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善情结
文/见寅法师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流露出我们对友情的一种美好期待,然而古今中外却多有“相识满天下,知交无几人”之叹。所以这“远方”,就不再只是距离的万水千山,更反应着人生际遇的无常孤独及对知音的渴望期待。寒夜客来,冒雨剪韭,要从淡淡茶香中来寻找人间的浓情。
人生行旅中,朋友有如龟镜、好比良师,或为冤亲、或成伴侣,足见见朋友对我们的影响是何其深远。能亲近善友,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昔有太宗哀魏征诤友,留下“以人为鉴,可明得失”的亡鉴之叹;而在赤壁东逝水外,更有传唱千古的一时瑜亮,为彼此人生激起精彩的浪花。是冤家也好,知音也罢,总是“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正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相识重逢,无不是因缘中的必然,近朱近墨,岂有定数?故《大方便佛报恩经》云:“善知识者是大因缘”,想那药王、药上菩萨,世为昆季之亲;提婆达多,实造释迦之道;若没有无着为世亲的用心良苦,怎能开出大乘瑜伽的盛世宗风?更无均提沙弥因遇舍利弗而脱身证果。
生命中能与善知识同行,是一种福气,且看憨山和紫柏的奔走之交,苏轼和佛印的再世法缘,在在丰富着修行者的行囊。是以从孟母三迁,到《华严经》中的善财童子广参善知识,世、出世间,无不努力结善缘、转逆缘,珍惜着生命中每一段难遭难遇的同行之谊。然而,人海茫茫,知音难寻,梦里寻他千百度,可“友直、友谅、友多闻”的善知识又在哪里呢?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每个人都是我们的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心中的贪、瞋、痴,也突显出我们对“正直、诚信、多闻”诸多美德的渴望。为什么我们内心会有这种渴望呢?这当中的关键就是我们的“畏善情结”。人生旅途中充满了欲望的陷阱,虽知行善,却常是知易行难。我们曾因舍不下心中的爱欲执着,而背离了善念,我们不敢面对自己的矛盾,却又渴望从良朋益友来“亲近”这些美德,为的是对自己的行为偏差找到归零的依靠,为的是藉由益友的德行成就来抚慰自己挫折的心灵。我们对于善法,是这样地期待又怕受伤害,就如同我们既羡慕益友的难行能行,却又对自己的作不了主产生自卑与瞋悔,这种矛盾反应在自己的人我是非当中,反应在自卫成习的逞能倔强上,到最后,不但疏远了益友,也在罪恶感的垢结中更加远离了善的法界。
因此,我们老是等待所谓“忠实”的良朋益友来敲开我们的心扉,却不知真正的良朋益友,早已被自己的卑慢拒绝于高墙之外,早已被困锁在我执的嫉妒当中。我们找不到知音,最大问题就出在对善法不能亲近,在善法面前放不下自己,拿不下逞能倔强的保护面具。若不能信受善法、厌离种种自欺与伪善,就算大善知识在我们面前,亦不能相应善知识的劝诱与教诲。
为什么我们会害怕善法?这是因为我们逃境安心的习气造成,要知道,逃得了红尘逃不了心,我们从来不缺良友,但我们缺乏面对谏言的勇气。因此, 导师开示,要经常惭愧忏悔。惭愧忏悔,就是有自省的能力。自省就是我们的觉性,是我们真正的良朋益友,更是使我们亲近善法的力量。当知儒家所谓三益友,在佛法来说,就是“戒、定、慧”:正直无贪是戒,诚信不瞋是定,多闻离痴是慧。这三个大善知识,一直都在我们的觉性当中灵明不昧,它们知我们的好,知我们的苦,知我们自小至大的喜、怒、哀、乐,时时关心、成就我们,老是叮咛我们要断恶修善,再大的风雨,它也不会背叛舍离我们。只是,我们自己不愿接纳觉性慈母般的宽容和善意忠告,反而迁怒它太直接、太烦人、太自以为是,赤裸裸地不留给自己尊严,于是逃了家、逃了挫折、逃了困境、逃了自信和坚持,也逃了勇气和承担,如此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误认习气为友,躲在晦暗的角落喘息着,逃境安心,自怨自艾,封闭心扉,这孤独该怨谁?如果连自己这么亲近的诤友都不能安然地信任依靠,我们还能在外面找寻什么良朋益友呢?如果连自己的作为都无法宽容接纳,又如何成为善待他人的善知识呢?
“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子若逃逝,虽忆何为?”觉性如母,倘若对自性父母的恩德未能深刻体会,如何能珍惜外在父母的深恩?如果没了感恩的心,又如何珍惜与良朋益友相亲的善缘?故经云:“信为道源功德母,长养一切诸善根。”大善知识赐与我们最大的恩惠,就是直示我们本具的佛性,让我们从观照当中,去体会自性这种永不背离的关怀和忠谏,去感受这种在虚伪红尘中所没有的忠诚与正直,去享受这种黑夜当中永为明灯的信使,从中产生信任的喜悦。
在相信自己这念清净福慧之心本自圆满,感恩这份不劳外求的成佛资粮,进而更能欢喜芸芸众生得有诸佛菩萨出世而为良师法侣。于是我们生起了对自己、乃至于对众生的无畏宽容与信心。有了善法的力量,我们就能光明坦荡,不再逃境自欺,并且远离懊悔与自卑;有了善法的力量,我们就能像霭霭春阳一样,融化冰冷的人我倨傲,带给众生温暖和幸福;有了善法的力量,我们就能识得世出世间的诸善知识,亲受教诲与安住利益,而不致当面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