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
宇宙间一切一切,由人类以至万物,无不各有其性,即无不各有其灵,灵是灵用。如铁有坚性,有坚的妙用,这是铁的灵;棉花有柔性,即有柔的灵用,这是棉的灵。但棉和铁,不能自启其用,而人为万物之灵,其灵特异,故能发挥一切的灵用,造成这个世界,这是人为,不是神为、天为。所以人的性能,威力不可思议,我今单说人的性灵。
人的本性是同体不二的,不因贫富贵贱,男女老幼而有区别。如吃糖人人知是甜的,月亮人人见是白的,无一不同。但灵用却又不同,因为各有所长,习性不同,果地亦各不同,譬如糖,有爱吃有不爱吃。
人的能力启发于性以用之不尽,灵应亦无穷,但此灵用必由学而成,学成于习,习成于专,专成于恒,恒苦则巧思巧劲自然而生。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段,正是磨练而出,再加补助品多,又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发挥的灵用亦更大。
人性有独具的本能,故可以凭空造成一个世界,而缘助又自然而来会,这还是人为,不是天授。世人不明三世因果之理,以为此人天然聪明,不知其夙世先有所学习性已成,所以今世随机启发与众不同,即其愚笨亦不是一时所成就,亦不必专指生前死后,即今世三十年亦可造成许多世界。
性灵发挥的威力非常之大,超过原子弹,因为此是原子弹的主人,他的助缘亦非常之广,所以技能的发明亦无底止。莫以为我是聪明有能力,这是人人有份的,他人的专成或过于我,如原子弹的配合构造,人人都有此能力,都有此缘助或且高过于我,只暂时的因缘不同罢了。所以有知识的人能用其技能,而有智慧的人呢,决不敢独恃其技能和骄人的心理,知道是靠不住的。
因此,性灵有大有小,现在世界文化物质的进步,只是性灵的小作用,还不是大作为。因此,人类但得身体上的享受,却造成个精神上恐怖和疑忌,即是原子弹再有一年必有更新的发明去抵制他,便无用了,如是层出不穷,世界的恐怖就没有止境,必有追悔的一日。
性灵的大用是求究竟的、普利的,不在一时之快利,在永久的安乐,又是通盘计划的不肯造恶,因此自害的即如希特勒,是完全代表愚笨的结果,因为他的性灵和他的一切缘助都可惜小用了,追步他的日、意,也遭同样的命运,这是个大榜样,但世人真觉悟的究有几个?还登向他的坟墓上走,因为他们不知道性灵的大用。
杀人即是自杀,夺人便是自盗,人的性灵不但没光明,而且是迷黑了但有个性灵。算不得灵用,因为天下至愚的人是自贼,所谓损人不利己。
现在世界只是文而不明,物质是文采了,人反而不明了,物质享受是进步了,人心的不安、经济的压迫更进步了。所以怪病也多了,寿命也短了,少数人快乐了,多数人痛苦了,人的知识技巧是进步了,害人的方法也精了,道德是消亡了,一提到道义人人笑你。这都是性灵的颠倒和罪恶。
性灵妙用是变化无穷的,普通人只拿心去参究人事,越参越精,但只是窄小的,他从不肯拿心去参心,所谓以心制心。虽亦有人参究心理学,又只是参究制人的心理,从不曾参究自己的心理。然也有两个人参问自己,警戒自己,何者是善,何者是恶,已是凤毛麟角,称为圣贤了,但又从不参究心灵究竟是什么,我的善恶是本有的呢,还是驱迫变化而出的呢,所谓我的智能是本有的呢,还是因磨练而成的呢?
一面铜镜可以鉴照,但改铸了一只鼎,那光到那里去了?铜可以磨成镜,铜的光是本有的,但何以要磨,不磨则不有呢?人又是归功于磨,但何以砖虽磨,却不能成镜呢?可见性灵是本有的,但必磨练而出。人性本来是灵的,何以又有冥顽不灵的呢?即是铜可以有光而不磨,但又如何是磨呢?“磨”这个字,普通人只明得一半。
世人但知道用心思维即是磨,然只是半个磨,倘知道“无知之知,不灵的灵,无心之心”这三句的妙理,这个磨才是完全,才是大用。然而世人对于这三句连信心也没有,因为世人但能用已动心之心,不能明未动心前之心,这问题不是片言可决,当再论之。
你问他,心是什么?他只说是思想。问思想从哪里来的,他至多说是脑海中出发的。又好比你问他,灯光是什么,他只说是电力。问电从哪里来的,他只说是电灯泡中发出的。这两个简单答复能使人满意么?世人不明性灵的道理笼统一说,正是一样。
世上一切都是心造,心的数数便成习惯,习惯既久成为定例,这定例还不是第一个人假造的么?人既造成习惯,反而被习惯所左右,他自己的喜怒哀乐,完全不能自主。惟其各人的习性有同与不同,遂不能和同而有顺逆,不同的多争意气,同的多争利益,表面不能争的又不能各自制止,贪欲遂生,嫉妒阴谋而人事越烦,作弊越多,防止越严,疑忌亦越多而痛苦益大,辗转成习,迷而不觉。所以物质越进步,人的爱美贪欲日见膨胀,亲亲仁爱之义日见短少,残贼的心理亦日见炽盛,造成今日恐怖的世界。
人生痛苦只缘不能满足,但满足之后亦不免感觉痛苦:一是患得患失,原因是不觉,不觉由于心量先有所执持,不肯牺牲我见。这等人性灵极不活泼,意境极不自在,不能无可不可观幻化虚妄的世界,当他真实而有常性彼此认真,即自然而多诤,天下从此多事。自古中外英雄豪杰都打不开这个梦。今先说自利和知足二门,“自利”人都以为好的名词,“知足”人都以为退缩没奋斗精神,不知都误解了。
“自利”是人情所应该的,但如何是真自利呢?真自利是永久的、究竟的、没流弊的,是广大的。(一)求安心满足。要知世上一切是共同的、相互的、有影响的、有反动的,譬如德国希特勒,他的初意是不是求安心满足?但结果是自作自受,所以他的自利便不是真的。(二)求一切胜利。不知胜利必始于相争,我即使胜利,根本也已受伤,何如彼此勿争。而胜利只是一时的机运,无形中已种后果。譬如原子弹是一时的胜利,难保没有更大的反动。这个自利是不究竟的,有流弊的。所以一年来国际疑忌恐怖,双方都不得真自利,眼前即是事证,何以都不觉悟?
我的利安寄托在他人的身上,能得大皆普利才是真利,真自利的决不损人以利己,因为专利的断没有不招反动的,无异于自造恶因,自受恶果,即所谓独夫。世人如真慧自利的,必得先明因果,求得彻底广大的自利又何尝是不好的名词呢?
“知足”不是谨小畏缩,是适可而止的言思。譬如人的食量过少不饱,过多胀满,都不得舒服,但并不是不吃,亦不是畏缩不敢吃,调之知足,此正是求足到正足时,自己知道了,截然而止,不再过分反而丧失。又如坏的事,如德国的侵略,如亦懂得截然而止,完全变更故策,不再与俄国树敌,亦何至于一蹶不振。所以贪不是好事,知足却不是消极,正是灵机的活泼,作用于奋斗中一种手腕,可怜世人又误解了。
我人走路力能行一百里,前进到五十里他不走了,旁人以为他知足笑他懦弱,不知他走回去还有五十里,何曾懦弱,你们前进到一百里,但不能回来了。所以人的见地不可死执,奋斗是要谋定而动,这就是性灵的作用。
世上最漂亮的人不是浮滑的,而是圆通的、诚实的。圆通是双方各有好处,面面圆到,诚实是不欺于人,即是利己。性灵是非常的灵敏,眼光远大,执见不固,转风极快,处事简净,心量总是活泼泼地,因为能远观,观宇宙间一切一切本是虚妄不实,原本是空幻的,所以能为此、肯为此。
世上一切是幻妄的,独有功夫不幻妄,要做到这个功夫自然先要除贪,但贪由认真而起,以为一切能见能闻,能捉摸的皆非虚妄,因此你贪我也贪,你求我也求,有得有不得,而你恼我也恼,天下扰乱,人生痛苦均由于此,所以佛家救世的精意在使自觉,先见到一切本空之相,而又不许落空入于断灭。
知心本是幻,此一切是幻心所造,非有实体,但就幻中心了幻事终不废于幻,亦不执于真,观世事为非真非假,过真则劳劳太苦,过假亦空泛乏味,只是随缘应付。所谓: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貌若无知,而实无所不知,状若不灵,而实大智若愚。所谓不灵之灵,此正是无心之心,如此贪心至少已打去六七成,人与人的摩擦先已隔离,即使苟有误会冲突,亦易于解化。所以两个君子不会争,一个君子一个小人也不会争,因为君子肯让,亦使争不起来。只有两个小人,那非争不可,两个都是性不灵活,没有退转的余地。
有人说退让是好事,但如日寇来侵略,我也退让么?不,这个性灵又不通了。譬如人身上何必定要生疮疖,最好不生,但既不幸而生了,只有开刀之一法,毒物不净受累更大,并且连好肉也得去一点。所以是贼害的东西,不得不去恶务尽,这正是性灵的作用。试问在疮疖未生之前,特意剜肉成疮,这又何苦。
世人苦恼颠倒或明知故犯,意气用事,枉自劳虑,都缘心有偏执,不知变通。有力的与有力的相争,皆是气分上用事,初是争利,后是争气,结果两丧,其苦已早伏,非一日也。虽然此又天然之势。花无百日红,人事赖此摩擦以自灭,否则永久不败,万无此理。
一切灵用即是心,一切心即是一切法,一切法皆是一切义。法无定法,义无定义。甲可以独制,乙可以自斥。在甲为是,在乙又为非是,此原无定义,姑相约公认,于不定中假立一个定,惟其不定,所以允则必变。要无非是性分中的灵用。
成败、荣辱、得失、是非、贵贱、盛衰、起伏、生灭,在普通人观之总是有别,在通达人观之只是一场游戏,如昙花一现,正是不二以慧眼,同一是虚妄不实,目前非无,毕竟是幻,明此理者,才是真灵用,所以贫贱能不移,富贵能不淫,威武能不屈。问耶稣为什么肯背十字架?当时并无沽名求利的心,是早已洞达一切至理,所以能如此,此即是圣灵的作用。
小儿的灵智要他发育不可太拘束,但又不可放纵,必得有个范围。要他精明,不要他刻薄;要他浑厚,不要他呆板;思想要他圆,不要他滑;心量要他大,不要他小。人是有模仿性的,独立性就弱了。独立性是好的,但固执不是独立。依赖心不可有,借助性不可少,希望心不可少,但不可必成可,欲望是迷信了灵敏。人每不肯用功,用功人每涉于呆钝,所以用功还要灵活,必有所发明。
小儿的气要使他发扬,但要正直不可散漫;先要养成他个平等心,自然不骄于人;养成他个慈悲心,自然才能不作恶。父母有这等的教训,才是慈,才是为真正社会服务,才是国家的光荣。德国人但知功利,使人人有才,所以作世界的罪魁祸首,就缺少了慈悲的德性,所以必定灭亡,这是自杀,这是性灵的丧失。前车之鉴,大智应改变方针,莫贪功利,莫恃武力,脑筋不可太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