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间佛教”之思考
鉴月
二十年前(1983 年),——在太虚大师圆寂三十六周年之后,中国佛教协会第四届理事会第二次会议隆重召开,这次会议上,在赵朴初大德及班禅、正果、明真、真禅法师等的大力倡导下,终将人间佛教思想确定为中国佛教协会的指导思想;将人间佛教放在了整个中国佛教的指导地位,使人间佛教成为中国大陆佛教现代化的基础方向。
二十多年过去了,此间人间佛教倡导和实践的步履艰难又沉重。似乎除极少数禅宗道场外,人间佛教理念并未深入佛教各宗派、各丛林,真正了解人间佛教内涵的四众弟子并非多数。直至今日,虽凡提及人间佛教者必大加盛赞肯定,可一论及人间佛教如何落实于当下、落实于实践时,又多是一脸惶恐、一脸无奈。何以至此呢?久久思考和探求之后,我便得出这样一种结论:人间佛教难行的焦点,非此理念自身存有缺陷,亦非许多人所认为的现代佛教安于现状等等,倒是在于,时人一味热衷于在人间佛教倡导者表面层次的差异对立上争论、侃谈不休,台湾如此,大陆亦不例外;而人间佛教理论上的深化、系统化和实践上的自力性、自觉性疲软无力。因此,当今倡导人间佛教,亟待统一思想和认识,在求同存异中把握大方向。
诚如印顺法师所言,人间佛教是“古代佛教所本有的”,现在把它提出来,“不是创新,而是将固有的‘刮垢磨光’”。太虚大师人生佛教的提出,虽伴有特殊历史条件下针对性和对治性的因素,但总体上还是从佛教史尤其是中国佛教发展历史脉络中寻到了佛教演进所据的中心理念,并将其总结出来。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明鉴:与其说人间佛教理念是太虚大师等“提出”的,倒不如说是释尊本怀和佛教根本教义中本含的人间佛教理念重又被提炼、总结、表述出来了。这样我们就可以说,太虚、印顺、赵仆初等高僧大德人间佛教理论上的差异,只不过是在同一目标、同一主题思想下,立足点、角度、层面及表述方式的不同,实非本质上的差别。这种差别并不影响人间佛教主题思想的统一和鲜明,只是需要我们在理解和讨论时,同样要转换立足点、角度和思辩方式罢了。
佛法本来就是圆融、活泼的,应缘随机的。正如释尊弘教,时而论“无常”、“苦”、“无我”、“空”,时而又说“常、乐、我、净”,同样是随机应化,所阐皆为真谛。历史上许多大菩萨为应机或对治,亦不免有偏扬偏抑之处,当年龙树菩萨因时世普执“一切有”,遂广扬“毕竟空”义以对治;而无著与世亲菩萨又因时世学人执于邪空而广弘大乘“如幻有”以对治。其实,真空与幻有并非相互抹杀对立,同以中道为究竟。后人不善融通,离中道而各执一边,遂导致执有执空、唯物唯心等种种诤论。由此类知,太虚、印顺法师等人间佛教理论上的差别,亦只是个人入门途径、治学方法、疏理方式及角度、深度的不同,印公以日本学者型的精于考证的方式,力图正本清源,从释尊最初教义中寻求依托,似乎侧重于“契理”的一面;而太虚大师则综观全局,尤其立足于中国佛教阶段性演进的内在规律和依据,在契机方面建树更宏。殊途而同归,二位法师都寻入了共同的理想与目标-----直仰佛陀、崇尚人菩萨行、重视人间净土建设、适应并服务于人生社会等人间佛教的根本思想。即使是二人分歧最大的判教问题,太虚大师在印顺法师之后亦提出了与之“立本于根本(原始)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相类似的说法;印顺法师后来也承认“虚大师说得对,应该有‘法界圆觉’一大流”。
再如对中国化佛教态度问题,大家都因印顺法师将后期大乘佛教冠以“真常唯心论”而推断印顺法师有否定“如来藏”的倾向,并以此作为其同太虚大师的“根本”性分歧点。其实印顺法师之“三论”,是在太虚大师“三系三宗”说的基础上提出的,大致类似于太虚的观点;而且以“真常唯心”命名中国化的大乘佛教也未尝不可,因为中国化佛教共通的教理基础确与涅磐佛性论及《楞伽》、《胜man》等大乘经中的“如来藏”思想有关,其特征亦确有“真常”的色彩。只不过中国佛教的“真常唯心”决不同于印度婆罗门教和中国天道哲学中的真常论,中国佛教真常唯心论的本质是心物一体、不落两边,心即真如本体,本体论与发生论是相统一的。中国化佛教的佛性论所指亦即本觉之性,所谓成佛不是创新而是回归,生命终极本体归结于主体心性上.这些显然不同于外道的真常论,亦不同于印度后期大乘天化\梵化之倾向.因此中国化佛教,完全无必要避讳真常唯心的提法.综观印顺法师的学术思想,他并未否定如来藏与佛性论,只不过是针对后期大乘偏执如来藏、佛性为“常”为“我”的倾向而予以警训罢了。《在解深密经》中,释尊不也明示:“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印顺法师也曾说:“好在佛知道众生愚痴,预先在《楞伽经》里抉择了如来藏说的真意义,这是摄化计我外道,而实际与大乘法空性是一脉相通的。”可见,对第一义上的如来藏说,印公还是肯定的。
关于人间佛教契机性的讨论,我认为还是应该强调立足于中国化佛教的现实,尤其是现存各宗各派的实际不容忽视。对此太虚大师已反复明示;印公之论看似偏重原始《四阿含》、《广律》等,但其回复释尊本怀的目的,其实还是要有益于纠正中国化佛教之偏、还是在关心中国化佛教现实的。中国佛教现存各宗如要顺利推行人间佛教理念,也确需要从释尊弘法本怀入手,重新思考、反省和疏理一番,这有利于提高对倡导实践人间佛教重要性和紧迫性的认识。
至于人间佛教“对治”性的提法,印公似是比太虚大师多了一层“天”、“永生”的范畴,这也是公认二者重大区别之一、也是众人争议最大的论点之一。但究其内理,印公所云‘对治’对象,是“天化”而非“天道”;是“永生”而非“往生”。天道乃六道之一,六道轮回、因缘果报之理自然是不容否定的,况且在教法中人天乘本同一层、一脉相通的,四禅八定对应的天界进趋体验乃至兜率天宫弥勒内、外院等说,皆为大乘佛法正理。问题在于:如果贪乐天道,或以天道为究竟,或以天道作为人道接佛乘的唯一、必由之径,那就确须对治了。太虚大师也曾说:“如果依着天乘行果,是要被世人谤为迷信神权的,不惟不是方便,反而成为障碍了。”故太虚大师主张,依人乘正法进趋大乘行——即菩萨行,这与印公所倡有异曲同工妙。
总之,人间佛教以不变的佛法真谛为本,又以种种随缘应化之机为方便,具备了极大的包容性。真正体现了大乘佛法平等、慈悲、又博大的的精髓。人间佛教虽非某宗某派,却是一种堪以指导现代佛教前进发展的真知正理,其内涵贯通了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大乘不共法。对于中国佛教各宗来说,只要主动、自觉、不带偏见地深入人间佛教理念并实践之,都可从中找到对应面并获大利益。
二十年后的今天,人间佛教教的倡导又被正式写入了中佛协章程宗旨中,新任会长一诚大和尚再次号召海峡两岸全体佛教徒共举人间佛教大旗。我等坚信:未来的中国,人间佛教思想必将成为佛教发展的主流!