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家七宗的般若思想
黄忏华
一总说
东晋时佛教学者对于般若性空各出异义。僧肇在他所撰不真空论中,归纳作心无、即色、本无三义;刘宋建康庄严寺昙济扩充作本无宗、本无异宗、即色宗、识含宗、幻化宗、心无宗、缘会宗为六家七宗,可说把当时关于般若性空的异义网罗殆尽;后来下定林寺僧镜撰实相六宗论,南齐汝南周颙撰三宗论,都是七宗论的流亚。
原来关于主要的性空典籍的翻译,可以分作三期:第一期是从支娄迦谶到鸠摩什以前,翻译有道行、明度、光赞、放光、等经,第二期是鸠摩罗什时代翻译有大品、小品等经,大智度、中、百、十二门等论,第三期是玄奘时代,翻译有大般若等经,在第一期性空典籍译出后,放光即大行华京,光赞却寝逸凉土(见出三藏集记卷七),而般若性空义的研究,到道安先后才大盛,那个时期,有支孝龙、康僧渊、竺道潜、竺法蕴、于法兰、支遁、于法开、于道邃、僧光、竺僧敷等,大都以讲习般若性空义为业。
般若性空义的研究在这个时期大盛的原因,与当时时代思潮很有关系。缘佛教的教理和此土先秦诸子中老庄的学说较相近似,所以初入此土时就“黄老”并称。到三国魏正始年中,何晏、夏候玄、王弼等,祖述老庄,专谈玄理,清谈之风起;渐次而有所谓竹林七贤者出现,借崇尚虚无,遗落世事以自高。像这样,老庄玄理为魏晋清谈所依托,而般若空覌和老庄玄理相似,加以译语未纯,时借用老庄语汇以入佛经,因之更为当时知识分子所乐道,从而般若性空之学随老庄虚无之说而风行。道安鼻奈耶说:
经流秦地,有自来矣。随天竺沙门所持来经,遇而便出,于十二部,毗在罗(译云方等)部最多。以斯邦人庄老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
然而其时性空译籍还没有周备,像把般若经典的精神所在加以逻辑的体系的说明的论书如中论、百论等,还没有翻传,而且译过来的诸部般若如道行“颇有格碍”,放光“言少事约”,光赞“辞质胜文”,文义都未能做到畅达易懂,因此,各家对于般若性空义的解释不免模糊而各有所偏,即如弥天释道安,为一代般若大师,僧睿称扬他的学说最得性空的实义,然而又嘅叹他犹隔一间,所谓“炉冶之功,微恨不尽”,而把原因归到“中、百二论,文未及此”,“无法可寻”。
二别说六家七宗
昙济的“六家七宗论”原书不传,现在只能依据其他传记着疏所论及或引用的,简单地综述如下。
1.本无宗据“名僧传抄”昙济传,述此论关于本无宗的一节说:
如来奂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像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元(似是万字之讹)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夫人之所滞,滞在末(似是未字之讹)有,宅以本无,则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盖此之谓也。”
此文并没有说出本无宗是何人所立。后来陈小招提寺慧达所撰的“肇论疏”引用此文的数语,说是道安所说。再后吉藏的“中论疏”把本无一家分作两宗,一种是道安本无,一种是琛法师本无;而他举示道安的本无义也引了此文的“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等语。那就显然本无宗是道安所立了。其次“中论疏”说本无,就是僧睿所称的“性空”,谓“安和上(睿,原是道安的弟子)凿荒途以开辙,标玄旨于性空”;而它的涵义是“一切诸法本性空寂”,也就是性空缘起,缘生无性的意思。
2.本无异宗这一宗的宗义已经没有原始的文献足征,似乎就是“名僧传抄”昙济传所引和本无正义相违的“虚豁之中,能生万有”,而“中论疏”所举示琛法师的本无义,似乎就是他的解释,其文如下:
“次琛法师云:本无者,未有色法,先有于无,故从无出有,即无在有先,有在无后,故称本无。”
这是说还没有万物之前,先有所谓无,从无生有,所以万物出于无,用无来解释经论中的非有非无说,所谓非有是有就是无,所谓非无是无也是无,一切只是所谓无。僧肇评破这个学说,说他是中心崇尚所谓无,所以凡所发言都趣向于无,实在经论成立非有非无的本意,只因为一切诸法依因缘而有,不是真实有,所以说非有,又因为诸法依因缘而有,不是一向无,所以说非无,何必妄生穿凿,说非有是无却此有,非无是无却彼无呢?元康“肇论疏”说这个本无异义是竺法汰所立,僧肇所破即此。吉藏“中论疏”像在上面所引,说是琛法师(依“中论疏记”,琛法师就是竺法深,也就是竺道潜)所立,僧肇所破即此;然而慧达“肇论疏”说僧肇所破是道安义及慧远义,容有未妥。“中论疏”在引睿法师说道安“标玄旨于性空”后,接着说:“详此意,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此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义无异也。”这完全合于般若性空,不过语法上有点含糊罢了。
3.即色宗昙济关于即色宗的说明不传。依僧肇即色义是说,色无自性即色是空,其文如下:
“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此直语色不自色,未领色之非色也。”
据元康的“肇论疏”,这是僧肇破支道林的即色义。但依吉藏“中论疏”,即色义中有二说,一关内即色义,二支道林的即色游玄义,而僧肇所破是关内即色义。其文如下:
“一者关内即色义,明即色是空者,此明色无自性,故言即色是空,不言即色是本性空也。此义为肇公所呵。肇公云:此乃悟色而不自色,未领色非色也。”
这说关内即色义所阐明的即色是空,乃是色法都依因缘和合而生,无自性,所以说“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然而还没有领会因缘所生,无实体性,本来是空。
不偏在无自性一边,进而说色本是空的,便是支道林的即色游玄义,“中论疏”举示道林的学说如下:
“次支道林着‘即色游玄论’,明即色是空,故言即色游玄论。此犹是不坏假名而说实相,与安师本性空故无异也。”
“即色游玄论”不传,据“世说新语”文学篇刘孝标注及“中论疏记”所引,大意是说“夫色之性,色不自色,虽色而空。知不自知,虽知而寂”,就是说色从因缘而有,不是自有;不是自有,所以当体即空。其次,支道林关于即色义的撰述,除“游玄论”外还有“释即色本无义”本无就是性空,所以“中论疏”说他和道安义无异,这和慧达、元康的“肇论疏”说僧肇所破的即色义就是支道林所说,却是相反。
4.识含宗吉藏“中论疏”说识含义是于法兰的弟子于法开所立,其文如下:
“第五于法开,立识含义: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今之所见群有,皆于梦中所见;其于大梦既觉,长夜获晓,即倒惑识灭,三界都空,是时无所从生,而靡所不生。”
这是说三界群有都是在大梦中所见,而倒惑的心识是大梦的主体;假如惑识消灭,觉悟惑识上所见的三界本空,然后覌一切诸法,则无所从生而无所不生了。唯于法开着重于前一段的说法,因之称识含宗。“高僧传”说法开每和支道林争即色空义,当道林讲“小品般若”,法开曾经指示他的弟子法威去攻难他。
5.幻化宗吉藏“中论疏”说幻化义是壹法师(依“中论疏”所引“山门玄义”,他就是竺法汰的弟子道壹)所立,其文如下:
“第六壹法师云:世谛之法,皆如幻化,是故经云:从本已来,未始有也。”
又“中论疏记”说:
“玄义云:第一释道壹着神二谛论云:一切诸法,皆同幻化。同幻化故,名为世谛;心神犹真不空,是第一义。若神复空,教何所施,谁修道隔凡成圣,故知神不空。”
这是说世间诸法都如幻如化,自始非真实有,而心神却不空,这个是空色不空心,和下面的心无义刚刚相反。
6.心无宗元康“肇论疏”引“世说新语”假谲篇,说心无义是支愍度所立;又引“高僧传”竺法汰传,说道恒常执心无义,吉藏“中论疏”说温法师(依慧达“肇论疏”及“中论疏记”,就是竺法深的弟子竺法蕴)用心无义。因此执心无义之见于记载的,有以上三家。僧肇在“不真空论”中首破心无义云:
“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得在于神静,失在于物虚。”
吉藏“中论疏”引申其评破义曰:
“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释意云:经中说诸法空者,欲令心体虚妄不执,故言无耳;不空外物,即万物之境不空。肇师评云:此得在于神静,而失在于物虚。破意云:乃知心空,而犹存物有,此计有得有失也。”
这是说经中所说诸法空,并不是说所有外界的万物和内界的心一切都空。外物实在有,不曾无,只是在物上不起计执之心,所以说它空,说它无。也就是说只要内里止歇心的执着系缚,令不想外色,外色的覌想就不生,并不是外色化为乌有(意见“肇论疏”“中论疏”)。这个是空心不空色。僧肇评破这个心无义的得失说:得在心能够不在物上起执着系缚,所以心神宁静;而失在没有通达外界的万物原也都是缘生性空。
7.缘会宗吉藏“中论疏”说缘会义是于法兰的弟子于道邃所立,其文如下:
“第七于道邃,明缘会故有,名为世谛;缘散即无,称第一义谛。”
又“中论疏记”说:
“第七于道邃,着缘会二谛论云:缘会故有,是俗;推拆无,是真。譬如土木合为舍,舍无前体,有名无实。”
这是说一切诸法由因缘会合而有,犹如房屋,由土木会合而成,但有假名,都无实体。
三总结
在昙济以前,姚秦僧睿已经有六家偏而不即之说,而以道安的本无义为在六家之外的性空宗,那就成为七宗。僧睿虽然没有说出六家的名称,然而昙济的六家七宗说,大概就是本僧睿说而立的。吉藏“中论疏”在征引六家七宗及其他关于般若性空的论述之后,虽然说“若封执上来有所得,皆须破之;若心无所寄无所得,适缘取悟,皆得用之”;然而仍然祖述六家偏而不即之说,只以道安的本无义及支道林的即色义等为和经论的立义相符,也就是说只有这几家的学说是般若性空的正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