宗所说究竟为何物?下面略作一番探讨。
(一)大机大用和全体起用——从生命和精神的整体入手
禅宗之禅是什么呢?是一种禅定或高级禅定,还是一种止观或高级止观呢?都不是。
在前面的介绍中我们曾经看到,禅定的定,或止观的止,都是第六意识的一种功能状态。第六意识有明了位、散心位、睡眠位和禅定位四种状态,禅定仅是其中的一种而已。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哪怕修行者穷尽了四禅八定,也只是在第六意识中打转而已。定就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也就是使思维在运动中停顿和静止下来,如同放录像带时,按一下静止的键纽,进行中的境像就静止不动了,被“定”在那儿了。定的定义就是“心一境性”,心与境相即,不移不动,等同于录像中的静止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中,时间凝固了,空间也凝固了,被流动思维所遮掩的深层精神中的某类现象,在定中显现了出来——这是生命和精神中更为内在的部分,思维只能及其表而不能入其里。定——所谓“波静珠沉”——思维在定中以非思维的形式反而得以深入里面进行观照。这就是禅定的功用。
禅的另一层意思是思维修。就个人而言,其理性的思维并非能完善地、长久地、稳定地处于明如镜、止如水的状态,经常因思维中的杂质干扰而处于散乱、盲目的迷宫中。就思维本身而言,不仅需要受到保护而不受干扰,还需要获得更大的能量来支持和强化其功能。同时,思维也需要进行保养和矫正,使之处于最佳程序的状态。若不对思维进行强化和优化性的调理,认识就会处于无力状态、也会出现偏差,而对真理的追求和把握,是需要思维和认识的绝对清彻和正确,所以思维修对认识而言,是极为重要的。
佛教对思维修所编制的程序就是各种各样的“观法”,“观法”就是思维修。各宗各派有自己特有的观点,从印度的白骨观、数息观、中观到中国的天台止观、华严法界观等都是思维修。用现在的话说,这种种思维修,实际就是一种佛教世界观,通过不断地修观,使自己的精神心理和认识,与这些世界观融为一体,并在修定时,在定中产生相应的作用和效应。
不论是禅是观,也不论是定是止,归根结蒂仍然不能超越第六意识的天地,在止观的作用下,可以“见道”——达到对绝对真理的认识,这就使第六意识的作用和力量发挥到了极致。一经“见道”,思想中的各种“烦恼见”就可以得到根除或转变。但对于第七末那识这个烦恼的根本源,对于第八阿赖耶识中的“一切种”——这里面的大多内容是以“业力”形态潜藏于其中的,“见道”后的第六意识对此是没有直接功用的。第六意识的功用只能是“现行”于意识中的东西发生作用,对尚未“现行”的一切则只能望洋兴叹了。
另一方面,第六意识能“见道”当然是美事,如果没有“见道”,反而成了“见见”,它的理智活动成了“所知障”,反而束缚了自己,这就惹了大麻烦。所以禅宗常称这一类陷于佛教文字理论陷饼中的学者为“鬼窟活计”,说道理时头头是道,而行为表现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是佛教修行者常常遇到的难题和困境,使人左右为难。怎么办呢?禅宗在自己的修行实践中提出了“全体起用”、“大机大用”等方法,为修行者指出了一条走出困境之路。
圭峰宗密禅师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评论马祖大师的禅风时说:
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 用.更无别用。全体贪嗔痴,造善造恶,受乐受苦,此皆是佛性……一切天真自然,故所修行之理,宜顺此而乃不起心断恶,亦不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将心还断于心。不断不造,任运自在,名为解脱人。无法可拘,无佛可成……心性之外,更无一法可得故,但任心即为修也。
“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这是包括了眼耳鼻舌身意全部八识的活动。禅宗认为,“全体贪嗔痴,造善造恶,受乐受苦”——这一切精神内容、行为活动及其最终的承受都是佛性,而且都是“佛性全体之用”。而这一切,又都是“天真自然”的,所以真正意义上的修行,就应该顺从人类这种自然天性,既不起心去修道,也不起心去断恶,当然更不能起心去作恶。为什么呢?因为佛就是这个包括善恶等一切精神内容的心。既然佛就是这个心,所以修行是多余的;恶也是精神的功能之一,也是这个心,所以又怎么能“断”呢?又如何去“断”呢?所以不论善恶、道与非道,都应采取“不断不造,任运自在”的方式和风格,做到了这一点,就是解脱,就是佛了。
马祖大师的法孙黄檗禅师在其著名的《传法心要》也说:
所言同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一精明者一心也,六和合者六根也。此六根各与尘合……中间生六识,为十八界。若十八界无所有,束六和合为一精明,一精明即心也。学道人皆知此,但不能免作一精明六和合解,遂被法缚,不契本心。
在黄檗禅师这里,“一精明”就是“全体”意义上的心,但许多修行的人却不知在全体上起用,仅停留在思维上,知识上,“遂被法缚,不契本心。”所以黄檗禅师还说;“学道人多于教法上悟,不于心法上悟”,“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更无别法”,“此法即心,心外无法,此心即法,法外无心”。理论毕竟只是理论,实践才是入道之门,下面看几则禅宗公案。
(庞居士)后参马祖,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士于言下顿悟玄旨。
现代艺术中讲“意识流”,其实人的思维活动岂止是“流”,它可以是涓涓泉水,也可以是奔腾汹涌的长江大河。对佛法的追求,三藏十二部的经论又如同意识的海洋,人的精神和认识在其中东流西淌,到底应流向何处呢?“一口吞尽西江水”只是一个譬喻,意识的活动如江水一样自可流动,如果修行者能把这万古不息的思维江河“一口吞尽”,其中的境象就另是一番风光了、“吞尽”就“无漏”,意识的全体功用就会展现。
人们对于自己的精神和意识常常处于“沿流观境”的状态。思维的本质就是流动,这就决定了其中的内容永远只是部分和片断,达不到对全体的把握。“一口吞尽”则能把握思维的动与静、部分与整体、乃至动态思维和禅定意识中所达不到的地带。要知道,第六意识和末那识、阿赖耶识原本是一体之心,为区别心的三层功能而安立了这三种识,三者原本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一口吞尽西江水”还不仅仅“吞尽”了第六意识,包括第七末那识和第八阿赖耶识也是被一口吞尽了的。在这样的“全体”作用之下,禅宗的方法就超越了常规止观被囿定的第六意识,为佛教的修行,为“顿悟”开辟 了一条大道。
佛教修行,以“信、解、行、证”为其完整的体系,分别被称为“信门”、“解门”、“行门”和“证门”。以净土宗而言。是“信行”并重;以天台和华严而言,是“行解”相应;就唯识宗而言,则偏重于“解”;就禅宗而言,则“行证”并举,——这大概是中国佛教中的常规说法,主要是禅宗的说法,其它宗派未必苟同。禅宗的确是这样认为,《五灯会元》中许多禅师对唯识学都有相应的评判——学习唯识学多年,不解决实际问题,于是才改修禅宗。以至他们都认为唯识学仅仅是“解门”——知识的求证,并非实践的场所。要成佛必须实践,要“行”,停滞在“解”上是不解决问题的。
如马祖的弟子盐官齐安国师,有一次,一位讲华严的法师来请教,他问那位法师:“华严讲几种法界?”法师说:“广说则重重无尽,略说则有四种。”盐官国师把拂尘一竖,问:“这是第几种法界?”那位法师回答不出,盐官国师说:“思而知!虑而解,是鬼家活计。日下孤灯,果然失照。”
这是对“解”的批判,如何使修行者自然而然地“行”呢?《五灯会元》中有一则公案很有趣,有个和尚问禅门老宿:“狮子捉兔亦全其力,捉象亦全其力。末审全个什么力?”老宿说:“不期之力。” 不仅狮子捉兔捉象要调动全身各个部位协调作战,人们任何一种行为活动,都是全身协调配合参与了的。如走路虽然是脚的事,但眼要看,耳要听,心要想,手也不能去捣乱——攀着铁栏杆不让脚走路,五脏六腑为其提供能量。同时仅仅走路也得使全身各部位的肌肉与腿脚的运动相协调。
禅宗的“全体起用”也是这样的,不仅要调动第六意识的力量,而且要调动整个八识的力量,这样来修行,就可以避免“解”的偏隘。
如唐代道吾禅师问云岩禅师:“观音菩萨千手千眼,你说其中哪一个是正眼?”云岩说:“如人夜里摸枕头。”道吾说:“我懂了。”云岩问:“你在什么地方上懂了?”道吾说:“遍身都是眼啊!”云岩说:“还不准确,应该是通身是眼。”“正眼”是对佛教智慧的譬喻,这个智慧不仅是第六意识的。八识和全部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有份的,因为它们全都投入和参与了。理智活动是全部生命和精神活动的结晶,狭隘片面地使用其功能,反而使人的身心不协调,若身心与理智相协调,那就彼此都有益了。“通身是眼”仅是一个譬喻,意在打破佛教修行中第六意识,也就是“知解”对修行的垄断,进而打开直通第七末那识和第八阿赖耶识之门。其中的意味是明白的,方法也是极为巧妙的。
宋代著名禅师圆悟克勤说:“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无异,始为道焉。”(《圆悟心要》)其中的要害是一个“全”字。众生们不能“全”用其心,所以是众生。“全心”就是八识并用,但众生只知道用前六识,并为第七末那识所利用,不能作全部八识之主。“一口吞尽西江水”、“通身是眼”等都是“全心”、“全体”的作用。再如信解行证,信是全心之信,解是全心之解,行是全心之行,证是全心之证,不能全心、全体投入,佛与众生就圣凡有别,若能全心、全体投入,那么佛与众生就“一二无差别”了。
“全体起用”就是“大用”,许多禅师对这个“大用”是有严格的尺度,也有一定的示范。如仰山禅师问伪山禅师:“怎样才能做到大用现前呢?”伪山没有回答,从法座上走回了方丈室。仰山跟随其后,伪山问他:“你刚才提的什么问题呢?”仰山重复了一遍。伪山说:“那你还记得我回答的话吗?” 仰山说:“记得。”沩山说:“我说了一些什么呢?”仰山转身便走了出去。
再如著名的云门禅师在一次说法时说:“大用现前的时候,是没有机械教条的。”有一个憎人问他:“那如何是大用现前呢?”云门禅师把拄杖一举,大声地喝道:“释迦老子来了啊!”
这两则公案,都不是用理论来解释什么是“大用”,而是用自己的行为来表现这个“大用”,给人以直接生动的感受。因为理论的解释只能从认识到认识,不能在第六意识上超越,而用行为方式来表现,所得的感受就冲破了第六意识的界限。如体育运动,理论固然重要,但运动员要取得冠军是需要“全体”投入的,不把整个身心——特别是眼、耳、身、心、意志、毅力、体魄、技巧全部投入,是得不到好成绩的。
再如石霜庆诸禅师在道吾禅师那里学习时,一次他问:“如何是触目菩提?”道吾没有理他,却去呼唤侍者,侍者赶来,道吾分付说:“你去给观音菩萨的净瓶添些水。”过了一会儿,道吾问石霜:“你刚才问什么呢?”石霜重说了一遍,道吾禅师走下禅床,把手一背,一言不发地回了方丈室。这一下,石霜禅师猛地开悟了——这么多的行为都是菩提,都是道,都让人“触目”了,这类公案在禅宗内举不胜举。
全心,一方面是心意识三大功能,即积起储藏之心、恒审思量之意、与了明之识三者,即全部八种识的统一;另一方面,是全部精神对象及内容;也就是全体精神及其对象为全心,全部五位百法为全心,三十七道品为全心,乃至全部烦恼为全心。禅宗在天台宗的“性具善恶”上更进一步,“一口吸尽西江水”,哪管里面是净水,是污水,总之是一口吸尽。六祖大师说:“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这个“具足”、“万法”,都是包容了善恶的。只知善,不知恶,就不能穷尽万法,就会心有遗漏,就不能被称为“一切智”,更不能被称为“一切种智”或“一切智智”。佛菩萨太神圣了,神圣得引起了人们的迷信和误解,“纯善无恶”就是其中的迷信和误解之一。
以佛教而言,善是教化的主题,“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这是天经地义的,为大众所奉行的。但并不排除在特殊的情况下实施“恶教化”。佛经中许多降魔的故事且不说,显教、特别是密教内许多金刚明王都是佛菩萨行“恶教化”的化身。如现忿怒形、神王形、鬼王形甚至各种畜牲形的金刚明王像。这些“恶教化”的形相,对内地看惯了“温文尔雅”佛教的人来说,简直难以思议。
禅宗在修行方法上有许多创新,“全体起用”是其一种,而“恶教化”也是其中的一种。北宋著名的汾阳善昭和石霜楚圆这两位大师,就爱使用“恶教化”。
汾阳善昭禅师有一天对庙里的僧众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死去的父母向我要酒肉钱,我心里难过,所以不免要顺随风俗习惯,买点酒肉纸钱来祭祀一番。”但汾阳禅师在祭奠之后却独自坐在案桌上旁若无人地喝酒吃肉,僧众们都看不下去,一起指着他骂:“今天才知道你原来是个酒肉和尚,有什么资格给我们当老师呢?”于是打起包袱离开了。只有大愚守芝、石霜楚圆等六七人没有走。汾阳禅师却说:“那么多闲神野鬼,只消一盘酒肉、两百纸钱就打发干净了。《法华经》说:此众无枝叶,唯有诸真实。我这里现在就是清净道场了。”石霜楚圆留了下来,他不是没有头脑,而是很有头脑,他知道老师是极有功夫的,所以留下来。但汾阳禅师却让他去打杂,从不允许他上堂问法。他不甘心,也多次冲闯入祖堂向老师求法,结果次次都遭到汾阳禅师的辱骂。有时听汾阳掸师东拉西扯,又尽是一些诽谤、贬低其他禅师的恶劣语言。有时也给学生们讲一讲课,但常常夹杂许多庸俗下流的事情。这实在让石霜楚圆看不下去了。有一次他向汾阳禅师诉苦,并有所抱怨,但他话还未说完,汾阳禅师举起棒子就打。石霜楚圆用手抵挡,汾阳禅师却把石霜楚圆的嘴一掩。就这么一掩,石霜楚圆就大彻大悟了,说:“这下我才知道临济宗使人开悟的方法,简直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啊。”
这两则故事说明了什么呢?汾阳禅师这是在用“恶”的那一面让人悟道。一般人学修佛法,只知善法,不知道佛法的善是针对着恶而言的。这里用“恶”,恰恰又是针对着善的,因为这两者都是片面的心性,未能得其全体。只有阴阳合壁,善恶溶融,才得尽心性全体的妙用。在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况,看见一个老实巴交、中庸平和的人,这类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刺,顺来顺受,逆来亦顺受——这个人有点脾气多好啊,人们可能有这样的感叹。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脾气太大,浑身是刺,动辄横生是非,——这个人少一点脾气多好啊!于是人们又可以引发这样的感叹。人脾气大了不行,一点脾气都没有也不怎么好,因为其中缺少人格的圆满。同样,佛法的圆满,本身就是人生的圆满,就是人心的圆满,就是人们精神的圆满,如果这个精神中还欠缺部分内容,又怎么能够圆满呢?天台讲“一念三千”,“圆融三谛”,华严讲“理事无碍,事事无碍”,如果心性中缺少了一部分,哪怕是恶,那还称得上“圆融”,称得上,“无碍”吗?
禅宗的方法,并不注重于理论,而在于活泼泼的那一念的灵动,要在这一念之上转身,在这一念之上悟入,要在这一念之上成佛。这一念,既是人们平常的思善思恶的一念,又不是思善思恶的一念。六祖说“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那个是上座的本来面目”,马祖说“即心即佛”,马祖又说“非心非佛”,马祖还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其实都是指的这一念。这一念是“全心”之念,是能善能恶、能动能静的一念;是能生千念万念的一念,是能容千念万念的一念;既是刹那而灭的一念,又是一念万年、万年一念的那一念。在这一系列意义上,禅宗通过这“当下一念”,打开了心灵沉重之门,使人在直接的感受上体悟到全部精神,全部佛法的秘奥。如果仅仅停留在认识的比量活动上,仅仅停留在对书本的认识上,是谈不上这样的感受的。唐末五代时,有个和尚问投子大同禅师:“在全部经、律、论这三大部的教藏内,还有没有一些更特殊、更稀奇的事呢?”投子禅师说:“有啊!就是能把经、律、论这三藏产生出来的那个东西嘛。”——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就是我们这个心,这个心上灵动着的那一念。再如云门宗的祖师云门文偃禅师,一天寺庙的僧众都在搬柴,他用手拈起一小块柴片,又抛在地上,说:“全部佛教,三藏十二部经论,只是为了说明这个。”全部佛教经典,在整个人类文明所创造的文化中,只是其中很小一个部分,把全世界的图书都收齐,里面的内容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人的自我体现,都是从人类的思想中、心中、心中的那“一念”中流出来的。“这个”,禅宗常常用这不确定语言来提醒人们对心中的那一念来进行体会。“这个”是什么?这“一念”,又是什么?明白于此,在禅宗内就算过了一关。苹果是什么滋味,你吃了,知道了,说清楚或说不清楚是没有关系的,总之你吃到了,知道苹果的滋味了。如果自己没有亲自咬上一口,无论别人把苹果的滋味说得如何清楚明白,也无论自己听得如何清楚明白,那滋味仍然不得而知。这就是禅宗对待佛教经论的态度。
圭峰宗密大师在其《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对禅宗的方法和理论有较为系统的说明。他把禅宗的发展和当时的状态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息妄修心宗、泯绝无寄宗和直显真性宗。对照原文看看,不无启迪。
初,息妄修心宗者,说众生虽本有佛性,而无始无明覆之不见,故轮回生死。诸佛已断妄想,故见性了了,出离生死,神通自在。当知凡圣功用不同,外境内心各有分限,故须依师言教,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念尽即觉悟,无所不知。如镜昏尘,须勤勤拂拭,尘尽明现,即无所不照。又须明解趣入方便:远离愦闹,住闲静处,调身调息,跏趺宴默,舌拄上颚,心注一境……
这基本上是印度的禅法,一面是心,一面是境;一面是净,一面是染;一面是真,一面是妄;一面是佛,一面是众生。这里面的差距要说有多大就有多大,所以必须修习禅定止观,“依师言教,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念尽即觉悟,无所不知”。圭峰大师认为,这是禅宗内的基本层次,不明白“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道理,不明白“烦恼即菩提”的道理。这种禅修把原本一体的人生宇宙割裂开来,又重新缝合,简直是多此一举。但对那些执迷难悟的人来说,却不失为一种好 办法。
二、泯绝无寄宗者,说凡圣等法,皆如梦幻,都无所有。本来空寂,非今始无。即此达无之智,亦不可得。平等法界,无佛无众生,法界亦是假名。心即不有,谁言法界?无修不修,无佛不佛。设有一法胜过涅槃,我说亦如梦幻。无法可拘,无佛可作,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达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方免颠倒,始名解脱……
这是印度禅法和中国道家老庄思想相融合的一种禅法。在先秦道家,特别是《庄子》中,禅的气息是很重的。如“飞鸟之景,未尝动也”,“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坐忘”,“心斋”等,都是禅定的真实写照。再如“谷神不死,是谓玄牝”,“道法自然”,“弃圣绝知”,“无为而无不为”等老子这类融理论和实践为一体的学说,构成了道家修为的完整体系。禅宗内的牛头宗和石头禅系,的确有着浓厚的道家气息。圭峰大师所用的“泯绝无寄”,恰好也是用的庄子之语,尽管他在用佛教术语来说明这一切。
在泯绝无寄宗这里,已经没有了心和境、净和染、真和妄的差别,也没有佛和众生的差别了。这里是“平等法界,无佛无众生”的境界,修与不修是一回事,“无修不修,无佛不佛”,一切都在绝对的同一中失去了差别和界限。这已是极高的禅法了,但圭峰大师认为还不够,还有更高一层的禅法在它之上,因为这种禅法还没有“活”起来,还没有体现大道的全貌,还没有体现佛性的全貌,于是他又提出了第三层,也就是最高层次的禅法,这就是“直显真性宗”。圭峰大师说:
直显真性宗者,说一切诸法,若有若空,皆唯真性。真性无相无为,体非一切。谓非凡非圣,非因非果,非善非恶等。然即体之用,而能造作种种,谓能凡能圣,现色现相等。于中指示心性,后有二类,一云:即今能语言动作,贪嗔慈忍,造善恶受苦乐等,即汝佛性,除此别无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将心还断于心。不断不修,任运自在,方名解脱。性如虚空,不增不减,何假添补?但随时随处息业,养神圣胎,增长显发,自然神妙。此即为真悟、真修、真证也。二云:诸法如梦,诸圣同说,故妄念本寂。尘境本空,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籍缘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由无始迷之,故妄执身心为我,起贪嗔等念。若得善友开示,顿悟空寂之知,知且无念无形,谁为我相人相?觉诸相空,心无自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唯在此也。故虽备修万行,唯以无念为宗。但得无念知见,则爱恶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业自然断除,功行自然增进。既了诸相非相,自然无修之修,烦恼尽时,生死即绝。生灭灭已,寂灭现前,应用无穷,名之为佛。然此两家,皆会相归性,故同一宗。
“直显心性宗”这两大派别,实际上仍然是心念所表现的不同方面。“一切诸法,若有若空,皆为真性”,这个真性,就是人们的心,而且就是心中这活泼泼的当下的一念。离开了当下的这一念,全体的心就失去了作用和依据。这一念是什么呢?当然不是任何具体的东西,所以必须是“无相无为,体非一切”是,也是“非凡非圣,非因非果、非善非恶”的。这个心,这个当下的一念,既能产生和接受一切,又超然于一切之上,超然于一切之外。这一念就是全体人生和宇宙,就是人的全部生命的基础和精神的基础,也是修道成佛的依据。
同时,这一念又是“空寂之知”,这种知性,“不藉缘生,不因境有”,是绝对的自知和自觉。这个绝对的自知和自觉,是无条件的,没有任何内容的,既是宇宙万有的“体”,也是宇宙万有的“用”;既是“全体”,也是“大用”,所以才有“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的功用。这是从整个真如上着手,而非仅在第六意识的“止”或“观”上回旋,前面所例举的那些公案,都是对这种“直显心性”的说明。不仅禅宗如此,连高举止观旗帜的天台宗也是如此。天台智者大师制定那么宏大的止观,但同时又“说止破止,说观破观”,让人们体会那个高于止观的存在。不管怎么说,止观是“我”在修,是“我”用心、用心上的那一念在修,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心和心上当下的一念,一切止观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这当下的一念,并非仅为第六意识的场所,而是联通了眼耳鼻舌身意这八识之中的。圭峰大师说:“其中所说诸法,是全一心之诸法;一心,是全诸法之一心。性相圆融,一多自在。故诸佛与众生交彻,净土与秽土融通;法法皆彼此互收,尘尘悉包含世界。相即相入,无碍熔融,具十玄门,重重无尽,名为无障碍法界 。”人们当下的这一念,就是圭峰大师所说的“全诸法之一心”,就是“无障碍法界”,这里没有根尘识的差别,也没有十八界的差别,也没有菩提烦恼的差别,但却含容了这一切。黄檗禅师在其《宛陵集》中也有这样的表述;
据我禅宗中,前念且不是凡,后念且不是圣;前念不是佛。后念不是众生。所以一切色是佛色,一切声是佛声。举著一理,一切理皆然。见一事,见一切事;见一心,见一切心;见一道,见一切道;一切处无不是道;见一尘,十方山河大地皆然;见一滴水,即见十方世界一切性水。又见一切法,即见一切心,一切法本空,心即不无,不无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有,即真空妙有。既若如是,十方世界不出我之一心;一切微尘国土不出我之一念。
这就是禅宗的“全体起用”和“大机大用”的最好说明,但修行者怎样才能使这个“全体”“大用”的一念不落入第六意识的“知解”中,怎样使这一念达到“全体起用”或“大机大用”的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