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学的人生观
太虚
──十九年新春在集美中学演讲──
余于前数年中,早已知有厦门集美学校,而来厦两次,总未遑一造参观!此次承贵校校长及诸同学之邀,得来参观贵校,及获与诸君谈话的机会,私心如何欣快!今天与诸君所谈的,是佛学的人生观。在谈此题之先,应先问如何是人生观?人又是什么?换言之,就是说:要知具如何的观念去做人,更应知道人在宇宙中是什么。故讲人生观,必进言宇宙观,二者息息相关;不过宇宙观属整个的,人生观属特殊的,故人又非概与宇宙中万有相等,而具有特殊之性质,所以成为人生观。
宇宙观与人生观之区别点,可说一是自然界,一是人为界;一是共同的全体,一是具有特殊的部份。现在所要说的,就是人在宇宙中,居若何的位置?具若何的价值?以及如何做人的办法。在余观之,可得以下的诸点:
返归自然派:在此派之观念,以为凡自然的,皆具有完满的美善;人虽自然中一分,而失却完满美善者,系由人不能安于自然而妄有造作,致生出种种不自然的罪恶和痛苦,若能返归自然,则完满美善即能复现,此中国老、庄派是也。
改善人为派:此派亦以自然为美善,其不美善者,亦是由于人之行为不当而产生。然与前异者,彼则全毁弃人为,以人为皆不善,此派则谓不善固由于人为,而自然之美善,亦必假人为方完满。所谓“作之君、作之师”,以为人类之轨范,掩其不善而充其善,此派可以孔、孟为代表。
中国之老、庄与孔、孟,对于宇宙人生之观念,既如上述;然有适与此中国思想相反者,则科学是。在科学的人生观,是向自然界予取予求的以满足人之欲望;而自然界之朴素简陋,不能满足人之要求,乃发明驾驭之法,则制服利用而享受之,且加以改造以适人意,故在科学的人生观,须发展人为力而征服自然者也。
然复有神教派的人生观:此派以为宇宙间自然及人为的现象,皆恶劣而不美满,唯有此现象界所从出之本体天神、上帝为至善,此人间系由人祖造罪恶受罚而堕落所成,吾人欲得到究竟的完善,必舍离此现象人间界,而归于本体的上帝天国方可,此耶、回等神教之人生观也。
与此派意见相违者,则为进化论:进化之思想,在希腊古哲学中已具端倪,不过至十九世纪方告完成耳。此派对自然以至人为之解释,以为其原始皆非常单纯朴陋,如由浑沌而进至于万有,无机而进至于动植,猿类而进至于人类,穴居而进至于广厦,诸如此类,皆由简至繁,由恶劣而进至优良。将来之现象界,以理想推之,愈演愈优,愈进愈善,诚有方兴未艾之乐观;而与宗教派舍离现象的人间,以求返本体的天界者,大相反背,此进化论之人生观也。
以上、系述中国的儒、道和欧西的哲学,及耶、回等神教和进化论等,两两相反的人生观。今天下汹汹而大乱无已者,未始非此种相反的人生观有以致之也。以下、复介绍印度对于宇宙人生观的思想之一斑:
印度思想,亦有同于神教的梵天等派。除此之外,可摄为二类:其一解脱的:此派谓宇宙人生,根本不足耽嗜,如彼斥以自然界为美善的云:若谓现实之恶劣,系由人为所产生,然人即自然界之一分,自然界既能生产恶劣的人为,而谓须返于自然,虽返亦奚以益!至科学的放纵人欲,唯有更加痛苦而已。再如斥宗教之欲归于神的本体云:若人世是由上帝所创造,而上帝即应负完全责任,岂应任人世界堕入于恶劣!上帝既不能负完全责任,而谓上帝为毕竟的依归,此言殊成戏论。复斥进化论云:若谓自然及人为愈演愈优,愈进愈善,此乍观虽有理,然进化所依在物理基础,终归毁坏,例如地球灭时,还有什么人类的进化可说!由是、此派对宇宙人生,乃持彻底否认的态度,既无意于人生的存在,复何有乎向自然界的要求!所以此派之主义,即在止息要求而反归各各独存的神我,以神我不受束缚而得解脱为究竟,此派可以数论及耆那教为代表也。
其二佛学的:在佛学上,又可分为二类:一、小乘的,二、大乘的。在小乘、则由批评数论等之缺点而出,如斥彼所谓解脱云者,不是究竟解脱,以所执之精神界的神我仍然存在,而现世之产生,即由神我之要求,神我存在则仍有复产生人世之日,不得谓为究竟解脱。故在小乘的意义,欲得究竟的解脱,首应否认自我的存在,而所有的但现实作用而己;无从证明离现实作用外另有我体,我体无故,能要求者则无,无要求故方得称为真的解脱。此小乘的无我解脱之人生观也。
然今天所要讲者,并不在前此之诸说,而在此大乘的人生观也。在大乘的人生观所从出的宇宙观:则以凡现实界,无论若何大小高低相差的存在,皆是因缘所生法,过去之法为现在之因,现在之法复为未来之因,上溯之无始,下推之无终,所谓无始无终。然一法之生起,又非单因之所致,而实由一一诸法息息相关的众缘所成,所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故又无中无边。虽一刹那、一微尘之存在,其真相亦无始无终、无中无边。通常所指为某物,但和合相续之假相作用而已。且就人言:子之有父,父复有父,父父无始:子之有子,子复有子,子子无穷,是为无始无终。一人之成分,由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组织,乃至有血统的遗传,风俗的沿习,教育的培养,如是举一人而言,无一息而不与全人类、全宇宙吸呼相通。一人如是,人人如是,然又不得谓谁为中心,谁非中心,举一即一切,一切即摄一,是即无始无终、无中无边义;亦可是即始即终、即中即边义,即终则宇宙以吾为目的,即始则宇宙由吾而创造,即边则宇宙以吾为极轨,即中则宇宙以吾为司命。由无始终、无中边之宇宙,而观即终始、即边中之人生,遂变成极活泼自由,极圆满平等之宇宙人生矣。
从上面一段意义,而讲到应以何种观念而去做人的话,即是既知吾人是无始无终,即终即始,无中无边、即边即中的意义,同时知道现在世界之妍丑,是由过去之遗传,而现在之动作,亦必效果于来际,一人之动作固受他人环境之转移,但亦能影响为他人之环境,此吾人之言行举止,故不能不特加审慎矣。
人类果能实行大乘的人生观,则所谓世界大同、社会平等,亦即佛法上所谓无人我相的圆融法界。其世界所以有争斗者,均由各人错认其狭小的假相为我,而侵略非我、排斥非我,由是而产生出种种的冲突,是为世界人类争斗之原因。今若见缘成无我的人生真相,一切人无不与我息息相关,故一切人无不是我;我一人之举止,影响于一切人,故我一人即一切人,所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也。由是可结言曰:吾人之一切动作,须从利他处著想,利他即自利;一切莫向损人处进行,损人即是损己。由此、吾人之举止言行,则须消极的不害他,积极的能利他,以为善行的标准,此大乘佛学的人生观也。
上来所言各种人生观,简略已甚,然古今东西人之思想,亦粗备于是,何去何从?则在诸君自择!
(宏度记)(见海刊十一卷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